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寧海城的夏天結束得很快。
立秋一過, 随着一場接一場的雨,溫度便涼下去。陽光燦爛但失去了熱烈, 河岸吹來的風不再躁動, 輕悠悠拂過來,柔和庭院中盤膝而坐的人的眉眼。
小巧的泥爐中火正旺盛,紫砂壺裏水微沸騰, 郗長林将倒扣在壺蓋上預熱的茶杯取下來,再舀出一勺茶葉, 丢入水中。
等茶葉差不多被沸水沖開,郗長林慢條斯理套上隔熱手套, 倒出一杯推到賀遲手邊。
“我還是覺得這樣泡茶最方便。”郗長林彎眼笑道。
“是挺适合你的,反正你一向嫌棄等水溫涼到恰當的程度、從杯壁邊緣注入水這些講究麻煩。”賀遲擡手拍拍郗長林頭頂,在他脫掉手套後, 又牽起那雙手握進手心。
這雙瘦又白的手涼得不成樣子,溫度比打着旋兒路過的秋風還低, 賀遲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把這雙手溫熱, 但好幾分鐘過去, 都不見半分效果。
“喝茶吧遲遲。”郗長林腿在廊下晃了晃, 輕聲對賀遲說。
賀遲瞥了眼這杯湯色還算清亮的君山銀針,複又擡眸凝視郗長林:“這好像是你第一次給我泡茶, 不太舍得喝。”
“哎, 你這話聽得讓人真心軟,我明天還給你泡不就是了。”郗長林端起茶杯、塞進賀遲手裏,眼帶笑意、語氣溫柔。
“你明天不許忘了。”賀遲低聲說。
“我們拉鈎拉鈎。”郗長林用哄小孩似的口吻說道, 小指頭伸到賀遲手邊,輕輕勾了一下,“一會兒我就寫張便利簽貼在床頭……不,貼冰箱上。”
賀遲這才喝茶,為了給郗長林面子,喝掉了小半杯才放下。郗長林的手又被他撈進了掌心,眺望着遠方沉沒進江流的夕陽,說:“明天想吃什麽?當然,麻辣小龍蝦、水煮肉片、香辣兔、尖椒雞之類的,不允許。”
郗長林跟漏了氣似的軟趴趴往後倒向長廊,攤開手,不太高興地瞪向懸挂在檐下的風鈴,他穿一件鉛灰色長款薄風衣,坐着的時候還好,一躺下,整個人就跟陷在裏面似的,猶如白雀墜雲堆。
“沒有了麻辣,人生還有什麽意思?”他嘟囔道。
“你可以試着去喜歡一下別的口味。”賀遲跟着在郗長林身旁躺下,第三次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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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長林輕哼一聲,不理會這話。
天空中雲朵在風的吹拂下不斷變換形态,天光淡去,夜色如水鋪開。賀遲忽然覺得有些困,便緩緩閉上了眼睛,呼吸輕淺勻長。
郗長林就這樣在他身旁躺了許久,才将自己的手抽出來。
“統統。”郗長林低喊一聲。
“好的老大,我這就去開車。”系統從角落現出身形,再一轉身,小跑向車庫。
等郗長林坐進後座,系統問:“我們去哪裏找樓陽?”
“一個叫做TRUTH的酒吧。”郗長林邊輕聲說着,邊為自己注射了一支腎上腺素。
說來也巧,當初賀遲第一次見到他,是在TRUTH,而現在他去拿武器做了結,也是約在了TRUTH。
“真是緣分吶。”郗長林呢喃。
郗長林與樓陽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時間有點緊,系統不得不一路超速挂紅燈過去,在酒吧門口剎車時,正好是19點56分。
大雨在半途中落下來,郗長林示意系統不用跟下車,自己拿起車上的折疊傘,開門而去。
驚雷與閃電落在郗長林身後,狂風将風衣下擺卷起,他推開酒吧大門,無視掉喧鬧的音樂與迷離的燈光,徑自走到角落,伸手在其中一張桌上敲了敲。
樓陽一臉冷肅地擡頭,他身旁放着一個黑色吉他盒,郗長林問他要的東西都在裏面。
郗長林彎起眼睛,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樓老師晚上好。”
“在給你東西之前,我想再問一次,你到底要做什麽。”樓陽的聲音一如既往低沉寒冷。
桌上擺着兩杯雞尾酒,都沒動過,郗長林把離他較近的那杯拖過來,抿了一口,笑道:“我說過了,是去打架。”
樓陽雙手交握放到桌上,凝視着郗長林的眼睛,加重音量問:“和誰打架?”
“樓老師應該這段時間我家裏發生的事情吧。”郗長林沉默片刻,才晃動酒杯,低聲道,“到現在為止,家族內部還是蠻亂的,為了除去後顧之憂,我不得不親自動手。”
“如果是家族內部的事情,你不會讓我幫忙弄武器。”樓陽道。
“哎呀,樓老師很聰明。”郗長林笑了一下,“是不是我不說,你就不會把東西給我?”
樓陽表情認真:“很有可能。”
“好吧,我要去對付前任關家主母,和她的新任丈夫。”郗長林只好攤手。
“言歆婷和賀源。”賀遲說出這兩人的名字,用肯定的語氣,“你讓我幫忙,是因為瞞着賀遲。”
郗長林沒有否認。
樓陽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道:“我和你一起去。”
“這不太好吧?”郗長林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酒,撩起眼皮,對樓陽說,同時借着近距離能與系統直接進行聯系,讓他買下“行至中途”這個道具對樓陽使用。
自從确診身上攜帶有變異性X病毒後,郗長林的耐性就越來越不好,除了面對賀遲時還能開着玩笑繞圈,對旁人,是能簡則簡,一筆交易、一項任務,最好能三兩句話就辦妥。
樓陽的話一出,郗長林所有的忍耐當即被澆滅。
“行至中途”的效果很快,不到三秒,樓陽便接到來自經紀人的電話。
郗長林微笑目送樓陽離去,然後起身,越過桌子去到對面。
正當他彎下腰,打算拎起那個吉他盒時,身後的喧嚣之聲與震天的鼓聲竟倏然遠去!
——酒杯中酒液兀然停止晃動,被空調風吹起的裝飾彩帶滞在半空,再看遠處舞池中的人,動作亦紛紛定格,奇異地扭曲在原處。
空間被凝固,時間被靜止,當郗長林反應過來時,酒吧大門砰然而開。
一個妝容精致、身穿職業套裙、腳踩深黑高跟的女人走進來,面上神情略顯冷淡,看也不看那些和她擦肩而過的人,從吧臺上取走一杯酒後,徑自來到郗長林面前。
郗長林握緊的拳頭松開,他一撩風衣下擺,坐到樓陽方才的位置——杜崎在他對面坐下。
“好久不見,杜助理……不,或許我該換一種稱呼,主神大人。”郗長林微微笑起來。
主神向郗長林舉了舉酒杯,以示招呼。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郗長林和她碰杯。
“你說。”
“這是你在人間的身份?”
“不,我只是偶爾暫借這個孩子的軀殼。”
“這樣。”郗長林了然點頭,接着比了個手勢,“主神大人這次用如此隆重的方式登場,是為了什麽?”
“為了面對面,問你一個問題。”主神翹起一條腿來,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背往後靠,将坐姿調整得舒适。此時此刻她的神情與往日杜崎所表現出的截然不同,威嚴又傲氣,僅僅是一個垂眼,就流露出了睥睨天下的霸氣。
她沒有給郗長林回答的時間,緊接着又說:“當你完成任務後,分明有更好的選擇,但為什麽要回到出事的那個截點上。”
這不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郗長林笑了一下,給出答案:“因為我想活自己的人生。”
“可現在為什麽又不活了。”主神追問,“在這個屬于你的真實世界裏,并非沒有辦法治好你的病。”
“向你祈禱,祈求神再眷顧我一次?”郗長林撩了撩眼皮,眼神變得有些冷,“還是不要了吧,人是人,神是神,凡人有自己的活法。”
主神:“所以你就選擇了送死?”
“這怎麽能叫送死呢?”郗長林聳了聳肩。
“你想要殺死那兩個人,必定要先解決掉他們的保镖,和這些人打上幾架,可不就是送死?”主神道。
“作惡多端的人,總要有人去解決掉。”郗長林幽幽開口。
“賀遲可以做到。”
“但我不希望是他。”郗長林斂下眸光,語氣放輕,“他之所以不殺死他的父親,除了自己的原因外,肯定還有家族的阻礙,即使他現在已經是賀家大家長。所以讓我一個将死之人動手,比派誰去解決都好。”
沉默。
沉默如水蔓延。
在時空被凍結的酒吧內,主神把玩手中酒杯,良久後才道:“可能連你自己都沒發現,你早就喜歡上賀遲了。”
這一剎那,郗長林眉宇間浮現出驚訝,“我早就喜歡上賀遲了?”
主神沒有回答,片刻後,郗長林輕聲一笑:“我原來早就喜歡上賀遲了。”
說完這話,郗長林低頭看了眼手機,時間仍在八點過一分——他喂給和賀遲的藥藥效只能持續到晚上十二點,如果沒能趕回去,那個人勢必會找過來。
“有些晚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郗長林提起身旁的吉他盒,沖主神一點頭,起身走向門口。
“你不想知道賀遲為什麽能夠準确地在快穿世界中找到你,又是為什麽能掐着時間點和你一同回歸本源世界嗎?”主神在郗長林身後問。
郗長林腳步一頓。
“因為他和神做了交易,交易的代價是——舍棄所有的輪回轉世。”主神聲線清冷,響在寂靜的酒吧內,猶如金石相撞,當響在郗長林耳中,又如同驚雷炸開。
“那他這次死後,會去哪裏?”
郗長林聽見自己這樣問,聲音不可抑制發抖。
“當然是去他該去的地方。”
“哪裏是他該去之地。”
“天上雲間,地下深泉,花海樹叢,碧海山崖,無處不去。”主神平淡道,“他會化作風,化作雨,化作雪,化作塵埃,永存于世間,永遠消散于世間。”
“有什麽方法讓他——”
“這是和神做交易,所必定付出的代價。”說完,主神将拿在手中把玩的高腳杯輕輕放下,清脆一聲響後,被停下的時間重新流逝,震天的音樂繼續,舞池中人影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