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霭沉沉
蕭逸,又是何人?
眼前的男子被自己突然驚醒的力道,弄得嗓子疼痛難忍,不由得劇烈咳嗽起來。顧衍之有點愣住,但還是迅速反應過來,先倒了一杯水,又坐回男子身邊遞給他。
只見那男子緩緩坐起,眼神呆滞地環視四周,伸出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一旁端着水的顧衍之,眼神忽然少了那份呆滞,多了一份看不透的沉穩。
“這……是哪?我怎麽會在這?”男子疑惑地望着顧衍之。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詢問。顧衍之将水杯往男子手中推了推,示意他先喝些水,莫如此急切。男子接過水,毫不猶豫地咕咚一聲喝了下去。
“此地為酒街,雲國一個小村莊。這兒,乃是在下的寒舍。你倒在在下私塾梅花林深處,衣衫褴褛,身上帶傷,還沾了血跡。見你性命垂危,在下就……于是你此刻就在這裏了。”
男子聽後,會意地點了點頭,片刻思考過後,眼底閃過一絲靈光。
“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定當湧泉相報!那個……先生可知,我是何人?”
失憶?還是身份特殊,以為自己認識?
若說身份特殊,顧衍之倒還真未見過眼前的男子,只是看他氣度不凡,俊美如仙,不像是出自尋常人家,但也并不知對方是什麽身份。當時也只想着,該男子負了傷,醒來便知來者何人,修養好後自會歸去。卻未曾料想到,他也許是真的連自己身份也不記得了。
“恕在下眼拙,未曾見過,并不相識。還是說,你是不記得自己的事了?”
顧衍之試探着詢問,但見對方眼神充滿了疑惑和不安、焦慮。
“我……不記得了。好像……我好像是和一群人,要運貨,跨邊境雪山。”
“莫非是商隊?唉,也罷,也罷,先好生修養。在下的小侄女去喚了醫生,該是即刻便到。在下這就去門口迎一下,你身負重傷,還是先躺下歇息為好。”
看着顧衍之背對自己欲起身離開的背影,男子耐人尋味地舒了一口氣。
稍微活動了下手臂,痛感立刻傳遍全身,忍不住悶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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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還是得先修養一下了。”
心中如是默念,男子在床上舒展地躺平,阖上雙眼。片刻後,門外傳來了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喧鬧聲,還有成年男子交談的聲音。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郎中,挎着一個簡單的木質方箱,在顧衍之的帶領下,和池荷叽叽喳喳的指點下跨進房間,連顧衍之的母親也一起過來了。
池荷跑去端來熱茶。男子欲起身相迎,卻被老郎中制止了。顧衍之簡明扼要地向老郎中敘述了男子的傷情。聽罷,老郎中對男子進行了一番簡單觀察及詢問後,讓其脫衣以便細診。母親聽過後,關切地向郎中詢問了幾句男子的傷情,又和藹可親地叮囑男子在這安心養傷即可,便帶着池荷起身離開了。
“你自己能脫嗎?”
顧衍之略帶擔憂地看着男子。
“可以。”
說罷,男子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衫。身上的傷口雖被顧衍之清洗擦拭過,可之後又滲出了血,凝固在衣衫上粘黏了起來。在試圖脫衣時,由于撕扯,并未注意到這點的男子,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顧衍之見狀,眉頭一皺。索性走到男子身邊坐下,将搭在盆沿的毛巾蘸了蘸水,一點點将男子傷口于衣衫粘黏處輕輕擦拭,只到血漬與衣衫分離。
看着眼前人,男子不禁有些錯愕。以前身邊向來不乏對自己溫柔以待之人,但他們全都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另有所圖。如今,這個他鄉的陌生人,又是為了圖自己什麽呢?
“呵,顧先生果真是細心之人啊。”
老郎中看着顧衍之,笑了笑。顧衍之只是微笑示意,淡淡地道一句“承蒙長輩誇贊”。
一番仔細檢查過後,老郎中開了方子,示意一會顧衍之随他去抓藥回來即可。男子傷勢雖重,卻并不致命。身上有凍傷,有刀劍之傷,也有碰撞之淤血。只要修養調理,也會逐步愈合。幸虧顧衍之相救及時,不然傷口感染,凍傷加重,很可能再也無力回天。
“只是,他的腦并未一起受到外傷,至于失憶之症……”
老郎中面色凝重。男子聽罷,臉上流露出淡淡的痛楚,心裏暗道不妙。莫非,是讓這老郎中看出了自己的僞裝?
“老夫認為,既然不是外傷所致,那就有可能,是精神上受到了極強的刺激。若是如此,便是心病,非藥石可醫。”
聽了這段話,男子心裏悄悄地松了口氣。
送走老郎中,顧衍之随行去抓藥。前腳剛走,池荷便俏皮地推開門,一雙大眼賊溜溜地向裏窺視。男子忍俊不禁,招呼池荷進來玩,她便開心地跑進來,撅起小屁股就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晃悠着自己的兩條腿。
“你叫池荷,是嗎?”
“嗯!池荷,顧池荷。”
“你的小叔叔是個教書先生啊。”
“是呀,小叔叔是先生,大家可喜歡他啦!”
“那你的爹爹和娘親呢?”
“他們說,我爹爹和娘親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池荷長大以後,他們就會回來啦。”
男子突然明白了,略帶尴尬地摸了摸池荷的頭,輕聲嘀咕了一句抱歉,留下一頭霧水的池荷。
這幾日的晚飯,池荷也去幫奶奶的忙一起下廚了。據她說,現在的飯菜要比以前豐盛許多,因為奶奶說要給大哥哥補一補。男子笑了笑,感激地謝過這一家人。雖然每日的晚飯對于顧衍之一家而言“豐盛”,也遠比不過他以前奢靡的山珍海味。盡管如此,他仍覺得,老人家做出來的一碗熱粥,甚至要比以往那些奇珍膳宴要美味得多。
顧衍之的母親,确實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夫人。她并未過分追究男子的身份,反而和顧衍之一起,照料男子的傷情。
不久,男子終于可以下床多走動一會也不再吃力了。他不禁有些竊喜,可以不用每天除了吃藥,望天花板,就是翻翻顧衍之留給他解悶用的,那一堆堆看一會就會昏昏欲睡的書籍。
和老夫人告別後,在池荷帶領下,他慢悠悠地走到顧衍之的私塾。無風無雪,地面上有前些日子留下的積雪,已化成薄薄一層。被行人踩得結實,或是化成冰渣,化成雪水。此時正值午後,有冬日的陽光鋪灑下來,籠在身上,竟有些暖意。
說好要做小叔叔私塾向導的池荷,到私塾門口遇見了幾個路過的小女伴,屁颠屁颠地一起跑着玩去,早就将還約好了要帶別人在私塾附近散散步的事情抛之腦後了。
好在這一路上,無人認識自己,也無人好奇自己是何人。之前所設想的街頭貼滿自己的懸賞令,也成了無稽之談。也許酒街對自己而言,當真是一片淨土。
男子看着小丫頭們嘻嘻哈哈打鬧的場景,叮囑了池荷幾句,便自己在私塾周邊溜達了起來。
私塾坐落于酒街最南面,卻并不偏僻,離顧衍之家也不遠。私塾裏有一片梅花林,穿過去便是一片空地,圍牆。牆後不遠便挨着護城河的河堤。據說,顧衍之就是在那梅林後的雪地上,發現了身負重傷的自己。
信步游走,庭前雪已化了大半。皚皚白雪壓在紅梅之上,白紅相綴,甚是美焉。
顧衍之正在授課,庭院裏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和顧衍之說話的聲音。為了不打擾,男子步履輕緩,向私塾的窗邊靠近,想一窺究竟。
顧衍之在最前方來回緩步走動,右手握着一冊書,左手随意背在身後。一襲素淨青衫,一頭墨玉長發。在這凜凜深冬,卻仍顯得面若春曉之花,眉眼盡柔,風韻天成,仿佛一位惹了書墨香氣的谪仙。平日從未這般仔細打量過顧衍之,眼下,竟看得男子一瞬呆愣在窗邊。自己也算是見過不少美男子,沒想到酒街這種小地方,居然藏了這樣一位可人兒。
“先生,窗邊有人!”
清脆稚嫩的孩童聲音,将男子飄忽的思緒拉了回來。
“诶?是之前的大哥哥,先生你看!”
看來還是打擾了,男子無奈一笑,索性走進私塾裏。孩子們一邊交頭接耳地說着什麽,一邊興奮地看着男子。
顧衍之眉頭微蹙,将手中的書籍合了起來。男子拱手,微微颔首。
“擾了顧先生,實屬無意,萬分抱歉。”
“無妨,在下這邊也差不多要下學了。”
說罷,顧衍之又翻開手裏的書籍,孩子們也不再交頭接耳,端端坐正。見狀,男子便識趣地走了出去,在門口靜靜候着,聽着孩子們的朗朗書聲。
“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霭沉沉楚天闊。”
曾有故人依偎在自己懷裏,為自己作畫題詞。分開時,也是這般的離愁別緒……只是當時的自己,又怎會想到,再聞此詩時,已是物是人非。聽着孩子們誦讀熟悉的詩句,男子不禁愁緒暗生。不多時,又斂了臉上的情緒。
孩子們三三兩兩下了學,與先生道別出來後,也不忘與門口的男子揮手作別,甚至有些孩童還認真地詢問了他的傷勢如何,是否已經好轉。這讓男子有點莫名欣慰。
“這冰天雪地的,怎的不在家中好生修養?當心惹了風寒。”
顧衍之走到男子身邊,輕輕撣了撣他肩上由屋檐掉落的細碎小雪。感受到顧衍之呼出的溫熱氣息就在臉龐,對着這副近在咫尺的溫柔面容,男子不禁勾勒出一抹笑意。
“顧先生,依你才高八鬥的學識,可否賜我一名啊?不然總是不知如何稱呼,略顯尴尬呢。”
男子打趣地一說,顧衍之也是不驚不惱。
“過獎了,在下只懂些皮毛,哪敢妄稱才高八鬥。幫你起名,是否有些不妥?畢竟你只是受傷導致忘記了以前的事而已。”
“我覺得我與酒街,與你,有着莫名的親切感,而且我有種預感,我可能短時間內,不會離開這裏。所以,拜托你了。”
話已至此,顧衍之也只是理解地溫柔一笑。此時,日漸西沉,橘空遠闊,正與初遇的那日一般,雪後迷蒙的寒霧似薄紗浮動天地間。
“我覺得,孩子們剛才誦讀的,真是一首好詩。”
正在思量,卻聽得男子在身旁似是自言自語般的話語。
“暮霭沉沉楚天闊?那……便喚你暮沉,可好?”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