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本無常
轉眼又是一年寒冬。
老夫人的身體本就虛弱,這一年冬,腿腳更是已經不太方便,所幸暮沉把老夫人當成了自己的娘一般,居然照顧得無微不至,讓老人家直呼自己又多了一個兒子。
池荷已經不怎麽尿床了。不過前兩天,小家夥非纏着暮沉,鬧着要他講之前不知從何處翻來的一本鬼怪異聞,講到其中的陰森之處,吓得險些要把暮沉的衣衫扯掉。當天晚上,池荷就尿了床。尿漬在床褥上暈染成了類似梅花的圖案,讓小家夥開心了半天,愣是不讓小叔叔給洗掉。
不過,最令顧衍之哭笑不得的,還是暮沉。
雖然來歷不明,但怎麽看,怎麽覺得是一個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這樣一個人,居然在酒街的小酒館當起了……跑堂。
顧衍之從未提及,但暮沉在那次與顧衍之醉酒同榻之後,突然開始說要去找點活幹,來補貼家用。于是他開始常去街上,尋找哪裏可以掙到一點錢。在沒找到的時候,就在家幫老夫人打理家務,照顧池荷。雖然不是打碎了碗,就是洗爛了衣服。一看就是享受他人侍奉的公子哥,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失憶所致。
像個和婆婆關系很好的小媳婦一樣。
每當顧衍之這樣打趣時,暮沉絕對會抄起鍋鏟,追着顧衍之滿院子跑,揚言要拍死這個混蛋先生。每當此時,池荷總會在一旁,拉着奶奶,拍手大笑。
至于暮沉去小酒館做活,是緣于某日在小酒館前,暮沉被一個小男孩認出來了,原來那孩子的爹爹是這家小酒館的掌櫃的,暮沉在顧衍之的私塾裏見過這個小男孩。
“那是誰呀?”孩子的爹爹笑着問小男孩。
“是顧先生的相公!”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
此話一出,暮沉目瞪口呆,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終于不是他的小媳婦了啊,不過被小孩子這麽說,暮沉開始懷疑,自己到底給私塾裏的孩子們留下了什麽形象。
好在小男孩的爹爹只以為是童言無忌,寒暄過後,便熱情地邀請暮沉到小酒館幫忙,并能付給他不錯的酬勞。
于是暮沉就這樣答應了下來。
自己從來未曾做過什麽活,更何況在小酒館既要幫忙釀酒,有時又要到店門口賣酒。不過幹了沒幾天,掌櫃的就讓他專心只在小酒館門口負責賣酒了。一是因為暮沉實在不是能幹活的人,笨手笨腳,釀酒也搞不清程序。二是暮沉俊朗的長相,做這種當垆賣酒的事情倒是更适合,能吸引不少客人。
小寒那日,酒館掌櫃的大女兒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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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找了好幾位風水先生擇了吉日,布置了婚房。酒街以酒聞名,暮沉所在的這家小酒館,又是酒家裏的大戶,大喜之日,酒街張燈結彩,喜樂連連。梅花似乎都惹了喜氣,開得愈發紅豔。人人都到掌櫃的府上賀喜,場面雖不及王孫帝姬,卻也是熱鬧非凡。
顧衍之一家和暮沉均被邀請前去喝喜酒,送新娘。聽聞新郎是與見錦國交界那邊鎮上的人,是經常往來與雲國錦國之間的商人家的兒子,也算是門當戶對。
新娘向父老鄉親們敬酒,衆人道賀詞,便要将新娘送至酒街入口處,等待新郎來接了。筵席上三三兩兩來了幾位身着朝服的官員,早就聽聞掌櫃家勢大,此景也并不奇怪。只是那些身着朝服的人,見了顧衍之,也都點頭問候,似是相識。
“衍之,你還認識朝廷的人?”暮沉好奇地問。
“辭官了。爾虞我詐,不堪其憂。”顧衍之輕描淡寫地答道。
原來顧衍之以前也是朝中官員?想象不出。望着一桌桌齊聚一堂的人,桌上觥籌交錯,還有身旁臉頰紅撲撲的顧衍之,暮沉托着腮,心想,若是以前的自己,早就随着性子,把眼前這尤物親上一口了。
“衍之,與我成親,可好?”
顧衍之聽見從暮沉嘴裏說出如此荒謬之言,酒都快醒了一半,差點噴得對面之人一臉酒水。
擦幹嘴角,顧衍之一臉“此人有病”的表情看着笑嘻嘻的暮沉,正要說些什麽,卻被司儀的話打斷了。
“新娘要向她的兒時夥伴們敬酒了!首先是新娘青梅竹馬的顧衍之,顧先生!”
熱烈的掌聲響起,喜悅溢于言表的衆人皆回頭看向顧衍之。顧衍之匆忙起身,略微整理衣衫,便端正地站立着。
新娘一襲紅衣,比酒街的梅花還要嬌豔。稚嫩的臉龐滿是嬌羞,被頭上琳琅的珠光發飾,映得更加神采奕奕。纖纖玉指撚起一杯酒,恭敬地端到了顧衍之面前。
“繡兒要走了,衍之哥哥……你多保重,也照顧好伯母和池荷。衍之哥哥,繡兒自小就敬重你,崇拜你,甚至想過,要當衍之哥哥的新娘。”
周圍衆人一片嘩然,也有離得近的長輩,低聲勸誡新娘此言不妥。顧衍之微愣,而暮沉卻看戲一般,饒有趣味地盯着顧衍之的反應。
“我自幼視繡兒如同親妹妹一般,繡兒遠嫁,作為大哥的我,定是甚為挂念。繡兒也要保重自己,就算受了委屈,哥哥定會為你出頭。”
顧衍之安之若素,緩緩道來。衆人聽罷均不再打趣,只是新娘聽了,明亮的眸子似乎暗了幾分。暮沉不言,卻暗自松了口氣,真是好一個哥哥。
那天的梅花真是開得極豔,卻比不過顧衍之紅潤的面容。暮沉對這個不食人間煙火,只染一身書墨香的男子,突然燃起了興趣,想要看看這種人倘若一朝動了凡心,又是怎個模樣。
再次見到顧衍之整日愁眉不展,甚至又開始獨自一人飲起了欲雪,是第二年孟秋。傳聞邊境紛亂,常有錦國的軍隊小規模來犯。繡兒傳來書信,她那裏城門大開,錦國軍隊随意出入,衙門也對錦國軍隊在街市上惡霸般的作惡視若無睹,怕是遲早有一天,邊境會失守。
而繡兒本是身懷六甲,卻在錦國軍隊在街市上的一次沖突中被誤傷,以致流産,鬼門關前走了一趟,險些喪命。
繡兒的母親和顧衍之的母親素來交好,便在酒館家大兒子的陪同下,去探望照顧繡兒。回來時,是帶着繡兒一家一同來的。當年如花嬌美的新娘,如今已經憔悴了不少,總是眉頭緊蹙,哀哀怨怨。
邊境帶來噩耗,雲國邊境已經基本失守。将士們久不練兵,官爺們只知享樂。邊境的小城,如今幾乎成了錦國天下。好在朝廷即刻加緊了對邊境的守衛,大批兵馬糧草途徑酒街,緊急調往邊境。
屋漏偏逢連夜。母親本就身子虛弱,就在此時,卻突然病重。以前只是走起路來腿腳不太利索,經常惹風寒。如今已經幾乎不能自己走動,開始劇烈咳嗽,嚴重時,甚至會咳血。
暮沉雖然幹起活來笨手笨腳的,伺候老夫人時卻是真真地盡心盡力。顧衍之看在眼裏,暖在心裏。這些年來,這個陌生的男人似乎已經不再陌生,更像是個重要的存在。
“暮沉,倘若我兒衍之是個閨女,也許,我就把他托付給你了。”
老夫人倚在床頭,用枯瘦的手,握着暮沉白淨的手。
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讓暮沉心頭百感交集。話在嘴邊,卻怎樣也說不出來。
“娘知道,可是只要過得好,就好。”
一旁端着藥碗的顧衍之驀然一驚,手裏端着的藥碗一晃,冒着熱煙的湯藥灑了一身,在他的青衫上暈染開來。
也就是湯藥灑了的同時,暮沉不假思索的站起來,想也沒想就用自己的手去擦拭顧衍之身上的熱湯藥。
“衍之,你怎麽了這是?給娘看看燙着了沒有?”
老夫人慌張地欲起身下床,被顧衍之攔住了。
“沒,沒有……不打緊的。”
顧衍之尴尬地笑了笑。
“還好寒冬時節的衣衫厚實,沒有傷及皮膚,以後可要小心點了,顧先生。”
暮沉一邊為老夫人解釋,讓她放心。一邊找來了一塊幹淨的白布手絹,為顧衍之擦試着身上的湯藥污漬。
二人的近距離親密,令顧衍之忽然有些緊張,似乎能聽到自己胸口處有力的心跳聲。
暮沉佯裝成為顧衍之擦拭手肘處的衣衫,越貼越近,微伏在顧衍之的肩頭,用低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呢喃着。
“衍之,乖乖回房,我來檢查下身上是否有燙傷,好嗎。”
吹氣一般的聲音送入耳中,顧衍之忽覺渾身酥軟,不由得臉頰羞紅了起來。惱羞成怒地捏了一把暮沉的腰,而暮沉只是一臉笑意。
顧衍之忽然想起娘方才的那句“娘知道,可是只要過得好,就好”,恍然大悟。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老夫人的身體日漸好了起來,卻沒能挺過這個肅殺寒冬。在一個雪虐風饕的午夜,走了。
本就清瘦的顧衍之,如今更是哀毀骨立。
繡兒在顧衍之家門前,迎着風雪跪着,任誰攙扶也不願起來。疾風裹雪,扇在她挽起的墨發上,化成水,結成冰。
她一直在自責,認為是自己害了老夫人。前不久,老夫人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繡兒便想帶老夫人出去散散心,剛好聽說邊境戰亂有所平息,已經基本安全了,想着正巧打算回家一趟,不如帶老夫人一起。
不曾想,到達邊境第二日,街上來了一群錦國士兵,在集市大肆搶奪。人群慌忙逃竄,腿腳不利索的老夫人在人群推搡中摔了一跤。這一跤,幾乎要了老夫人的命,從邊境緊急趕回來後,老夫人撐了幾日,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顧衍之的面容已是十分蒼白憔悴,一言不發,失神地望着家裏老夫人經常做飯煨湯的廚房,陪池荷玩耍的庭院,樸素簡潔的卧房。
一切,都是暮沉為他做的。
操辦老夫人的後事,安撫繡兒和池荷,打點家裏大小事宜。甚至,以義子的身份,為顧衍之的母親披麻戴孝。
恍然間,顧衍之對這個男人萌生了一種依賴與安心的情愫。自從大哥走後,留下老夫人和年幼的池荷,自己一直是家裏的頂梁柱,任何事情都要自己來扛,撐起這個家。然而,現在居然有這樣一個男人,可以給自己一個安心依靠的肩膀。
顧衍之不知該如何理清內心對于暮沉的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