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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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柊站在屋外,一只烏鴉飛到他面前。是剛才給鱗泷師傅送信的那只。
“有給木頭小鬼的信件,木頭小鬼,黑發黑眼,鱗泷左近次大人的徒弟,綽號是九原柊。”
……你是不是搞反了什麽。
九原柊搖搖腦袋,他越想越覺得這信鴉是故意的。
信鴉叽叽喳喳根據自己主人的提示确認完收件人,就閉上眼睛站定不動。九原柊給它喂了點水,取下信還沒打開,就聽見信鴉又說:
“務必單獨查閱,務必單獨查閱!”然後它雙翼一展,撲棱翅膀飛走了。
還要單獨查閱?
九原柊心下疑惑,打開貍之進寫給他的信。
少年的字跡乍一看有些潦草,實際上字裏行間工整有度,就像他的人一樣——直到九原柊看見第一句話。
‘今早我覺得空氣有些悶熱,才發覺時已入夏,但想必狹霧山還是一如既往的涼爽,不由倍感懷念。雖說如此,我走了之後沒有被子角給你抓,是不是睡不着啊,九原弟弟。’
九原柊差點把信給撕了。
他擡頭望天念了會兒經,才繼續讀下去。
‘路上的見聞和風景我已盡數寫在給師傅和真菰的信裏,你想知道就去問他們吧,這裏不多贅述。因為我實在不想寫第三遍(這句話被草草劃掉)。接下來的內容很重要,你一定看仔細。’
在貍之進的描述中,試煉并不像他們想的那樣九死一生,只是由于需要長時間警戒和行動,比較消耗體力罷了。
藤襲山上的鬼大都很好對付,只有一只例外——那鬼渾身是交錯的手臂,遠遠看過去就像一座肉塊壘成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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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弱點的脖子也被層層手臂包圍起來,異常堅固。
光是這樣也罷,打不過總歸躲得起。但當那手鬼告訴他這四十年來它為了報複鱗泷左近次,沒有放過戴着面具的任何一個小孩時,貍之進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忘了他和手鬼的實力差距,滿心想着殺了它,沖上去就砍。
那鬼激将成功,瞬間數條手臂齊發,阻斷了貍之進所有的退路。
‘說起來多虧你那奇怪的掌法,我才能對襲來的手掌格外敏銳。我找到空隙砍斷了兩只手臂,勉強逃出它的包圍圈。’
‘不然現在就只能把這些話托夢給你了。’
九原柊也沒想到自己的一時興起居然起了作用,心裏說不上來的複雜。
雖說不會被抓住,但貍之進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機會去砍那手鬼的脖子,手鬼幾次故意賣給他破綻,也被他識破了,躲閃間一直在尋找機會。
就這樣僵持了一整晚。
還沒等他做出什麽有效的行動,第七天的太陽就升起來,試煉結束,那鬼看見陽光便逃進深林,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幾次我都想和這家夥拼了,死掉也無所謂。但很丢臉,我發現我還是在害怕。’
‘他要是吃了我之後繼續變強,那要是過兩年你和真菰被他殺了,不就成了我害的嗎?’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起碼要把這些消息告訴你們。’
‘我弱得要死,你想笑就笑吧。’
九原柊拿着信的手緊了緊,抓出幾道皺痕。
我怎麽會笑話你。
他仿佛看見那個深灰色頭發的少年,面對幾乎不可能戰勝的敵人,握刀的手臂因憤怒而顫抖,卻在最後咬緊牙關,紅着幾乎睜裂的眼眶停下進攻。
“謝謝。”他說,雖然知道貍之進不會聽見。
後來貍之進找了鬼殺隊的人,說希望再進山一趟殺了那個手鬼為自己的師兄報仇。他倒沒有提起那鬼專門針對鱗泷的徒弟,怕這話傳到鱗泷師傅耳朵裏。
但任他千說萬勸,鬼殺隊的人都只是強調那違反規定,若他擅闖就要按照隊規處罰。
九原柊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接着讀下去,果然——
‘我當然不服氣啊,哪有不準找鬼報仇的道理?結果我就被一個前輩罵:想死去別的地方死,別在我們這,看了礙眼!然後打斷了我的腿。’
原來腿是這樣斷的。
‘如果你們也在試煉對上那只鬼,記得照顧下真菰。她心軟,說不定會難過得連刀都拿不起來。要不要提前把這件事告訴她,你自己判斷吧。’
‘最後,這封信上的任何事情要是讓師傅知道,我就砍了你。’
這封信以嘲諷為開頭,以威脅為結尾,九原柊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又看了幾遍,着重記住那只鬼的特征,就把信給燒了。
不用貍之進威脅,他本就不會把這件事告訴鱗泷。但他也能理解貍之進為什麽不惜将他們的師兄情義抛之腦後,也要特地警告他。
如果知道自己雕刻給弟子祈福消災的面具反而成了他們被鬼盯上的原因……
九原柊想,師傅多半會把真菰和他托付給普通人,到藤襲山殺了手鬼,然後默默自盡。
他絕不願事情變成那樣。
鱗泷對他們沒有多溫暖的話語,沒有許諾什麽未來,這位不茍言笑的老人只是給了他們一把刀,然後告訴他們,人是能殺死鬼的。
這就夠了。
上一世,在他還不是太吾傳人,甚至還不知道人能驅逐相樞之前,就在某個稀松平常的日子,他的父親相樞入邪,對他舉起了斧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逃出來的,只是回過神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村民們聯手關在籠子裏,整天發出不似人類的嘶吼,最後不吃不喝活活餓死。
因為同樣曾經絕望,所以他能理解那些被鬼殺了親人的孩子。
可怕的不是失去的東西,而是無法留住手中事物的無力感。
九原柊做了個深呼吸,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推開木屋的門。
真菰依舊緊緊抱着鱗泷師傅,後者僵硬地站着,就像個不知道該怎麽跟孫女相處的爺爺,頗有些不知所措地撫着真菰的頭發。
“等貍之進回來,我們吃火鍋吧。”
“我知道了……你能先松開為師嗎?”
真菰回以燦爛的一笑,那雙總是半合着的深青色眼睛裏似乎散發着漆黑的什麽東西。
“不放,誰叫師傅吓唬我。”
九原柊默默退出去,他覺得自己可能發現了真菰不得了的一面。
那年初秋,貍之進總算在鬼殺隊繁忙到密不透風的任務中,找到空隙回了狹霧山。
他一身黑色的鬼殺隊服,腰間挂着日輪刀,長了些的深灰色頭發在腦後紮起短短的一撮。
在對真菰和師傅一陣噓寒問暖後,貍之進看向一旁的九原柊,張開雙臂走過去作勢要給他一個擁抱,嘴上卻說着:“喲!師弟你怎麽變矮啦,是沒睡好嗎?”
你長太快了小心骨質疏松。
九原柊木着臉回了他一記親切友好的上勾拳。
緊接着兩個人在門口毫無章法地動起手來,打得灰頭土臉昏天黑地。真菰都勸不住,最後在鱗泷師傅的一聲“停下!你們兩個蠢貨!”中才肯罷休。
“你沒跟他們說吧?”仰躺在地上的貍之進悄悄問。
“沒。”同樣躺在地上的九原柊回答,想了想又道,“師兄。”
“啊?”
“你很強。”
貍之進愣了幾秒,然後笑了。
“那當然。”
沒過幾天,貍之進就又接到任務必須動身出發,他以後要四處做鬼殺隊的任務,下次回來不知道會是猴年馬月。
“交給你了。”他對九原柊說。
九原柊點頭。
“但是離真菰遠點。”
“……”
“貍之進離開之後,總感覺少了點什麽呀。”
某天下午,真菰自言自語般輕輕地這麽說。
九原柊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他跟鱗泷師傅就不用說了,真菰也是極安靜的性子。狹霧山少了個能活躍氣氛的人。
仿佛是為映證他這句話一般,沒過幾天,鱗泷師傅又陸續帶回來兩個孩子。黑頭發的叫富岡義勇。另一個臉上有道疤痕,一頭罕見發色的孩子叫锖兔。兩個人都是很有殺鬼天分的孩子,尤其是锖兔,他的劍術天賦簡直好得過分。
而剛來到這裏的那幾天,義勇因為喪親之痛整日郁郁寡歡,就算真菰和锖兔積極地跟他搭話,那雙深藍色的眼睛也始終是黯淡的。
這樣下去不要緊嗎?九原柊用眼神詢問鱗泷師傅,需不需要做點什麽。
鱗泷左近次只是道:“這是他自己的事情。”
于是九原柊也不管了。
某天下午,九原柊到山上砍柴回來,看見不遠處的樹蔭下,并肩坐在一塊的兩個小孩。
擡頭看了眼太陽,休息時間還沒到。于是他走過去,想提醒兩個人不要停下訓練,卻遠遠聽見義勇說:“姐姐她吃了一輩子的苦,明明她終于遇到喜歡的人,馬上就要成親,卻為了保護我而死了。”
“為什麽偏偏是姐姐呢?我不明白啊……”
九原柊停下腳步,他看着那個消沉地低着頭的少年,腦子裏莫名地就閃過一個畫面。
月光從門口照進一間陌生的木屋,周圍的陳設他從未見過,卻又莫名的熟悉,就好像在這生活了很多年一樣。
而他似乎趴在地上,面前是一攤血肉模糊的,僅僅勉強能看出曾經是人類的屍體。
“為什麽啊,媽媽……為什麽……”
記憶中的那個他抹着眼淚看向那具屍體,像是要否認這一切般搖着頭。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坐在那裏的義勇,和記憶中的自己說了一樣的話。
九原柊想多回憶起點什麽,卻被一陣鑽心的頭疼打斷,他不得不擡手捂着腦袋放棄思考。但這肯定不是他的記憶,那是誰的?這具身體的嗎?
正調息緩解頭疼,他就聽見啪的一聲。
擡眼看去,富岡義勇一臉茫然地捂着被打的臉,旁邊锖兔揮出去的手還沒落下。
“你是個男人吧?”
锖兔對他說着,看上去很生氣,也很難過。
“正如你所說的,你那本應明天就跟人成親的姐姐為保護你而死了,那她難道會希望你後悔自責,讓你沉浸在悲傷中草率地結束一生嗎?”
“你姐姐救你不是為了赴死,而是為了活着啊!”
“你就不想把她托付給你的東西傳遞下去嗎?”
義勇似乎是懵了,狹霧山的風靜靜地吹起他的頭發,而他看着锖兔,半天沒有聲音。
九原柊也愣了,锖兔剛剛那句話太有過力,他有一瞬間甚至忘了那個說出這句話的人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少年。
比起優秀的劍術天賦,锖兔有着更為珍貴的能力。
如果這世道不會将他抛棄的話,他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九原柊想。要是還在原來那個世界,他一定會把锖兔培養成太吾傳人。
扯遠了,太吾傳承已經與相樞一同斷在了他這一代,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
“啊,九原師兄……”
“去訓練。”
木着臉的九原柊對那兩個師弟簡短地道,在兩人有些緊張心虛的眼神中,一副‘我純粹路過’的樣子離開了。
第二天,看着一起說笑着吃飯團的兩個師弟,真菰問九原柊,“他們是怎麽交上朋友的?”
九原柊想了想,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只能簡短地總結:
“因為锖兔扇了義勇一掌。”
“……?”
過了一會兒,憑借着兩年來的相處,真菰硬生生理解了他的意思。
“真厲害啊,锖兔師弟。”真菰由衷地道。
“嗯。”九原柊贊同。
他很厲害。
他能在別人絕望的眼睛中點起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