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新生活
周皓離開的第六個月, 他原本閑置的朋友圈更了一條狀态——“今天吃餃子。”
配圖裏有他,幾個亞洲面孔的人,還有一個黑人小孩。他們圍坐在方桌邊,對着鏡頭, 笑得十分開懷, 方桌中間擺着五六盤等待開吃的餃子。
江羽骞發怔地盯着這張照片, 足足看了有五分鐘,時間嗒嗒地在走,小瘋子身上所承載的悲歡離合離他愈來愈遠。
這麽一個遠離東方國度,遠離骞骞的地方, 他竟也能笑得如此動情。
六個月來徒有其表的沉默,被打破了, 江羽骞關上燈,躺在被窩裏給小瘋子絮絮叨叨地發了段語音——
“新房已經裝修好了,就剩下沙發還沒買,等你回來咱倆一起去選,你什麽時候回來?那邊生活怎麽樣?”
五小時的時差, 江羽骞這邊是晚上八點, 周皓那邊還是下午, 正是在醫院上班的時刻。
這段發出去的語音, 直到夜裏十一點,江羽骞才等來了回複。
“這邊很好。”聲音裏充滿蓬勃的朝氣。
江羽骞還沒睡, 他握住手機,緊張地在腦海裏苦想接下來該說點什麽。
“那, 你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啊,暫時還沒确定。”
江羽骞的心沉了又沉,“你在那邊,想不想家?”
此家,大概是指兩人之間特定的家。
周皓聽出了這人話裏的意思,他手打了一行字,“當然想啦。”
江羽骞被喜悅填滿了心,他實心實意地用手機鍵盤也打下一行字,“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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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聯了半年的兩個人,緊憑幾句簡短的對話,又給結成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半年前的那場不歡而散,似乎也在無形中破除了。
江羽骞首先結束了對話,他躺在床上,懷裏摟着黃色的皮卡丘,精神抖擻,快活得一點困意都沒有。
之後的每一天晚上,江羽骞都會給遠在他國的小瘋子發去消息。
他過于老實了,別說誇張點的黃色葷話,就連那些讨愛人歡心的小甜蜜,他都學不會。每日問的話,不過就是今天天氣怎麽樣,或是近況如何,沒有其他多餘的花樣。
周皓只要一想到,這人沉悶的男人搜腸刮肚地想把話茬一個一個接下去,他的眼前總能浮現起江羽骞焦頭爛額的嚴肅表情。
又好笑又令人動容。
年後正月裏,江羽骞媽媽給他安排了場相親,對方是位律師,家庭關系也比較簡單,父母都是體制內的幹部。
江羽骞事先并不知曉,等他回到禦園,發現家裏出現了一個陌生女人,再看看他母親的局促眼神,他就什麽都懂了。
他轉身就走,最後這場無厘頭的相親被鬧得不歡而散。
半個月之後,他家裏人都知道了他跟周皓的事,用他爸爸的話來說,跟個男人不清不楚,丢人現眼。
江羽骞也是擰脾氣,什麽也不說,緘默其口。氣急的江父在書房沒忍住,順手拿起書架上的一只花瓶朝他砸了過去。
花瓶從江羽骞額角掠過,那一塊被撞得青紫,混着血跡。江母在門外,聽見這裏頭的“砰咚”巨響,趕緊推門進來,這才看見兒子臉上挂了彩。
“江書年!”江母眼睛裏全是潤濕的戾色,她對着自己丈夫的胸口砸了一拳。
她走過去查看兒子的傷口,又氣又心疼,“羽骞,你這是要逼死媽媽啊。你從小到大,多乖的一個孩子啊,你怎麽能這麽傷媽媽的心?”說着話,她這淚就潸然落了下來。
江羽骞杵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就連臉上的疼痛都沒有讓他有絲毫的松動。
“你看看你養的好兒子!”江父用顫抖的食指指着江羽骞,責問江母。
江母一看兒子臉上的傷痕,心裏的氣全往江父身上撒,“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教!還輪不到你來打!”
“行,你來教!你就把他教成這個樣子!?”
江母橫了眼江父,把江羽骞拉離了書房。
他們下了樓,在樓梯口說話。
“羽骞,爸爸媽媽都老了,管不動你了。但你要知道,媽媽永遠都是為你好。”
江羽骞始終沒有開口講一句話。
江母無奈地看着自己一直沉默的兒子,知道他在抗争,也了解這件事她是左右不了的。
“羽骞,媽媽求你了,你能不能替爸爸媽媽想一想?”
“媽,我真的,很喜歡他。”江羽骞用一種疲憊喑啞的口氣說。
“那個男孩子我見過,他有什麽好?羽骞,你就是太小了,什麽都沒理清,你就一頭紮了進去,還以為這是神聖的愛情。”
江羽骞僵滞着臉,沒有回應江母的話。
許久,江母嘆了口氣,說,“今天就睡家裏吧。”
江羽骞扭過頭,對上江母無可奈何的目光,“媽,我不是小孩,我是真的,想跟他過一輩子。”
江羽骞拿起自己的大衣外套,離開了這棟房子。
回到家中,江羽骞給自己下了碗面條,他就坐在餐桌邊,舉起筷子吃着碗裏冒熱氣的面條。這時候是夜晚七點,小瘋子還沒到下班的點。
他把手機擺在桌上,就擱在碗的旁邊。
從晚上七點一直到十一點,外面是大都市的繁榮喧嚣,屋裏沉靜如水。餐廳裏幽暗的黃色燈光,凸顯出他的孤獨和落寞。
時間到了,他拿起手機編輯了一條微信消息,想來想去,還是給删了。
他開始用心琢磨起每一個字眼,最後磕磕巴巴地只寫出了短短的一句話——“皓皓,你吃飯了嗎?我晚上吃的面條。”
但是這一次,男人沒有得到預期的回複,他等到淩晨三點,身處坦桑尼亞的男人都沒有發來消息。
他翻到了小瘋子的朋友圈,視線久久停落在那張笑意盎然的照片上……
當然,他無從得知的是,遠在多多馬的周皓,此時被困在醫院裏。全城爆發大規模瘟疫,斷電斷水時有發生,醫護人員全部被滞留在醫院中。
那些被隔離的疑似感染的民衆,有的寧可相信民間土方,相信神靈,也不願接受治療,許多人會趁亂從醫院跑出去。
這樣直接導致傳染範圍再次擴大,疫情一度難以控制。
來多多馬将滿一年,周皓對這個貧窮落後的地方有了深切的戰栗感受。
雖是首都,這裏甚至都比不上中國的小縣城,大街上随處可見游蕩的孩童,他們不上學,小小年紀已經出來工作了。
醫療條件非常艱苦,他們所在的市醫院連基本的彩超和CT都沒有,藥品種類少,病房環境也很惡劣,蚊子蒼蠅到處亂飛。
瘟疫蔓延的時間有三月之久,周皓回到住的宿舍,發現了手機裏那條幾月前江羽骞發來的信息。
隔了太久,現在無論怎麽回複,都有突兀之嫌,索性就沒回。
緊張的瘟疫時期算是暫時過去,周皓和隊友們又恢複了之前的生活。早晨跑步鍛煉,空閑下來,一起看看書下下象棋,或是去周邊的地方轉轉。
他結識了一位黑人朋友,九歲的哈布,黑皮膚大眼睛卷毛頭,總是穿一件破舊的翻領套頭衛衣,衣服的領口袖口都已磨破,原先的紅色被洗成了深棕色。
哈布幫家裏賣啤酒,瘦小的人推着一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沿街叫賣。他收工回來的時候,總會拿瓶啤酒來找周皓玩。
兩人之間言語不通,只能靠些簡單的手勢來交流。周皓教過哈布一些基礎的中文日常用語,這孩子很樂意去學。翹舌平舌能分清,就是調調不太對,比如他叫周皓的名字,總喜歡拖着長長的尾音。
這幾乎是所有外國人說中文的習慣,簡單平淡的詞語,總是被他們叫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
哈布有許多藏寶的地方,他家附近有條排水溝,每逢下雨溝裏就會出現山龜,哈布把它們捉回去炖湯喝。還有農田裏,會發現許多築窩的鳥兒,哈布就把鳥窩裏的蛋掏回去煮着吃。就連大蟒蛇,哈布都吃,剝皮後炖湯或者油炸。
周皓也嘗過,但是實在吃不慣非洲的這些野味。
在多多馬的每一天都是充實的,生活雖然單調,但人的煩惱卻很少。
白天工作,夜晚讀書,空閑的當兒就去欣賞大風景。
如此平凡,卻叫周皓着了迷。
“一個人,來自縣城,在大城市飄蕩多年,最終又走去了更為貧困的大世界。他熱愛讀書,積極生活,與人相處融洽。原先偏執古怪的性子,似乎在遼闊複雜的大世界裏沉澱下來,他算不算把自己的人生歸到了正軌?”
這是周皓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書寫的話語,寫完這句話,他的筆記本密密匝匝全是字,一張空白頁都不剩。
本子被記滿了,過不了多久,他也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