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顧昀析說,直到財神渡劫前, 他都歇在餘瑤這裏。
蓬萊島洞天福地很多, 顧昀析的那個,是扶桑聽聞他即将出世時, 親自解封,拾掇出來的,洞裏的環境跟鲲鵬洞相似,靈草靈藥多不勝數, 又是在水中,按理說, 以顧昀析挑剔無比的眼光,也說不出什麽毛病。
蓬萊有十大洞天,專為十三重天的神備着, 但是餘瑤挑不到喜歡的,兜兜轉轉,在一個七彎八拐的旮旯地,找到了這麽一個又小又偏僻,靈力又不充沛的洞天, 還沒有要更換的打算。
一個人還好, 但要是住兩個人, 就真的有點擠了。
而且這環境,明顯不是顧昀析喜歡的。
餘瑤怕,這個小洞天,會撐不住顧昀析煩躁時拍掌的力道。
“去你那邊吧。”餘瑤權衡再三, 道:“我也去。”
顧昀析畢竟堕了魔,正卡在過渡期,他脾氣又不好,相比于之前,頭疼的情況只會多不會少。
餘瑤在,多少可以緩解一些。
顧昀析滿意了,他捏了捏餘瑤纖細的指骨,環視一圈,開口道:“沒什麽要拿的,走吧。”
“打了一天,累了。”
餘瑤也累了,她今天威風大盛,消耗的龐大靈力,也是有史以來第一遭,才準備癱在床榻蒙頭睡一覺,小紅鳥渺渺就帶着夏昆來了,夏昆才走,顧昀析又來了。
她到現在,腦袋還嗡着,昏昏沉沉的。
“我記得,你那裏,只有一床席子和被褥。”餘瑤默了默,突然道:“我的靈力也就那樣了,修煉對我沒用,所以,我是要睡覺的。”
顧昀析也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面無表情地問:“那我坐在哪打坐?地上?”
“你那裏地方大,可以擺下兩張床。”餘瑤沒有膽子讓他坐地上,很快想出了折中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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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昀析想了想,輕輕颔首,幽幽道:“老規矩,別吵我。”
月色皎皎,雲霧開始醞釀,顧昀析和餘瑤先後躍下神樹,然後見到了扶桑,和他肩頭站着的正在梳理羽毛的渺渺。
餘瑤看了看顧昀析,有些擔心兩人的關系。
她不知道這兩人因為什麽事發生争執,但那種滞澀又冷凝的氣氛,顯然不是故交舊友間該有的,而吵到直接動手,事後仍不和解的程度,應該也并不是什麽小事。
“有人要進蓬萊。”扶桑的臉隐在陰影下,聲音很淡,已恢複到了以往冷靜又理智的模樣。
“來尋我的?”顧昀析挑眉。
“是,舊友。”扶桑擡眸望着他:“泉泯和蒼俞,說是來賠罪。”
月光下,顧昀析皺眉,他伸出長指,狠狠地壓了壓眉心,吐出一口氣來,“你讓他們進來了?”
扶桑淡然搖頭:“沒有,所以來問你意見,這人,放還是不放?”
顧昀析看向餘瑤。
餘瑤踢了踢腳下的碎石,悶聲道:“今天,正是上次蒼俞所說的三月之約到期的時間。”
顧昀析了然,他看向扶桑,兩人目光輕飄飄錯開,各有思量。
“放進來。”最終,顧昀析仍是耐着性子,拎着一朵想起來不好的事情的黑蓮,進了蓬萊的仙殿。
過了沒多久,泉泯和蒼俞也前後進了殿門。
這一次,餘瑤沒有再叫師父和師母。
對此,顧昀析稍微滿意了些。
這脾氣,總算是有那麽一兩分像自己了。
請冷冷的仙殿,顧昀析單手端着茶盞細飲,袅袅白汽從他的手掌邊升騰起來,餘瑤不喜歡飲茶,扶桑就喚來果子精給她倒了杯竹水,裏面放了糖,并不苦,嘗起來又清涼又香甜。
這次來,泉泯和蒼俞将自身态度放低了一些。
記靈珠裏的影像他們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九重天敗得凄慘,六十萬天兵強勢出征,卻被十人擋住,最後損兵折将,能回來的,只有天君和一衆天族長老。
這樣的結果,還是因為天道插手,攔下了十三重天的諸神。
這就很可怕了。
今天恰又到三月之期,蒼俞硬着頭皮,不得不來一趟。
怕顧昀析太難說話,泉泯尋思着,索性跟着一起來。
“哈哈哈,深夜到此,叨擾帝子和神女了。”泉泯在三人的對面坐下,笑着道。
“自知是叨擾,還來?”顧昀析将杯中清茶飲盡,小巧精致的茶盞落在玉桌上,清脆的一聲響。
泉泯畢竟和他相識不短,知道他的秉性,一看這樣的态度和架勢,就知道打舊情牌這套,不管用了。
他在心裏嘆息一聲,朝蒼俞使了個眼色。
自己一時不察幹出的蠢事,還得她自己來解釋。
蒼俞面皮抖了抖,很有點尴尬,被叫老祖叫慣了,現在要面對着小自己無數年的小輩,低聲下氣地解釋,這個落差,是真的有點大。
更何況,今日之前,她确實一直看不起餘瑤這個傳言中的廢神。
因為自身幼時的經歷,她更喜歡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從底層爬上來的人,而像餘瑤這種,一出世即是萬人矚目,背後靠山無數的,她一聽到,就喜歡不起來。
所以當時,錦鯉族族長親自來求情時,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下來。
她是長輩,餘瑤理應給她這個面子。
而事實上,她也确實給了。
也正是因為給了,所以才有了今日她不得不親自上門賠罪的後續。
說到底,還是因為忌憚顧昀析。
“帝子和小神女莫怪,三月之前,我曾自作主張,答應了錦鯉族族長的求情,許諾三月之期,也就是今日,将天族三皇子雲烨壓至蓬萊聽候發落,誰知錦鯉族并不信守諾言,雲烨也并未如期而至,此事是我的疏忽,特來向帝子和小神女告個罪。”蒼俞腆着臉道。
顧昀析垂眸,窗邊的月光勻出半邊,分明是柔和的色澤,落在他的身上,卻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層森寒的铠甲,連每一根頭發絲都泛着冷意。
餘瑤沒有說話。
蒼俞見兩人都不出聲,又接着道:“但我聽說,兩位已捉到了雲烨,并誅殺了。”
泉泯突然咳了一聲,聲音裏透露着某種意味和告誡。
泉泯聽不進去,她不知道雲烨到底活着沒活着,但是這個名聲損失,她不想背。
雲烨真死了,那更好,她沒能遵守承諾,是因為人已經死了,屍骨還在十三重天的人手裏呢,她肯定沒法将人帶到蓬萊來。
這不能怨她。
沒死,那也得說成死的。
餘瑤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雲烨沒死。”
蒼俞臉上顯露出來一縷不太明顯的不虞,在顧昀析看過來時,又很快的隐了下去,她問:“小神女何出此言?”
餘瑤的語氣不溫不淡,恰到好處的保持着某種平衡,她道:“帝子親測出來的。”她面不改色地回。
真死了也得說沒死。
死了就想這樣草草了事了?承諾的話語比湖邊柳絮還輕?
蒼俞和泉泯的目光,頓時轉到顧昀析那邊。
事情比想象中的棘手。
顧昀析沒理都不饒人,更何況這回,原就是他們沒理。
這個時候,蒼俞不禁又開始埋怨起餘瑤不懂事來。
甭管死沒死,天族都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了,日後真見了雲烨,那還不是任他們拿捏嗎?這時候揪着她這個長輩不放,有什麽意義?
餘瑤能從她悻悻的神情中,窺見七八分蒼俞七八分內心的想法。
若問感想,只有一個,那就是不爽。
以及這對夫妻,是真奇葩。
“兩位師祖,恕我直言,有些是非,你們應該懂得從自身找原因。”餘瑤眼睫垂下,也不去他們變幻的臉色,接着道:“世事無常,你既然選擇應下錦鯉族族長的人情,就不該在沒有深入了解雲烨人品,又沒有把握準确找到他人的情況下,貿然勸我收手,并許下三月之期。”
“十三重天做事有規矩,恩怨分明,我和雲烨,和天族的仇,不死不休。當日尤延和淩洵皆已出手,你從天而降,前來勸架,我喚你一聲師母,又是那樣人多的場合,該給的面子,我都給了你。”
“可你卻并沒有顧忌我的感受,你回去之後,甚至沒把這事當一回事放在心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餘瑤攤手,瞳孔黑而亮,精致得挑不出瑕疵的小臉上,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不加掩飾的漠然和責怪。
“當日天君并未現身,天族太子雲存帶着那麽一行人,真要打起來,根本不可能安然走出蓬萊島,可就是因為這個三日之約,他們回了天宮。之後,為了再找到雲烨,我和我的朋友們去堵了九重天的門,不惜損耗名聲,被六界不明真相之人議論,而你當初答應我的,三月之內,他絕不渡雷劫,也是空口白話,雲烨引來雷劫,牽連我之真身,而我的朋友心疼我,耗了精血給我服下。”
“因為給你留的情面,我欠下了更多的人情,而你轉身,就把我賣了。”
“天界與神界開戰,也是由此事引起。”
餘瑤擡眸望她,一字一句道:“死去多少條生命啊,蒼俞師祖,你一身的功德,能抵消得了嗎?”
“沒有那個能耐,就別張那個嘴,既然張了嘴,又做不到,那麽,付出一些代價,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她這樣一席話說出來,不管是心有不滿的蒼俞,還是一旁默默觀望的泉泯,都找不到話說了。
雖然話很不中聽,但說的确實是沒錯。
泉泯也知道,這次确實是蒼俞做得太過了。
說得稍重一點,就是在給天族鋪路,助纣為虐,事後,勝負分出,她又為自己找了“無心之失”“還人人情”這兩個借口狡辯。
換位思考,他若是餘瑤,他也生氣。
“瑤丫頭,我知道,這回你師……蒼俞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我在你這,也沒剩下多少臉面可以說情了。”他說着,嘆息一聲,從兜裏掏出個紅色的珠子來。
那珠子柔光氤氲,看上去平平無奇,但餘瑤用餘光瞥到,在泉泯将它拿出來的時候,顧昀析一直輕點在桌面的手指頓了頓,而扶桑,眼神凝了一瞬。
他們兩個,從泉泯夫妻進來到現在,只負責鎮場子,将主動權和話語權交到了餘瑤自己手裏。
這個時候,兩人倒是十分有默契地培養起餘瑤的為人處事方式來,亦或者,只是純粹不想說話。
這恐怕并不是普通的珍寶,餘瑤很快得出了結論。
果不其然,泉泯一邊不舍而小心地用帕子擦了擦那紅珠子表面,一邊給餘瑤介紹:“這是養魂珠,乃是我早年因緣巧合之下獲得,活了這麽多年,也才只見過這一顆,我一直小心保存着,想着哪一天,大限來臨,沒能抗住雷劫,也能留得一縷殘魂進入此珠中蘊養,千萬年之後,許能再尋得機緣,茍活于世。”
養魂珠的大名,餘瑤也聽說過。
但沒有想到,泉泯會将它拿出來。
對他們這種活了無數年,即将大限的人來說,這就是無上至寶,比其他什麽東西都有價值,是真正可以救命的東西。
相對而言,餘瑤這種沒有壽命之憂的,就并不是很能體會這東西的價值了。
但其實,餘瑤也動了心。
她想到了財神。
誰知道財神的最後一場雷劫,威力會強到何種程度,一個撐不住,就是灰飛煙滅的下場,而這個時候,她手裏若是有養魂珠,那至少,能保證留他一道神魂。
只要神魂在,那就不算消亡。
後續,他們可以竭盡所能,用許多神藥和好東西,慢慢地滋養他的神魂,再費些時間,打造個可以容納神魂的肉身。
雖然,這樣的方法等同于逆天,但養魂珠的存在,就說明了這樣的方法,其實是可行的。
“這養魂珠有利有弊,對我而言,弊大于利,而且不瞞諸位,我手裏,有着比養魂珠更适合自己的東西,所以才将它拿出來,作為彌補之物,以示我們的誠意。”泉泯撫着胡須,娓娓道來。
餘瑤抿唇,皺眉不語。
泉泯以為是這養魂珠對她而言,并沒有那麽大的誘惑,便頓了頓,将養魂珠拿回去,然後又從空間戒中,取出了一根翠綠的流轉着水光的簪子。
“小姑娘嘛,可能更喜歡這種好看的玩意兒。”泉泯跟蒼俞不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舒服,“不過瑤丫頭,我可得提前跟你說,這簪子的價值,可比不得養魂珠,那才是六界至寶,真正奪天造化誕生之物。”
餘瑤的目光落在泉泯手中的簪子上,認出了這樣東西:“九雲玄鳳簪。”
“好眼力!”泉泯笑了一聲,将鎖魂珠與九雲玄鳳簪擺在她的跟前,道:“瑤丫頭,你挑一個,就當是我和蒼俞的賠罪禮了。”
“這事是我們的不對,蒼俞不會說話,一向如此,你別同她計較。她當時沒将事情想得那麽嚴重,只想盡快還清那尾老錦鯉的情,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後來這一系列的事情。這次天族攻打十三重天,我們及門下子弟,半分沒有插手,絕沒有向着天君那邊,這點,你們應該也知道。”
泉泯嘆了一口氣,又道:“但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悔恨嘆息,都無濟于事,我們拿出東西,只希望能補償一二,也希望瑤丫頭不計前嫌,不要與我們這些老糊塗計較。”
不得不說,泉泯的話,既顯得誠懇,又沒有半分推卸,倚老賣老。以事論事,給出賠償,饒是餘瑤,也不好再說什麽。
有一點,他說對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
戰也已經打了。
就算是現在把蒼俞摁着殺了,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麽。
餘瑤的目光在九雲玄鳳簪和養魂珠上游弋。
九雲玄鳳簪,亦是極為稀罕之物,它對身具鳳凰血脈之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佩戴着它,修煉的速度,可比平時快上三四成。
或許,一天,一月,一年,看不出什麽明顯的效果,但百年,千年,萬年之後呢?
日積月累,好處不可想象。
琴靈是上古不死鳥之身,與鳳凰同屬一族,這個簪子,對她的幫助會很大。
可是養魂珠,財神那,确實也很需要。
餘瑤犯了難。
這次大戰,雖然天族早早就在蓄謀,但是她被種下咒引,被雲烨所迷惑,還是一個引子,瞬間引爆了兩邊的矛盾,戰争方一觸即發。
她不後悔,也不覺得自己錯了。但從始至終,十三重天的人都站在她的身後,誰也沒有說出一句怨怪之語,所有人只怕委屈了她,個個都想為她報仇,讨公道,這是他們的一份心意。
餘瑤不可能理所應當地受了,半點表示也沒有。
日後,有什麽可以償還,需要她幫忙的地方,她定然也是二話不說,堅定不移地站在他們身後的。
現在,就有一個機會,略表心意。
“你方才說,養魂珠有利有弊,甚至弊大于利,是有個什麽說法?”好半晌,餘瑤問。
“和九雲玄鳳簪一樣,前者的弊是這簪子只對鳳凰一族的族人有用,養魂珠的弊,則是養在珠子裏的魂魄一旦受損,那麽送它進去的人,也會受到牽連,而且,十個神魂裏面,有七個,是進不去的。”
泉泯說得詳細,幽幽嘆了一口氣:“所以,能不能有這個機會茍活,還得看自身氣運。”
“不過放在裏面蘊養的神魂,真要受損了,送它進去的那人,受到的牽連也不會很大,最多嘛,就是頭疼一段時日,或者受些其他肉體上的苦頭,這個倒不用怎麽擔心。”
言下之意,氣運不強的,只能看着這珠子幹瞪眼,而就算是氣運強的,進去了還得老老實實地待着,小心翼翼地溫養。
餘瑤心裏大約有了個底,她側首,看向坐在窗邊,看不清神色的兩人,問:“你們怎麽看?”
扶桑的手指擱在膝上,根根指甲都因為用上了力道,而泛出濃烈的白來,月光的籠罩下,這位昔日以溫潤大氣聞名的神君,活得像是一只見不得光影的鬼魅。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顧昀析輕飄飄瞥了扶桑一眼,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自己拿主意。”
餘瑤像是早料到他的反應,轉過身去,蔥白的手指點在那養魂珠上面,道:“既然泉泯師祖忍痛割愛,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就要養魂珠。”
扶桑驀地閉了眼,像是做了錯事的人,萬般煎熬之下,終于等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刻,他一顆心,陡然落到了實處。
泉泯也松了一口氣。
接受了就好。
接受了就代表着,十三重天和他們兩個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往後,該是如何,還是如何。
泉泯和蒼俞站起身來,将養魂珠放在一個方形玉盒中,珍而重之地交到了餘瑤的手裏,并且叮囑了一些要注意的點。
餘瑤同樣小心地将養魂珠,放到了自己的空間戒中。
事有輕重緩急,九雲玄鳳簪沒了,以後,餘瑤可以找別的東西代替,但養魂珠事關財神性命,肯定是餘瑤當下首要考慮和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