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part.47
繼當今陛下的荒唐大婚之後,朝廷終于對蠢蠢欲動的各藩王下手了。
先以“異謀”突襲開封,生擒周王至京城軟禁,又以各種借口再廢四王,預感環境岌岌可危的諸侯王們紛紛以“清君側”之名拉起伐京大旗,最初不過一人,不到兩月,幾個實力最為強勁的諸侯王便或南下,或北上,急朝京都行軍,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被軟禁于京城的四皇子再借五城兵馬司之力先行“清君側”,又命名士書寫檄文,榜告天下當今帝王之過,稱其弑君殺兄,強搶姊妹以圖私欲,最終将其幽禁于安樂堂,以待發落。
至于周王等,也張榜澄清其“異謀”為莫須有之罪,将留于京城小住,待事情平息,自會送回封地。
而針對已經發兵的藩王們,朝廷特派使者前去,明令各藩王收兵退回,朝廷暫不追究,若有執意前往者,視同謀逆。
這突如其來的一手讓各路起兵藩王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已然掉入新帝設計已久的陷阱,之前的六皇子不過用來吸引注意力的吸鐵石,那位終于身披龍袍登上皇位的人,只怕早就等着這一刻了。
與看似受寵實則毫無根基的六皇子不同,這位四殿下,是實打實被送往雁門關歷練過的“塞王”,雖然近幾年被老皇帝召回朝廷,但他在西徑所練軍隊絕不是鬧着玩的,因守天下第一險關,又常與活躍在嶺北的前朝勢力交戰,論戰鬥力,并非一般藩王可以抗衡——只是,眼看着有逐鹿天下的希望,又在這裏打住,不僅撈不到好處,恐怕也早已成為新帝接下來的削藩目标,與其畏畏縮縮,倒不如就此一搏。
勢力較大的藩王們,除卻原本就還在觀望,并未發兵的幾位,其餘發兵者,竟無一人退卻,有人稱前來送信的使者是探子,先将其軟禁,接着繼續向京城行軍,倒無人做出殺使舉動,大抵是尚想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只是這個看似兩全其美的願望,注定無法實現。
六十萬大軍兵分兩路,京畿衛與西徑軍各領一支,向南北兩個方向分別包抄而去,藩王被包了餃子,将士們繳兵不殺,因以謀逆論處,被抓藩王皆處極刑,以威懾天下。
不到半年,南下藩王勢力徹底剿滅,京畿衛迅速退回京城,而北上勢力尚有殘兵敗将流亡道途,但西徑軍也差不多開始進入掃尾工作,朝廷大賀,帝王表示要親迎兩波凱旋之師,因京畿衛歸來較早,故而提前招禮部商議如何迎接。
禮部議定之後,由尚書親呈于太和殿,帝王看過以後卻沉吟良久,直接留尚書下朝後同順齋見,大抵是覺得初案不通過,還需細聊。
不過畢竟是新帝登基以來第一件國之喜事,重視至此,可以理解。
禮部尚書到達同順齋時,換下便服的帝王正捏着厚厚的禮冊翻看,其中還有吏部對此次參将與軍士的評級封賞,見到他來,年輕的帝王并不似上朝時那般不茍言笑,倒是非常和煦地請他坐下,從那疊厚厚的禮冊中單獨抽出一份紅色的,溫和道:
“這是早在将軍出征前,朕與他一道拟好的禮冊,此番平定藩王,他功不可沒,你們原定的本也可以,但朕不願辜負将軍期望,親迎的章程,便按這個來罷,你替朕看看有無缺漏,寧可多些,也千萬不要少了。”
禮部尚書受寵若驚,雙手接過紅冊細細查看,但越看越覺得有些不對,在盯住“棗生桂子”的需求以後,他臉色一變,聯想到不久前才操辦過的帝後大婚,他雙腿一軟,差點跪到地上,但他見帝王此時春風滿面,像是還比較好說話的模樣,不由小心翼翼道:
“陛下,臣…觀此制式,為何頗似三書六聘?還是皇後規制……”
帝王笑着解答道:
“吳将軍是朕的左膀右臂,三書六聘有何問題?朕覺得他功勞甚巨,僅是皇後規制,猶有不及,所以正要你來看看有無缺漏,或有什麽要添的,你我可以慢慢商議。”
話已至此,尚書被哽得無語凝噎。
他如今也算侍奉過三朝皇帝的元老,本以為先帝為寵妃建造行宮已經很是誇張,但廢帝娶姊妹的排場還是直接刷新了禮部的下限,而如今新帝一副明面迎軍暗中娶親的操作更是讓他不知所措,甚至陷入一種“果然如此”的迷茫之中——這幾屆皇帝個個有毛病,而且病得一個比一個厲害,他都快習慣了,至少這位沒有那麽大張旗鼓,他應該感到慶幸。
“……陛下說得是。”禮部尚書勉強控制住面上表情,再度打開禮冊,“陛下與将軍屬意之物都在其中?”
“都在。”這位帝王無名指點了點桌角,菱眼中透出幾分狡黠,“只是有一物不好直接添在禮冊上,還須尚書着人私下準備。”
“不知是何物?”
“鳳冠霞帔。”
大抵是尚書一副見鬼的表情驚到了年輕的帝王,他于是含笑補充道:
“朕只是念及将軍功勞,以後将軍娶妻,這套華服便算作朕賜他的驚喜,怎麽,尚書覺得不合适嗎?”
“非,非也……只是,雖說是私下準備,但還須登冊,這名字……”
“名字便取作‘一箱白薯’罷。”對方低聲道,“朕實是想送他這件物什許久了。”
尚書低頭默記,把不該聽的信息直接過濾掉。
又仔細商讨一番,直至日暮方才将禮冊定下,帝王原想留他用飯,但尚書心裏有事,遂拒絕,終于雙腿發軟地出了同順齋,捧着禮冊回到文淵閣。
正欲招來屬官商議細節,宮裏又來人遞話,說是那“一箱白薯”的數量忘給,尚書接過紙條細看,上面寫着服裝尺碼,站在他身後半步負責衣飾的主事也湊近一看,不由奇道:
“怎麽這樣眼熟,咦,這不是陛……唉喲。”
還沒說完,其上司就暗中飛起一腳,正踹在他小腿肚上,當下話也說不出來,又不肯在宮裏出來的公公面前失禮,只得含痛忍着,等公公一走,立刻就崴着腳一瘸一拐地跟着尚書進了屋,關起門來又是好一通訓斥。
尚書簡直要被對方吓得心髒停跳,将不明所以的下屬趕出去以後,他獨自坐在案前,将手中禮冊翻了又翻。
嗚嗚嗚,好想回家抱着夫人大哭一場,這些當皇帝的,都他娘的在想什麽啊?!
……
京畿衛歸城那日,麗正門上挂滿紅綢,夾道無人,卻有禮官自十裏以外止住進城軍士,請騎在赤馬上的将軍下馬乘轎。
将軍身着山文甲,銀白甲面下露出的領、袖、褲等俱為朱色,在衆将士看來分外應景,聽聞要下馬乘轎,将軍也很幹脆利落,雖然擡來的紅紗軟轎看上去非常娘氣,但對方大馬金刀地坐進去之後,倒也詭異地中和了這股奇怪氛圍。
逐漸顯露橘光的天際忽然飄起一撮紅色碎屑,紛紛落入銀甲士兵之中,這隊由軟轎帶領的骠騎軍隊,有序地朝麗正門的方向走去。
怎麽說呢,倒真有十裏紅妝的味道了。
轎子是四方垂簾的,估計是怕他看不到外面布置的用心,才特意做了如此設計,吳謝對被人“迎娶”這種事情充滿新鮮感,甚至久違地感到有些激動——其實自彥松起了這樣的提議之後,他就一直很期待,沒想到真正實現起來,還挺有儀式感的。
走了沒多久,就上來一位禮官,停在轎外宣旨,內容是重封并肩王,再加賜封號為“燕”,吳謝抿唇忍笑,躬身接過紅色“聘書”。
又走了一段距離,禮官再停,又宣了長長一段“禮書”,在聽到“一箱白薯”時,男人終于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現在終于有種當新郎官的感覺了,并且非常期待今晚的壓軸。
快到麗正門前,轎未停,禮官卻站在玉龍橋邊,大聲宣讀細禮“迎書”,而今三禮俱到,夾道的侍從提籃撒糖,将士們忽然被砸,差點拔劍,卻聞轎子裏傳來将軍帶笑的聲音:
“別撒了,就這麽些人,直接給籃子罷,免得浪費。”
侍從面面厮觑,見禮官沖他們使眼色,于是紛紛将手中籃子遞給面前士兵,将士們收了一堆裝滿松子糖的食籃,穩穩端着,終于跟至城門下,有幾個眼尖的發現高站在城門上的陛下身着玄纁禮服,恰與今日将軍的衣色匹配,雖然心有疑惑,但也想不了太遠,只道外面傳言陛下與将軍不合的話果然是假,若不是提前議定,以将軍素日的謹慎,怎麽敢穿與陛下同色的衣裳。
眼見帝王轉身下樓,男人撩開朱紅軟紗,銀甲反射澄黃光芒,他下轎立于黃昏暮色中。
紅綢飛飄,紅花漫天,寂然人定,無禮樂亂耳,此間唯風聲而已。
待帝王率百官站定,男人解劍跪地,沉聲道:
“臣幸不辱使命。”
鎖甲齊響,銀甲将士整齊劃一,俱解劍行禮,為這寂靜卻熱鬧的空間平添一絲肅穆。
“朕知道,衆将士辛苦了。”帝王俯身扶起面前的将軍,語氣懇切,“平身罷。”
“是。”
掌中忽而碰到一點冰涼,吳謝連忙攥住,還未弄清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便聽靠近的帝王輕聲道:
“今晚便與我戴上這個,可好?”
他說得又輕又快,開口就要被風吹得散在雲間,但男人卻一絲不漏地聽了進去,只是再握掌時,手心已空——吳謝不由在心裏苦笑。
“我說系統,你這時候收什麽任務道具啊。”
沒錯,彥松給他的東西,就是那根曾在水榭交換過的鳳簪,他當時給對方戴上,就是不想這麽快完成任務,好拖延能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
十二旒搖晃的瞬間,彥松忽然摸到滿手濕潤,他還未完全反應過來,便聽有人驚叫道:
“有刺客!”
方才還好好站在他面前的人,突然就抱着他跪了下去,有人立刻去追埋伏的刺客,跟來的将士迅速警戒四周,而帝王眼中則只剩滿目通紅。
的确……的确啊……
金火大片吞噬雲霞,紅綢如浪潮向前推動,紅花似雨一樣卷起又吹散,銀甲之下覆蓋濃烈朱衣,血泊打濕玄纁禮服,在漢白玉造的地面畫出顯眼的赤色溪水,逐漸彙集成溪,再由溪成河。
“不要…不要……”徒勞地撫摸着男人的臉頰,年輕的帝王低聲道,“你想丢下我嗎,就連你也想丢下我嗎……”
“對不起…對不起……”
用力握住青年劇烈顫抖的手,男人分開五指與之相纏,他口角滲出血來,卻抿緊了,露出個微笑:
“你不要哭啊,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你不要哭,不然……”
盛滿夕照的墨瞳在纖細的金羽中顫動,濡濕眼角積蓄起斑斑晶瑩,他依然撐着臉上笑意,疏朗眉目終究還是被淚水浸濕。
“不然…我也……”
“阿謝…不要!不要…不要!你不要睡過去啊!睜開眼看我,阿謝!”青年聲線極度發顫,像瘋了般朝左右嘶吼道,“禦醫,禦醫呢?!”
四周卻已空無一人,只餘風聲混雜的劇烈喘息。
……
淚像永無止息的河流般湧動,他聽到嘩嘩水聲自城門內喧嚣而起——潑天巨浪自內宮瘋狂擡高,如海嘯般洶湧而來。
在浪頭沒過冕冠的瞬間,青年猶如一具木然的石碑,屹立在至寒水波之中,待潮汐褪去,那玄纁禮服已潑滿油漆,鮮藍得令人發慌。
他抛下沉重的空殼盔甲,湛藍液體從中縫隙間“嘩啦”流出,明明表情麻木,淚水卻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一樣沖淡滿面冰藍,有烏鴉落在崩裂的漢白玉塊上,發出難聽的嘎嘎聲。
雄美的麗正門在潮水沖擊下溘然倒塌,玉石下裸露的土壤,有黑色的蕨類植物節節拔高,晚霞暮色轉瞬化入深海之中,這次連血月也無,唯有啞藍光弧孤獨映射滿片廢墟。
有風鈴挂于不知名的樹梢,在看不清的道路前方發出空靈碎響。
“滴,當前未删除世界【3】,是否删除本世界記憶?”
“否。”
艱難起身,他順着似有若無的鈴音,在幾近無光的世界中,跌跌撞撞地朝前摸索而去。
“警告,警告,情感負荷超載,情感負荷超載——是否删除以往記憶?”
喘息在逐漸降低的溫度中化為雪白寒霧。
他重複了一遍:
“否。”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禮部尚書-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