第11章
宋玉是屈原晚年收的徒弟,也是楚國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屈原還在世時,是當世辭賦第一人,所寫的楚辭便因為飄逸浪漫、念之唇齒生香而傳遍天下,被無數樂正琴師争相歌唱,據說北方第一樂師高漸離甚至不惜以全部身家來換取屈大夫親手所寫的楚辭竹簡。
可惜斯人已逝,而在屈原跳汨羅江自殺後,楚國的辭賦大家便以宋玉、唐勒、景差這三人為首了。
“原來是屈大夫高徒,難怪辭賦如此輕逸華美。”蓋聶神色鄭重了些,抱拳說道“屈子才華過人、德文兼備,可惜蓋聶晚生幾年,此生竟不得一見。”
聽見他提起自己老師,宋玉用手捂着嘴輕輕咳嗽幾聲,才一擺手淡淡說道“原來是蓋聶大俠,久仰。”
“天寒地凍,何故一人獨行高歌?”蓋聶問道。
“不過是興致所至。”宋玉說道。
蓋聶周游各國見多識廣,宋玉亦是文采斐然,二人聊起天下風俗歷史,倒也相談甚歡。
方才那陣空曠遼遠的詩歌聲不止吸引了蓋聶注意力,天寒地凍,不少人都進逆旅中來取暖,此刻都一邊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邊忍不住好奇看着角落裏聊天的二人。
終于有幾個衣着華麗的大商人按耐不住好奇心,手握着青銅酒樽走上來與宋玉搭話。
“某燕國人盧于,聽聞先生楚辭,餘音不絕于耳,今日齊聚在此,不妨相識一場。”
“我乃趙國李氏中人,願以百金邀請先生作楚辭。”
“我有一侄是魏國士子,一向喜愛楚辭,還望先生能不吝賜教一二。”
……
幾個商人你一言我一語,再加上他們的仆役,不多時,就将蓋聶和宋玉所在的席案團團圍住。
明夷走出門來時剛好看到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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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見蓋聶臉上不耐的神情,明夷走過去對那幾個商人行了一禮後道“諸君見諒,我師舊傷初愈,還需靜養安心,不便處于人群之中。天寒地凍,不若各自散開飲酒,若改日諸位前來,必掃榻相迎。”
在無人看到的視線角度裏,蓋聶似笑非笑地望了明夷一眼,緊接着将計就計的一手按着肚腹,低頭咳嗽幾聲。
內力在身體裏微微激蕩,引得氣血翻湧,外表自然看上去臉色發白,倒還真有那麽幾分傷病的樣子。
宋玉不知內裏,連忙扶住蓋聶問道“可需要我延請楚巫?”
“無妨,舊疾而已。”蓋聶面不改色的說道。
明夷這話說的誠懇又在理,再加上蓋聶在一旁确實面色不好,幾個大商人便讪讪的散開了。
等到人群散開後,明夷看着周圍逆旅中的其他人,心中閃過一絲疑慮。
——為何圍上來的只有其他國家中人,而沒有楚國本地人?
蓋聶指着男裝打扮的明夷說道“這是我的徒弟姬明夷。”
宋玉仔細看了看她眉眼,微微訝異的說道“原來是位姝女。”
明夷回過神來,将剛才的那絲疑慮抛之腦後,扭頭對宋玉說道“見過先生。”
“逆旅人多眼雜,不如去我府中?”宋玉說道,邀請蓋聶上府中一敘。
“固所願也。”蓋聶說道。
宋玉曾任楚國議政大夫,因此在巨陽的家與楚國其他高官世族一樣,位處于王宮外的連綿屋舍中。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間雖然沒有太過華麗,但也不失氣派。
只是這原本氣派的宅邸已經因為保養不當而有些老舊,大門上黑色的漆邊角都掉了不少,而且無人修補,門口也沒有明夷在魏國龍陽君府上看到的衆多仆役,只有一個老叟正拖着掃把慢吞吞掃地掃落葉,見到主人宋玉回來,才拖着緩慢的步伐去推開大門。
“見笑了。”宋玉說道。
老叟才剛剛碰上大門,木門就吱的一聲被從裏面推開,一個白發雪膚的少年走了出來。
少年渾身上下都用兜帽遮的嚴嚴實實,露出的那半張臉卻也能看到眉目俊美英氣,有一頭如雪般的白色長發和更加蒼白的肌膚,瞳孔則是如同鮮血一般的淡淡紅色。
如此匪夷所思的長相,生平未見。
蓋聶悚然一驚,手指已經下意識的将腰間長劍拔出一截。
“爾是何方……之人?”蓋聶皺着眉頭問道。
其實他更想“爾是何方妖物?”
明夷初始也吓了一跳,随後便反應過來,眼前這少年恐怕是個白化病人,緊接着又被他手中捏着的一團東西吸引。
少年本來是急沖沖的跑出來迎接宋玉,沒有想過會碰上其他人,一時間也有些錯愕。
這點錯愕在看到對面那青年劍客驚悚警惕的目光和他腰間那半截雪亮的劍鋒後,又頃刻間變成了尖銳急躁的怒火。
“你這劍客在我家之前,卻想拔劍問我是何人?當真無禮!”少年冷笑着反問道“速速離開,不然我就……”
宋玉向前一步,插入二人中間,沉着聲音警告少年道“阿淵,這二人乃我之客人。”
聽到宋玉發話,少年抿了抿嘴唇,收回了後半句之言。
“蓋聶大俠莫要見怪,他不過是長得與常人有些不同罷了,并非什麽妖物。”宋玉扭頭熟門熟路地解釋道。
“是我少見多怪了。”蓋聶說道,忍不住又看了幾眼少年的白發雪膚和紅瞳。
這幾眼并未含什麽惡意,但也難免帶着點探究和疑惑,似乎是在好奇正常人怎麽會是這個模樣。
但僅僅是這目光,也讓少年感到一絲難堪,忍不住低下頭,又将兜帽拉的緊了些,扭頭回了屋舍中。
宋玉與蓋聶相談甚歡,當天便請他住下,蓋聶也欣然同意。
明夷也很喜聞樂見。
逆旅人多眼雜,來往游商劍客無數,稍有不慎便會有麻煩,而且那麽多器物都不知道被誰用過……
自從那次看到血吸蟲病的病人後,明夷就覺得自己應當做些防範。
蓋聶給明夷布置下來揮劍三百下的作業,然後便揮手讓她下去了。
屋舍廣大,仆役又只有三五人,便難免透露出些寂寥的氣息,牆角的石板分上都長滿了枯黃色的雜草,被寒風吹的嗚嗚作響。
氣喘籲籲的揮完三百劍,又用過飧食後,明夷向收拾案幾的老媪問道“老媪慢走一步,敢問今日的那位阿淵小郎在何處?我有事尋他。”
等到老婦人指了路以後,明夷給自己披上狐裘,提了盞燈就向那個白化病少年居住的屋舍走去。
少年居住的那幾間房舍已經在宋玉府邸的邊緣地帶,翻牆而出便是街道。
房舍前生長了一顆已經有百年的古樹,樹冠高達将近百米,将小半個宋玉的府邸都掩蓋了進去,樹下還有一個水池,天氣寒冷,已經有幾塊凝結的浮冰漂浮在上面。
明夷走過去後禮貌的敲了敲門,等了片刻,屋裏面沒有聲音。
——難道人不在?
明夷皺了皺眉頭,扭頭剛打算離開時,耳邊卻傳了一道輕不可聞的呼吸聲。
這道呼吸聲,如果是一年多以前的明夷,恐怕再長十雙耳朵也聽不見,可今時不同往日,這些日子進步飛快,方圓幾米內的聲音都落針可聞。
明夷低頭用手指拔動了一下手中燈火,神色平靜若水,轉頭向外走去。
在路過頭頂那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冠時,手中一塊尖銳的青銅片疾射而出,朝着隐藏在樹枝中的人影飛去。
預想中的痛呼聲沒有聽到,傳來的是青銅片撞到樹幹上的悶擊感。
下一秒,頭頂樹冠的人影便跳下來,幹脆利落的一腳想要将她踹進水池。
明夷閃身避過,手中提燈一轉,就照着對方臉掄過去。
……
這場鬥争以雙雙跌入水池為終結。
溫暖的房舍中,明夷寒冷得直哆嗦,脫下因為沾了水而厚重無比的狐裘扔在一邊,然後将手放在火盆上反複揉搓。
對面那個叫做“阿淵”的白發少年也好不到哪裏去,額頭一塊晃眼的烏青,看起來比明夷還要狼狽一點。
那是他之前在水池中還要再打,明夷沒忍住罵了句粗話,聲音明亮清澈,明顯是女子所發出。
他手下意識的停了一下,明夷便趁此機會揍了他一拳頭。
“是爾先動手。”對面的少年冷漠說道。
眉目五官在夜色和火光的映襯下,比白日裏多了三分妖異和陰鸷。
“屋舍無人,卻有人寒冷冬日中躲藏在樹冠裏,我自然會懷疑爾心懷不軌。”明夷說道,神色同樣也很冷漠。
“此乃我家,我自然想如何便如何。”少年說道。
明夷被噎了一下,揮揮手說道“罷了,先前我敲響房門,為何你不應答?”
自然是因為不管有什麽事,他都沒興趣……
“有何事?”少年微微不耐煩的說道。
“今天白日初見時,我看見你手上拿的一團東西。”明夷說着在手中比劃了一下,“雪白之極,像白兔的絨毛或柳絮,我想知道它因何而來。”
少年在聽見她說“雪白之極”的形容此時臉色微微變化了一下,随後恢複正常。
“為何打聽那物?”少年反問道。
“好奇。”明夷微微一笑,拿出早就編好的理由說道“我曾在古書上說那種植物名喚“棉花”,可以用來織布和縫衣,保暖遠勝皮毛和稻草蘆葦,今日一見,便想知道它身上在哪裏?”
作為一個男子,他對這些縫衣織布半點興趣都沒有,平淡的說道“我不知道,亦是從他人手上得到那團“棉花”。”
“從誰手上?”明夷追問道。
“春申君。”少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