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駱華經受的最大苦難就是父母逝世。
從那以後, 寄人籬下的他,再也沒有享受各種娛樂和童年的資格。他把各種別人玩樂的時間都拿來學習, 旁人津津樂道的電視、電影他都沒敢多看,等到工作之後, 對各種電視電影更是提不起興趣。
從中學到讀研,能在留宿的時候, 他都是呆在學校, 上了大學就從親戚家徹底搬了出來。畢業出來也直接進了導師所在的農科院工作。
這麽些年,除了在寄居親人家裏遭受了漠視, 他的生活環境一直單純順遂, 接受的觀點都是光正偉,導致他的處事太過沖動直白。
結契分家那回,還是剛穿越過來的他生怕露了馬甲、日夜思索、琢磨了足有半個多月, 才略微摸到點宗族處事的規矩——就這樣還讓大夫說思慮過重。
能不思慮過重嗎?
生生被剝離原來的世界,沒有了師長朋友,沒有了熟悉的一切,忍受生活的困苦落後還是其次,重要的是還得憑記憶假裝另一個人,還得承受惡親的欺辱……
幸好他借着契機搬離駱家。
如今不需要假裝別人, 事事能自己做主、再不濟也是跟李實商量着來, 讓他開始放松下來, 也忘記這個時代的特性。
忘了這是個封建落後的時代。
忘了這個時代并沒有所謂人權、并沒有所謂的公允。這裏只有不平等的階級。
在這裏,有宗法族規、三綱五常,還有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
在這裏,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在這裏,普通人只有愚昧和服從,才能獲得安穩的生活。否則等來的,絕對不會是官府的庇佑。
……
這麽一回想,結契當日打了鄒榮祥,倘若不是遇上一個愛惜羽毛的知縣,加上地點不對又人多嘴雜,指不定是個什麽後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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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民不與官鬥。但不管如何,他內裏是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現代人、是在講究着人人平等自主的社會裏長大的,管着一方百姓的官員他尚且還能敬着——沒見他當天對着那知縣也是能下跪的嗎?——但是對着那些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人,憑什麽要他奴顏婢膝?
駱華想到今日的遭遇就憋氣。
可他只有一個人。勢單力薄,如何能對抗這個時代規矩?意氣用事的後果,就會如今日般連累家人。
難不成以後都只能這樣?
一想到那種未來,他就不寒而栗。
他果然不能适應這個時代。
駱華沮喪地把臉埋進臂彎裏。
他還是留在村子裏種地算了,什麽賺錢的想法都扔了吧……
“怎麽了?”低沉的嗓音響起,帶着明顯可察的擔心。
“你回來啦。”駱華一動不動,埋在臂彎裏的聲音悶悶的,“去哪兒啦?”
“趁閑上了趟山,獵了只野鹿。”
駱華動了動,還是沒擡頭:“野鹿?”
“恩,明兒我去城裏賣掉。”這樣蓋房子能更松快些。李實伸手撫上他的發,“上午不是去城裏賣米線嗎?這是賣得不好?”既然不肯說,就一點點套話呗。
駱華搖搖腦袋,細軟的發在他手掌心擦過:“全賣完了。賣得挺好的。”
“那是不舍得給你爹娘他們賣了?”
“當然不是!”駱華擡頭瞪他,“我是那種人嗎?”
“那不就得了。”借着窗外光線,李實發現他眼眶鼻尖有些紅,一副明顯哭過的樣子,頓時冷下臉來,“怎麽回事?有人欺你?”
駱華連忙捂住臉:“沒有!我只是風大迷了眼!”
“你不說我去問你哥他們。”說着,李實轉身就要出門去。
駱華連忙一把拉住他:“你幹嘛?你別吓着我嫂子,她可是快要生了。”
“真是在縣城遇上事兒了?”李實眯眼,“是不是那個姓鄒的又來找你麻煩了。”雖然那家夥的傷勢不可能這麽快好,但保不齊他會派人出來。
駱華搖搖頭,放開他,拍拍身邊床板:“坐下,陪我聊會兒。”
他家媳婦兒就這點不好,什麽都磨磨唧唧的。無奈的李實挨着他坐下。唔,能貼着媳婦兒坐在一張床上也挺好。
得争取早日躺在一張床上。李實不滿地瞟了眼旁邊那張自己歇息的床板。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問清楚情況,可不能讓媳婦兒受欺負了。
“說吧,什麽情況?”
駱華無力地把下巴擱在手臂上:“石頭哥,你實話說,我是不是行事太過沖動了?”
“怎麽說?”
“今天我跟人打架了。”駱華悶悶不樂。“還——”
“什麽!”李實唬了一跳,一翻身換成跪坐的姿勢,大手直接往他身上摸,“跟誰打了?傷哪兒了?”
“诶诶诶,你幹嘛?”駱華連忙往後躲,“我沒受傷。”
“沒受傷你躲什麽,讓我看看。”李實冷着臉,不顧他反對直接把他按趴下。
駱華四肢撲騰:“真沒事,你快放開我。”
李實揪住他的衣襟往下扯,駱華發誓自己聽到了布帛被撕裂的輕響。
“李石頭!你要是撕爛我衣服你今晚就別想吃飯!!”
李實手一頓,連忙放輕動作。
好不容易扯下駱華的衣衫,李實就被眼前白花花的背晃得心神一蕩,然後才看到上面幾塊青紫。
他神情愈發冷冽,小心翼翼撫上去:“疼嗎?”
“疼個屁!”駱華拍了兩下床板,“哪個男人沒打過幾回架的。這點小痛算什麽。快放開我。”
這些個流氓地痞,不過是仗勢欺人,壓根就沒學過啥功夫,打起來就跟常人打架沒啥兩樣,能疼到哪裏去。還不如上回跟着鄒榮祥的兩個下人打得狠呢。
李實看他确實不像疼的樣子,手下略微用力。
“哎喲哎呦!你幹什麽!?”駱華又撲騰起來。
李實拉着他起來:“你不是說不疼嗎?我看看而已。”
“就你這手勁,沒事也得有事。”駱華白了他一眼,快手拉起衣衫準備穿上。兩個人在床上,他還被脫了衣服,感覺怪怪的。
李實按住他,順着衣領往下推:“我還沒看看前邊呢。”
駱華大窘,揮開他的手三兩下穿好:“我說了沒事還看什麽看,前邊後邊不都一個樣的嗎?”
李實心底遺憾,面上卻一本正經:“好了,既然沒事,說說為什麽打架吧。”
原以為只是做個小買賣沒啥問題,他才不跟着去的,誰知竟然還真出事了。
他得看看是什麽人敢打他媳婦兒。
一提起這茬,駱華頓時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下腦袋。
他挨着李實坐下來,重新抱住膝蓋,再次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很沖動?”
“何出此言?”李實跟着盤腿坐下。
“今天有流氓地痞來找我們讨要保護費,我不願意交錢,還氣不過頂撞了他們,就挨了打,結果連累我哥。”駱華咬牙,“我哥第一時間把我推開來着,是我氣不過又沖上去了。”才又挨了幾下。
李實眼底閃過殺意:“流氓地痞?”
“嗯。我們是正正經經交了攤位賃錢的。”駱華解釋,“那倆人過來就直言說要收保護費,還說看他們心情、十天半月收一次。不是地痞是啥。”
“就兩人?”
“嗯,領頭的我還記得,叫什麽、什麽王大虎的,确實也長得挺壯挺吓唬人的,可是打起來也就是個花架子。他們還大言不慚說官府不會管!”駱華忿忿。
“是嗎?”李實語氣淡淡。
駱華背上莫名一涼。他摸了摸手臂,有些奇怪:“這是起風了?”
李實連忙收斂起一身的殺意:“然後呢?”
駱華腦袋一耷拉:“然後我哥就攔着我不讓我繼續犟……再然後他就服軟給錢了。”他郁悶極了,“足足四十文錢呢!能買多少雞蛋啊。”
駱華說着說着,自己眼眶就紅了:“我前兒生病,阿娘見天的給我弄雞蛋吃,已經被伯娘罵了不少。後來分家了,分到的雞蛋,能孵的留着,其餘全讓給我吃。後面幾天還是我看不過去,搶了廚房的活兒,把雞蛋弄給大家吃,才好一些。”這麽好的家人……
李實摸摸他的腦袋。
駱華吸吸鼻子繼續往下說:“就這樣都把雞蛋吃完了。要不是你偶爾給他們送點肉,他們得素成什麽樣啊……”天天湯水素食,連點油星子都嘗不到是什麽滋味,他穿越過來不過兩三個月,就已經感受頗深,“原本今天只需要交三十文,被我一鬧,就變成四十文了。我現在想想,就覺得對不起他們。”
李實無言。
“行事不過腦子。”駱華沮喪,“一遇上事兒就忍不住嘴巴跟拳頭。這倆月我都打了兩回架了。”
李實問他:“那你覺得你占理嗎?”
“占理又如何?人微言輕,拳頭也不如別人大,怎麽好意思往前沖呢?一時意氣,還連累家人。”駱華自嘲一笑,“其實我跟駱富貴兩兄弟有啥差別,盡顧着圖自己稱心。枉我還自诩有責任心。”
李實沉吟片刻:“你讀過史書嗎?”
“啊?”駱華茫然點頭。
“你很好。”李實神情認真,“縱觀歷史,朝代更疊,民不聊生的年代多了去。多少人站出來,舍生忘死為百姓請命。若無這些人,就沒有歷史上的那些繁榮安穩,也沒有今日的你我。這些人都是讓人欽佩的。”他欣賞這樣無畏的性子。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
“你把我拉的太高了吧?”駱華苦笑,“我只是一個小老百姓,我連自己都顧不上呢,哪裏能跟歷史上為民請命的人相比較。”
“道理是一樣的道理。”李實不以為然。說着,他伸手掰過駱華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
倆人近得呼吸交融。
駱華結結巴巴:“幹、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