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瘋子
前陣子買的兩盆栀子花,一直擱在陽臺,有一天枯死了。白色花瓣卷曲成殘破樣兒,落在花盆四周,葉子也掉落了滿地。
周皓恍惚地楞了許久,也不嫌髒,十指陷進土裏使勁摳攫殘根,指甲蓋裏全是污泥。
終于,他把栀子花連根帶土地摳了出來。
“怎麽死了呢……”他失了魂似地,蹲在花盆邊喃喃。
他站起身,去了趟衛生間,狠狠搓洗自己沾滿污泥的手,蹂躏自殘的意味,直到手搓紅了,他都不甚在意。然後,他又翻遍了家裏所有的收納盒和櫃子,找到了一個塑料袋,是超市的購物袋。
周皓把方才摳出的栀子花“屍體”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袋子裏,拎着袋子,出了門。
他去了二號樓,程子旭的家。
現在是晚上,那間公寓裏亮着燈,從樓底往上看,亮黃的燈光一點點散發出粉紅色的光暈。看得久了,眼睛略有幹澀,周皓揉了揉眼。
他知道,江羽骞跟程子旭同居了,他在暗處窺見過幾次。兩人同進同出,相依相攜着去買菜。
周皓攥緊了手裏的塑料袋,進了單元樓,乘電梯到了程子旭家門口。
在門口,孤零零地,杵了半個小時,他終于按了門鈴。很快,門開了,是程子旭。
程子旭顯然很詫異,叫了聲“師兄”,然後視線落在了他右手的袋子上。
“我找江羽骞。”周皓面無表情。
江羽骞聞得動靜,走了過來,門外的人立即睜着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三人之間,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一句話都沒說。
許久,周皓擡起左手,把塑料袋遞了過去,表情和言語無一例外都很自責,
“給你買的盆栽,被我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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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盆栽,一盆留給自己,一盆給你,怎麽就死了呢……
他的手一直懸空着,江羽骞并沒有伸手去接。
周皓沉迷在自我的悲傷喟嘆中,不在乎任何人,也沒注意旁人的反應,他想了很久,漸漸想出了點頭緒,他又自顧叨叨起來,
“是不是我水澆多了……”
擡頭的瞬間,他看見了面前的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起,江羽骞把程子旭擋在背後,眼神裏露出防備,還有嫌棄,像什麽呢?就像在看一個十足的瘋子。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把買來送你的花給養死了……
周皓固執起來,就跟頭倔驢一樣。他過濾掉所有的是是非非,所有的異樣眼色,還有塑料袋滋滋啦啦的聲音。
他鞋子都沒脫,直接就進了程子旭的家,自顧自地走去了陽臺。陽臺上恰好有幾盆不知名的花草,周皓連根把一株花從土壤裏拽了出來,然後把自己帶來的“屍體”,插了進去,蓋好土,又在根部四周仔仔細細把土壓平整了。
另兩人就站在他身後,盯着他的一切怪異行為。江羽骞的眼神沒變,依舊是防備,還有點不明所以的困惑。
“師兄,你在幹嘛?”程子旭皺眉問道。
一剎那的功夫,周皓終于清醒了:自己怎麽跑這兒來了?怎麽還把栀子花帶過來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泥土粘連的掌心,緩緩站了起身,髒了的手就垂在身體兩側,握成了拳,指甲陷進掌心肉裏。
“晚上吃多了,我過來散散步。”
破綻百出的措辭,但江羽骞并不計較,誰會沒事跟一個瘋子較勁?
程子旭看看周皓的手,眼神稍有暗色,一想到面前的男人跟江羽骞同床共枕了四年,那雙手又不知把江羽骞渾身上下摸了多少遍,他心裏還是會有點不舒服。
是嫉妒吧。
但也還好,畢竟他也知道,江羽骞并不愛周皓。想到此,他竟然有點同情起面前的男人,
“師兄,你去洗洗手吧。”程子旭伸手指了指方向,“那間就是衛生間。”
周皓沒了平時的張揚,呆滞了一般,按照程子旭指的方向走了過去,打開水龍頭,沖刷掉手心手背的泥。他又瞅了瞅鏡子裏的自己,嘴角彎成勉強的弧度。
他這是在逼迫自己穿上僞裝,可以在江羽骞面前示弱,但絕不能在程子旭面前示弱,更不能在他倆面前洩了威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醞釀好了情緒,視線卻誤打誤撞地,碰到了水池梳妝臺的臺面。
那裏擺了兩個牙缸,牙缸裏各有一支牙刷,視線再往旁邊移,毛巾架子上挂了兩條毛巾,還有,兩只刮胡刀、兩瓶洗面奶……什麽都是成雙成對的。
他想到了自己家中,可憐兮兮的兩個牙缸,一個永遠不說話了,另一個徹底缺了伴。
它為什麽不說話了,原來它跑這裏來說話了。周皓偏執地想。
他受不了這種偏心的待遇,他把其中一個牙缸丢進了垃圾簍。
周皓走了出去,神情恢複了往日的跋扈嚣張,他眼睛斜睨着,不帶正眼看那倆。
那眼神目空一切,恣意妄為,有股透到骨子裏的傲慢勁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都是裝出來的。紙老虎一個,虛得很。
“江羽骞,你跟我出來。”周皓說。
“你有事嗎?”江羽骞問。
“跟我出來,我找你有事。”
江羽骞沒有回應他,腳步也沒動,程子旭拍了拍江羽骞肩膀,說道,“師兄可能找你有事,你跟他出去一趟吧。”
本來周皓裝得好好的,本來他可以堅持到走出去再發洩的,可程子旭的這一番善解人意的話,讓他瞬間崩潰了。
“關你屁事啊?江羽骞他是啞巴嗎!要你替他說!”他氣得胸口都在顫抖,他跟自己老公的事,小娘炮插什麽手!
程子旭默然以待,實在沒法往下接他的話。江羽骞怕周皓做出什麽偏激的舉動,拉起他就往外走。
兩人出了小區,沿着路邊走。
“江羽骞,”周皓頓步,望着身側人,“你跟我回去。”
他說得小心翼翼,似乎還有點不自信。
江羽骞同樣也轉過身子,望着他,抿唇不語。
周圍是車來車往的滴滴聲,喧鬧、刺耳,晚上的城市燈光無時無刻不在展現冷豔的氣息,一點都不親切平和。呆了這麽多年,周皓還是融入不了這個城市。
此刻,站在城市的路邊,排山倒海的孤獨湧向了他。
周皓受不了無邊無際的孤獨,他沖上去狠狠摟住江羽骞,“咱倆和好,不鬧了,好不好?”
江羽骞任由他抱着,大概過了半分鐘,才推開了周皓,神情淡漠而疏離,“你別這樣。”
周皓情緒已經兜不住了,他開始大幅度地呼吸,然後用力地眨眼睛,“那你他媽之前是什麽意思!”
我以為已經盼到了好結局,怎麽才短短半月,結局又改了……
江羽骞有些無力,“周皓,你別讓我把話說絕了。”
周皓其實鼻子紅了,但隐在夜色中,沒人能看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話說絕了……那你倒是說啊。”
江羽骞只想快刀斬亂麻,即便他知道接下來的話如何如何折辱人,如何如何不是東西,但他還是說了,說得很慢很輕,
“我先前跟你好,是覺得對不起你,讓你開心開心,我的愧疚也能……輕一點。”
果然,這話成功了,不但斬了亂麻,它快要把周皓的心給斬成千瘡百孔了。
一個你當成生命的男人,突然有一天告訴你,我啊,壓根沒想跟你好下去。我幹着你屁股的時候,其實腦子裏全在想着,怎麽甩脫你。
換做誰,都得瘋。
周皓踹了他一腳,錯身走了。他沒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沿着路,一直走了下去。
其實,方向無所謂對錯,哪裏都沒有他的家。那間小公寓,不過就是個睡覺吃飯的地方,并不是家。
趕走了瘋子,那倆就能安安心心處下去了吧。
瘋子……瘋子……
他不是瘋子,只是有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從來沒人慈祥和藹地教過他——
皓皓啊,死了的花別拿去送人……
皓皓啊,生氣了也別去踹人家,這樣很不禮貌……
皓皓啊,男子漢要有骨氣,不稀罕咱的人,咱不要了……
周皓的背影在江羽骞眼裏越來越小,漸漸混入燈紅酒綠的城市街頭……他也轉身往回走,到了家中,程子旭問他,他倆談的怎麽樣呢?
江羽骞沒說話,徑自走向陽臺,盯着那棵盆子裏的枯萎栀子花樹暗暗出神……
周皓蹲在花盆旁掘土的固執模樣和那日在醫院時的可憐身影,此刻,不停地依次閃現在他腦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