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part.18
宋薇是個看上去漫不經心,實際上非常強勢的女人。
她來面試的時候坐姿豪放,兩腿邁開,雙手撐在膝蓋上,脊背雖然微微弓着,卻能看得出牛仔外套下隐藏的戒備與警惕,她有雙很漂亮的桃花眼,不知道是不是近視的原因,她看人看物都會習慣性眯一下眼睛,擡頭時就顯出幾分輕蔑。
視線不經意掠過女人左腕戴着的手環,那手環看上去黑黢黢的,像普通的運動手環,但吳謝知道,那層黑色是宋薇特意漆上的顏料,這實際上是一只玉镯,一只能打開養成空間的神奇道具,算是宋薇的金手指——也是他的通關任務。
“通過了,你走吧。”
吳謝在紙上劃了一下,收攏完桌上的資料,朝她點了下頭,宋薇于是起身,臨走前,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吳謝面無表情地目送她離開,沒過多久,邬童敲門進來,心情看上去不大好,在接到男人親手給到她的資料以後,僅僅看了最上一頁,臉色就變得更差了。
“這些人暫時安排到獨立實驗室,排班你随意,先帶一段時間,等查找先導化合物的工作穩定下來,他們會有很大作用。”吳謝拍拍她的肩膀,“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
邬童立刻抱着資料低頭,對與老師的接觸激動不已:
“不辛苦,老師先去忙吧……對了,‘白薯’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您看實驗計劃要不要……”
“我去看看。”男人頓了一下,“如果沒什麽問題的話,就繼續。”
“是,老師。”
望着老師離去的背影,邬童捂着自己被拍過的地方暗暗笑出了聲,然而想起那個走路吊兒郎當,一出來就冒冒失失差點撞到她的女人,她不由扶了下眼鏡,露出陰沉的表情。
宋薇……
我倒要看看,老師對你有多特殊。
烏發少年坐在隔離室的緩沖區吃飯,這裏有單獨開辟的小空間,鑒于食物無法消毒,因此他每次都必須在吃完飯以後殺菌,一天三次,自從成為珍惜實驗品後,沒有一天不是這樣,只是,今天稍微有些特殊。
他“聽”到了男人的腳步聲,一深一淺地在門外頓住,然後是刷卡提示音,拐杖尖有規律地敲在地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男人走到辦公區域附近——應該是在看他這個試驗品最近的身體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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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男人開始詢問他的表現,得到沒有異常的答複以後,那腳步聲近了。
少年下意識握緊手中的白色勺子,喝了口水壓住自己逐漸繃緊的情緒,随後,緩沖區的觀察窗被一塊陰影擋住,男人屈身看他,黑而亮的眼沉默且執着地盯了他一會兒,就轉身離開。
少年在周身放松的同時,又感到一陣失落,正欲習慣性去“看”對方在做什麽,就清晰地“聽”到男人微冷的聲音:
“他的餐食表給我一份。”
研究人員很快拿來一份表格,少年邊吃邊看向緩沖區外,他的視線輕易越過障礙物落在那個人的身上,不由往嘴裏多塞了幾口飯——男人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觊觎,非常認真地把每周的餐食表從頭翻到尾,随後嘩啦啦将單子合上,屈指在表上敲了敲,說出一句驚掉所有人下巴的話:
“以後我的三餐也按照這個表來,你們記一下,回頭報給邬童,讓她記得提醒我。”
“吳…吳博士……這……”旁邊的人似乎想勸阻,卻磕磕巴巴說不出話,“這…這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吳謝擡眼看向對方,眼神雖然冷淡,卻自帶一種說不出來的上位者威壓,“正好,我還沒吃飯,你們有多的就拿一份來,下午我在這裏辦公。”
閻頌的勺子直接掉進了飯盆裏,好在他及時接住,這才沒引起太大響動,盡管如此,他還是為吳謝突如其來的決定震驚不已,他的眼睛就像長在了對方身上,一刻也拔不下來,直愣愣地看着那些研究員誠惶誠恐地跑出去配飯,然後端進來把筷子拆開,男人對此微微皺眉,顯然是覺得這些人太過小心,但還是拿起筷子低頭吃飯。
男人聳起的眉峰其實有種嚴肅的魅力,他坐得非常端正,或許是因為曾在部隊裏服役過的緣故,舉手投足間都帶着一種屬于軍人的克制。
向來沒什麽表情的臉在吃飯時卻變得生動了一些,腮幫子鼓動的樣子其實與他過于剛正的氣質不符,但正因如此,才會讓人覺得有幾分反差的可愛——少年咬着勺子尖面無表情地看着,內心卻充滿了對這個人的好奇,其中惡感與好感摻半,他看着對方在同樣的時間與自己做同樣的事情,這種感覺很新鮮……但不壞。
吳謝默默吃飯,心裏沒想那麽多,他只是打算把自己當成試驗品來研究而已,第一步肯定是要跟試驗品的飲食對齊,至于無菌……他暫時還沒想好怎麽把自己關隔離服裏去,就先把能做的事做起來。
就在這時,緩沖區裏拉起了小鈴,立刻有研究人員穿戴防護服後進入無菌實驗室,端出閻頌吃得差不多的餐盤,接着就看到消毒區內冒起一陣白霧,等吳謝放下筷子,少年才被送回無菌實驗室中,雪白的燈光映照出他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面對出現在辦公區域的吳謝,他似乎很有興趣,極為難得地敲了敲面前加厚的玻璃板,張口對他說了什麽。
因為隔離的原因,外面的人和裏面的人,實際上是無法聽到彼此聲音的,比如吳謝此刻作為一個普通人,只能看到少年微微震動的咽腔和口型,見他一直堅持說話,于是讓人拿來耳麥,調試好聲音,這才清楚地聽到對方說:
“我想吃糖。”
語氣是令人後脊發酥的軟糯,好像在撒嬌一樣——怪不得監聽的研究人員會露出一臉難以啓齒的表情,羅裏吧嗦半天都沒講明白這麽短的一句話。
吳謝不動于山地坐了一會兒,見少年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句話,最終在心裏嘆了口氣,握住唇邊的線麥,低聲問:
“搭配餐食表的營養師在哪裏?”
營養師很快在其它研究人員的帶領下趕到,中途吳謝抽空看了一眼少年,卻見他面無表情地呵出一口霧氣在玻璃板上,還畫了一個【^q^】的表情在上面,吳謝對少年仿佛幼兒園小朋友的行為無話可說。
轉頭把餐食表遞過去,他問道:
“‘白薯’能攝入的糖分是多少,可以喂他吃糖嗎?”
營養師接過餐食表,仔細查看以後建議道:
“喂糖沒有問題,以‘白薯’的情況,适度攝入一些糖分對他的身體不會有什麽影響,他可以吃糖度比較低的軟糖或低糖巧克力,如果需要的話,我建議把這類甜品安排在中午飯後食用,作為一個熱量的填補。”營養師拿起了筆,“這樣……我把原有的幾樣糖分食物錯開,挪出位置給甜品,吳博士覺得怎麽樣?”
吳謝颔首:
“麻煩了。”
于是飯後甜品經由營養師的挑選送了過來,是兩顆糖果,研究人員攤開手把糖遞給吳博士的剎那,內心複雜,見對方居然選了一顆草莓味的,心情就更複雜了。
剩下的那顆橘子味糖果,由研究人員穿起防護服給裏面的閻頌送進去,吃到軟糖的少年心情顯然很好,似乎還在心裏哼起了歌,吳謝無法從耳麥裏聽到任何聲音,只能看到少年的頭在一點一點,大概是在跟節奏。
将錫紙包裝揉成一團,吳謝摘下耳麥,決定幹正事。
他說要下午在這裏辦公,其它跟進抗病毒項目的組員就真的來獨立實驗室開會——反正大家都是曾蹲在一個廢墟坑裏讨論過項目雛形的老人,對于吳謝選的會議場所沒有什麽異議,他們注重的是項目本身,而今天的議題依舊是活性化合物的篩選。
就在昨天,他們偶然得到了一個對目标C靶點有非常好活性的化合物,而這個化合物中,實際上就有吳謝的血液樣本,當然,這點他并沒有透露,他只表示想要研究這一樣本,對樣本內容進行替換分析,為它找到其它可以進行替換的化合物。
當其它人表示“為什麽不能使用原樣化合物素材”的時候,早在心中打好腹稿的吳謝劃掉紙上方程式,裝模作樣地搖頭說:
“化合物是從‘白薯’身上提取的,非常少,作為抗病□□物,是無法量産的,我們必須找到替換品。”
有人說:
“我們是否要重啓黑洞計劃……”
“為什麽要重啓。”吳謝冷聲道,“黑洞計劃至今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在裏面,你們不會不知道,但除了‘白薯’以外還有誰成功了嗎?沒有。就算有,也無法達到批量供應的水準——如果是這樣,我們就算研究出了抗病□□物又有什麽用,基地的戰略目标根本無法完成,普世計劃也無從談起。”
他右手邊坐着的邬童第一個點頭,她說:
“吳老師說得對,抗病□□物的研究不是為了少數人,而是為了大部分人,僅僅靠‘白薯’一個試驗品供應化合物是不現實的事情,我們必須找到替代品,現在既然有了方向,至少比之前盲目圈上千個化合物一樣一樣進行分析要好得多。”
其它人聽完紛紛點頭,于是吳謝打開投影儀開始講新化合物的初步分析,衆人逐漸讨論起來,越聊越覺得看到曙光,氣氛逐漸熱烈,拄着拐杖的吳謝也忍不住露出一絲不自覺的微笑,卻見閻頌正站在玻璃板前,雖然依舊板着臉,卻用有些天真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手裏捏着張銀色的糖紙,已經被他疊成一只千紙鶴。
吳謝從不知道少年還有這種愛好。
但他很快把思維拉回會議,說化合物樣本他已經儲存在細胞實驗室的冷凍倉,每個小組只能取一份,分析完以後每組提交觀察報告和實驗想法到他這裏,給一周的時間多考慮一下,有讨論基礎以後,再來開會。
人群散去,只留下邬童在詢問吳謝的化合物是怎麽提取的,吳謝随口敷衍了幾句,就看到少年又開始堅持不懈地對他說話,這次他沒有再戴耳麥,直接問監聽人員:
“他在說什麽?”
監聽人員露出一個茫然的表情,回答道:
“他說‘不是……我’?”
吳謝心底猛地一突,冷眼掃向少年,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到他面前,再次隔着玻璃與他面對面,少年微微張大眼睛,絲毫不掩飾那裏面潛藏的貪婪與渴望,像渴水的人遇見一泓清泉,只想撲過來,沒有任何抑制和遮掩。
吳謝說:
“你再說一遍。”
少年這時候才仿佛察覺到什麽,忽然避開他的視線,後退幾步,又迅速跑到角落裏把自己抱起來,不再說話了。
吳謝死死盯着他,見對方完全拒絕交流,他這幾天積攢的疑惑逐漸有了個模糊的解釋,但監聽人員和邬童對于自家領導的舉動都頗為懵逼,不知道他突然跑到“白薯”面前說話是為了什麽,明明外面的聲音沒有專用耳麥根本無法傳進去。
“老師?”邬童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吳謝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低聲道:
“沒什麽,走吧。”
少年在男人轉身以後才終于擡頭往外看,掌中千紙鶴已經融成一塊銀色的錫片,在他的指縫間閃閃發光。
他說:
“為什麽要騙他們?”
監聽人員仿佛失聰般跟旁邊同事小聲說悄悄話,在他看來,試驗品只是在那兒無聲地自言自語,反正只要身體情況正常,也用不着他來管。
“這裏好讨厭啊,父親。”少年看着男人頭也不回的背影,語氣有些落寞,“您什麽時候帶我出去呀……”
就像兩年前那樣,在槍林彈雨中,把我從血水中抱起,帶我殺出一片黎明的蔚藍。
我想念你的呼吸,你的擁抱,你的體溫,還有……你鮮血的氣味。
我可以喜歡你嗎?
還是,試着殺掉你會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