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雨在悄無聲息中止歇, 時鐘的指針已過十二。
落地窗外喧嚣的街市沉沉睡去,只餘少許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鋪仍亮着燈, 但光芒稀微, 透不過拉攏的窗簾。
四方寂靜。
懷中的人忽然動了動。賀遲從淺眠中驚醒,看見郗長林翻了個身,将手搭在他胸前, 眼睛虛虛撐開一條縫,依稀能見到眼底的潋滟水光。
“我聞見了燒烤的香味。”郗長林說, 聲音又啞又軟,鼻翼翕動, 在空氣中亂嗅。
賀遲把這人的腦袋揉進懷裏,低聲哄他:“這會兒太晚了,對胃不好, 等睡起來了在吃。”
郗長林不依不饒地擡起腦殼,說:“我很餓, 餓得睡不着。”
“那也不能吃燒烤, 我給你叫一碗粥?”賀遲溫聲說着, 擡手摸了摸郗長林眼角。
可青年并不合作, 語氣固執:“就吃燒烤,我要吃雞翅中排骨酥肉秋刀魚, 還有年糕蠶豆烤腦花。”
說了幾句話, 郗長林完全清醒過來,漆黑的眼眸瞪大,直勾勾盯着賀遲。
賀遲卻瞬間覺得有些頭大, 沒好氣地薅了把他頭上的毛後,說:“你就不能吃點健康食品?”
郗長林冷哼着從賀遲懷裏退出去,小聲道:“我愛垃圾食品,廉價又美味。反正腿長在我身上,我自己去吃,你慢慢睡覺吧再見了朋友。”
他的腳踩上地板的瞬間,賀遲坐了起來,斂下眸光,抓住前面那人的爪子,“對嗓子不好。”
“偶爾吃一次有助于腸胃消化。”郗長林說得一本正經。
賀遲:“……”
簡直牛頭不對馬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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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郗長林去心已決,蹬上拖鞋就往門邊走,輕薄的睡衣衣角在昏暗中起起落落,劃出一瞬即逝的弧線。
賀遲無奈地追上去,撈過外套披在郗長林身上,又把這人按在沙發上,給他穿上襪子。
“吃可以吃,但不能重油鹽辣椒,而且也不許吃這麽多。”男人蹲在郗長林身前,擡眼看着他,做出了讓步。
郗長林吸了吸鼻子,很是不滿:“賀老板真是小氣。”
賀遲點頭:“對,我就是小氣。不緊着點,你遲早進醫院。”
青年擡眼掃視周圍一圈,下巴一揚,說:“可我已經在醫院了。”
賀遲輕聲哼笑:“這次不算。”
青年晃了晃腿,唇角輕輕勾起。被賀遲拉起來的時候,他眸眼一轉,說:“賀遲遲,你自己不披件衣服?”
“我比某些人身體好,不會一吹風就感冒。”賀遲偏頭瞥了郗長林一眼,拿起錢包和手機,牽着他走出病房。
走廊上燈光亮度被調得有些低,使得觀賞綠植生出一種睡意朦胧之感。郗長林和賀遲并肩走過去,前者極不老實地掐了掐葉子。
“一串雞翅和一條秋刀魚。”賀遲對郗長林的夜宵做出規定,“最多再喝一碗玉米羹,或者綠豆湯,別的就不許了。”
“再加一個烤腦花。”郗長林勾着賀遲手指,彎眼笑起來,“我大半個月沒吃心愛的燒烤了,哥哥,你真的忍心虐待我?”
賀遲十分不忍心地把郗長林這張笑臉撥到另一側,說:“忍心。”
郗長林:“……”
空氣中燒烤的味道很濃,甚至能分辨出烤的菜品有哪些,大多是海産類,勾得人心亂。
到了樓下,郗長林靠着鼻子聞到了這家燒烤店。
鋪子不大,桌椅擺在街上,燒烤架露天,半人高的風扇呼啦啦轉着排走煙霧,老板正快速熟練地為烤架上的菜上油、翻面。
賀遲被郗長林支使去找一張幹淨的桌子,後者一溜煙跑到冰櫃前将想吃的菜統統拿進了籃子。他看在眼裏,但沒在這時候說破。
長街仍浸潤在水光之中,到處都是冷溶溶一片,風過時,偶爾會帶落殘留在樹葉上的雨水,噼裏啪啦地砸下來,惹得坐在旁邊的年輕人驚叫。
郗長林将菜送到燒烤老板那邊之後,溜達到了隔壁的便利店裏,賀遲目光便徘徊在那門口。
燒烤店又引來一位新客人,是名女性,穿着職業套裙,身材高挑,發型精致,一雙高跟鞋鋒利如刀,鞋跟起碼十二厘米,踩在地上噠噠作響。
她出現得突兀,氣質與店內的環境格格不入,但一來就吸引住了燒烤店裏所有人的目光。不過她誰也不看,徑自走到賀遲對面坐下。
“賀先生,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女人說着,從手提包中取出一個口袋放到賀遲面前,這裏面裝着一根花花綠綠的東西,如果沒認錯,應該是跟逗貓棒。
“你是秦導身邊的助理。”賀遲認出了她,不動聲色交握雙手,擱在桌邊,低聲開口,“這麽晚了,你為什麽會來醫院附近?”
杜崎笑了笑,把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我想你們會需要這個,所以挑這個時間送來。這是一根撒了貓薄荷的逗貓棒,通常來說,沒有貓會拒絕。”
“記得,明天郗長林離開病房後,一定要讓他帶上這個。”她又補充道。
賀遲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但杜崎顯然沒有讓他開口詢問的打算,将包一合,款款起身。
她走得極快,轉過街角,便消失在視野中。
男人的視線落到這根逗貓棒上——木棒頂部系着根串了兩個鈴铛紅線,魚狀的玩具便咬在這端頭,不過尾部卻是插着幾根顏色鮮亮羽毛。
貓向來對快速移動的東西感興趣,逗貓棒委實符合這種生物的要求。
如此想着,賀遲拿起了逗貓棒,在半空中輕輕晃了一下。
叮鈴——
鈴铛聲清脆,響在黑沉沉的深夜裏,分外悠長。
他又晃了晃。
叮鈴——
兩三次後,賀遲忽然發現有個地方不對勁:已經好幾分鐘了,郗長林還沒從便利店出來。
逗貓棒被啪的一聲丢到桌上,賀遲刷的一聲站起來,卻見此時一陣風拂面而過,周圍一切竟如水霧般化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中透出的燈光,被燒烤架前的風扇所吹出來的烤肉香,以及隔壁桌上喝酒劃拳的聲音,通通彌散進了黑夜之中。
“郗長林?”賀遲瞪大了眼,朝着方才便利店的方向走去,緊張高喊。
與此同時,醫院頂層VIP病房內,将自己縮成一團裹在被子裏的青年顫了顫眼睫,聽見有人叫他,迷茫地“啊”了一聲。
賀遲又一次睜開眼睛。
夜色深沉,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從被風吹開一角的窗簾縫隙能夠看清,那玻璃上挂滿了雨線。
郗長林向來是個起床困難戶,和他在一起時,賀遲睡覺不可能将窗簾拉緊、窗戶鎖遍。
現在他正躺在病房中臨時加的那張床上,身邊除了被子,再無他物。
剛才的燒烤和逗貓棒都是個夢。
但那氣味、觸感好似仍在周圍,郗長林消失那刻驟然揪起的心直到現在仍沒放下。
賀遲掀被下床,跂拉着拖鞋來到郗長林面前,握住那只從被子裏伸出來的手。
“遲遲,你做噩夢了嗎?”郗長林歪了一下腦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語氣軟綿綿地問賀遲。
“你餓不餓?”賀遲問。
郗長林反應了好久,才明白賀遲在問什麽,他想了想,點頭:“有點餓。”
男人眉心一跳,手上力度不由加大,“想吃什麽?”
“我想吃的你肯定不讓我吃。”郗長林低聲道,眼皮重新耷拉下去。
“想吃什麽?”賀遲有些緊張地重複了一遍。
隔了好久,郗長林才說:“你這樣問,是不管我要吃什麽都給我買的意思嗎?”
賀遲的聲線低沉:“當然不。”
“那我不說了。”青年揚起的眉放下去,面無表情道。
賀遲坐進床邊的椅子裏,将郗長林的手放在臉側,輕輕吻了一下指尖,說:“乖,告訴我,有什麽是你想吃的?”
郗長林在被子裏緩緩挪動,一翻身,将臉埋進枕頭裏。
淺淺的呼吸聲傳來,就在賀遲以為他睡着了、不會再說話時,因為腦袋蒙在枕頭裏而使得有些發翁的聲音響起:“吃你好不好呀?”
和夢中的經歷不一樣。賀遲望着被子中那坨起伏,長長舒了一口氣。
現在是淩晨兩點,賀遲在椅子裏坐了将近半個小時,才松開郗長林的手。正打算起身時,這人忽然擡手往上摸了兩把,圈住他的手腕。
“遲遲。”郗長林慢吞吞地說,聲音很輕,幾乎要被淹沒在窗外的雨聲中,“怕再做噩夢的話,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翌日上午八點,加急忙碌了一整個晚上的機器終于吐出了郗長林的檢查結果,醫生拿着這幾張片子感到頭疼——大礙是沒有任何大礙,但鑒于那位前不久才輕微腦震蕩,昨晚又說自己頭暈眼花耳鳴惡心想吐,幾位專家商讨一番後,決定延續上次的檢查結果。
于是郗長林迎來自己人生中第二次“輕微腦震蕩”的确診,得到了多喝熱水多靜養的遺囑。
隔壁的宮酌唉聲嘆氣,很是不滿意這樣的結果。
“那你不是在這裏住不了幾天了?”宮小少爺望着站在自己床頭,正慢條斯理吃手撕面包的人說。
郗長林眼帶笑意:“宮少爺好歹毒的心腸,別人都祝我早日康複,只有你,希望我在醫院裏長住。”
“這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共患難才能見真情。”宮酌一臉正直,并且伸出了手,“我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手機?我想點個外賣。為了杜絕我利用現代人的生活方式食用那些令人快樂的食品,我哥把我手機收走了。”
郗長林拖長調子一“哦”,扭頭找賀遲要自己的手機。
“宮酌的早餐已經在路上了,有飯有菜有湯有甜點,營養均衡。”賀遲坐在沙發裏,正用平板處理事情,餘光瞥見郗長林的動作,放下翹起的腿,頭也不擡道,“至于你,也別想趁着這機會吃垃圾食品。”
“看吧,我的條件也很艱苦的。”郗長林朝宮酌聳肩。
宮酌換上一副嚴肅表情:“兄弟,那我們就更應該聯起手來為自己創造一片天了。”
“比如?”
“比如咱們把賀哥騙過來,你負責蒙住他的眼,我負責偷他兜裏的手機。”
賀遲擡手抓住郗長林放到他面前的爪子,沒忍住“啧”了一聲。
“遲遲……”郗長林想了一會兒,兀然俯下身去,掀走賀遲另一只手上的平板,分腿跨坐在他腿上,笑眯眯地望進他的眼睛,“遲遲,我犧牲色相的話,你願意把手機給我嗎?”
他向來說做就做,不管別人會如何回答,話音剛落,就湊過去碰了一下賀遲唇角,同時手極不老實地順着他腰線下滑,一陣摸索後,來到褲口袋邊緣,不過沒伸進去,而是輕一下、重一下地打着圈試探。
“郗喵,你又皮了?”賀遲挑起半邊眉梢。
“沒有呀,我很乖的。”郗長林彎眼一笑,又在賀遲唇上啄了一下。
賀遲眯了眯眼,不再忍了,近乎粗暴地擡起郗長林下巴,在他下唇咬了一口後,用舌尖挑開唇縫,深深吻進去。
吊着一條腿、在床上不能挪動的宮小少爺狠狠朝天翻了個白眼,等膩在沙發上的兩個人分開後,才清了清嗓子,說:“我飽了,吃不下了,謝謝你們兩位為我做出的傾情表演。”
“你可不能這樣啊。”郗長林靠在賀遲肩頭,偏轉視線,對宮酌笑道,“我為了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未來,可是犧牲很大啊。”
“那下次請先拉上隔簾,謝謝。”宮酌倒回靠枕上,冷冷一哼,“現在可以把手機給我了,我想吃蒜蓉扇貝麻辣小龍蝦以及泡椒烤魚,你呢?”
一道漂亮的弧線劃過半空,被郗長林從賀遲口袋裏摸出手機準确無誤地落在宮酌手邊,接着,青年想了一下,道:“我要一份麻小和一份蒜香的就好了。”
宮酌二話不說,點進外賣APP搜索店鋪。
下單沒多久,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來人是Emi,敲門過後,她走到賀遲面前,将一個口袋交給他:“先生,有人讓我務必将這個東西轉交給您。是一只逗貓棒,而且撒了貓薄荷。”
賀遲眉心一跳,只見郗長林在他之前,将口袋裏的東西給取了出來。
這根逗貓棒上上綁的線呈紅色,魚口咬在線頭上,魚尾插着幾根色彩亮麗的羽毛,輕輕一晃,便聽得清脆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