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話沒經過大腦,僅僅是一種沖動, 但她确實, 還是說出口了。
衆目睽睽之下。
蓬萊島與世隔絕,護山大陣上, 閃爍着億萬點繁雜玄奧的靈印,像是閃爍的星星,一個光點落下去,另一個又躍上來頂替了它的位置,
才下過雨,夜裏山風拂面, 清朗又和煦,帶着一些不知名的山花味道。
和人間四月的情形差不多。
餘瑤不在意其他人的疑惑,不解, 她擡眸,定定地望着顧昀析的側臉,細看之下,宛若神顏,每一根線條都寫着清冷和不近人情。
餘瑤心裏那一股沖動, 就像才冒出水的泡沫, 在黑暗中, 叭的一聲,漏了氣。
她手指很白,每一根都像是上好的玉瓷,但捏着又不是那種堅硬冰涼的手感, 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小小的,細細的,帶着淡淡的惑人的蓮香。
餘瑤眉目一彎,有些不滿地呢喃:“選了帝子妃,鲲鵬洞裏的東西,就得三人平分了。”
說到這個,尤延突然湊了上來,他憋了好久的想法,這一刻終于提了出來:“阿姐,等此間事了,帝子妃大選結束,你就跟我去邺都吧,我那裏也建了宮殿,有好多洞天福地,你随便挑,還有靈寶,看上哪樣都是你的。”
琴靈也走上前,綁得高高的馬尾在空中揚起一個弧度,她有些不滿地拂開了尤延的手,道:“我和瑤瑤都說好了,她先去魔域陪我。”
尤延退而求其次:“那從魔域回來,就直接去我那吧,阿姐放心,我那什麽東西都有,你人過來就可以了。”
餘瑤很感動,一時之間,尴尬的氣氛得到了緩解,她悄然動了動手指,想将手抽回來。
沒能成功。
“先打贏了九重天再說吧。”餘瑤頭突突地疼,聲音悶悶的,情緒不高。
顧昀析側首,清冷如皎月的目光在琴靈和尤延的身上轉了轉,又落回到餘瑤的身上,情緒很不高的樣子,他問:“你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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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瑤長得并不矮,但與顧昀析站着,就顯得嬌小玲珑,她另一只手腕上,還搭着一件金光閃閃的袈裟,她的眼瞳裏也跟着綴上了星星點點碎金。
好看,喜歡。
顧昀析又忍不住下意識地捏了捏她的指骨,像是在催促她回答。
“哪都沒想去。”餘瑤回。
護山大陣外面那麽多人看着,烏壓壓的一片,看不到頭,左邊魔氣升騰,右邊妖氣肆意,領頭站着十幾位魔将妖君,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
那麽多妖兵魔軍,要都擠進來,那肯定是擠不下的。
扶桑開了護山大陣,讓披着森寒盔甲的十幾個進了來。
餘瑤一眼掃過去,熟面孔有不少,魔将大多她不認識,但妖君裏,熟面孔不少。
最熟悉的一個,是洛河。
顧昀析在妖界的聲望旁人想象不出,她卻清楚地知道,洛河在崇尚蠻力的妖族,以笑面虎聞名,又成功地混到了顧昀析跟前,每次跑腿傳旨的活,都是他在幹。
那十幾個人一身的殺氣,進來了也不大聲說話,大多沉默着朝他們抱拳見了個禮,就兀自站成一排,脊背挺得筆直。
後面是他們帶領的士兵,他們即将要奔赴戰場,面對以精悍出名的天兵天降,福禍兇吉,是生是死,全都不好說。
六界之亂,将從他們揮動武器的那一刻開始。
餘瑤才将金光閃閃的袈裟收到空間戒中,顧昀析就不輕不重地道:“拿出來,穿在身上。”
餘瑤現在有點小情緒,她瞥了顧昀析一眼,然後噔噔地跑到蒲葉身邊,把那袈裟取出來,往身上一套,長度剛好到她腳裸,又寬又大,像是一個金色的布袋子,襯得她臉只有巴掌大,又白皙又精致。
顧昀析下意識皺眉,薄唇微動,卷着些薄怒:“餘瑤,過來。”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蒲葉一聽,一手将餘瑤拉到身後,開始護犢子:“你做什麽擺着個臉吓人,瑤瑤是給你這麽吓的麽,她還小,有什麽話能不能好好說……”
“蒲葉。”顧昀析掀了掀眼皮,目光像是釘子一樣釘在了蒲葉拉着餘瑤的那只手上,“我話不說第二遍。”
他這麽一出聲,蒲葉就有點發怵了。
什麽情況,連他都兇上了。
那小瑤瑤平時跟在他身邊,日子得多艱難。
餘瑤對上顧昀析那雙驀然燃燒起火炎的眼眸,瞳孔微縮,她當即什麽話也沒說,直接走到他跟前,擰着眉頭問:“是心魔又犯了嗎?”
顧昀析看了她兩眼,純黑的瞳孔中,燃燒着兩朵袅袅婷婷的黑蓮,而這時候,一旁的數十位魔将妖君們額間暴起的青筋才跟着慢慢地消了下去,那種被扼住脖頸的窒息感,真實得可怕。
這位帝子,修為居然恐怖到了這種程度。
“怎麽變了?”餘瑤詫異,仔細地觀察着顧昀析眼瞳中的黑蓮,發現确實是顏色變了,形狀也變了。
原來是兩簇小小的火炎,現在是火焰築成的黑蓮,精致,美麗,帶着深沉的威壓和無與倫比的力量,緩緩盤旋,流轉。
“餘瑤。”顧昀析連名帶姓地叫她,聲音還是有些躁:“鬧什麽脾氣?”
“沒有鬧脾氣。”餘瑤很快地否定了,她道:“我只是在想,九重天和十三重天開戰,天道會不會插手。”
另外幾個都沉默了下來。
應該是會的。
外人的感知遠沒有他們敏銳,所以天君認為,率軍攻打十三重天,利用大殺器将他們全部殺死,神位便成了兜中之物了,這樣大肆的開戰,會引來什麽後果,他們好像全部都瘋了一樣,一個都沒去考慮。
又或者,考慮了,覺得不足為懼。
那麽,就打呗。
他們也不怕。
等顧昀析眼底的火蓮慢慢地熄了,他才啞着聲音回答她上一個問題:“因為你的血。”
餘瑤懂了。
他喝了她的血,她是黑蓮,所以他眼中也現出黑蓮的形狀來。
顧昀析又捏上了她的手指,周身的戾氣緩緩退卻,他一根一根地捏,漫不經心地把玩,雅淡的蓮香沖散了腦袋裏宛若錐刺的劇痛,他突然直起身,身影将她整個人籠罩在內,從側面看,就像是他伸手抱住了餘瑤。
他有些躁,還在為餘瑤躲到別人身邊披袈裟的事惱火,想了想,聲音有些沙沙的啞:“你不喜歡,就不選了,不是什麽大事,別鬧脾氣。”
顧昀析手指尖點着額心處,皺眉,道:“鬧得頭疼。”
餘瑤愣了愣,眼睛彎成兩輪小月亮,她咬着氣音,湊到顧昀析的耳邊,撚線成音,帶着點顯而易見的愉悅:“好,那你不選帝子妃,我也不找道侶,就和以前一樣。”
清甜的蓮香拂面,顧昀析捏她手指的動作微頓,眼裏洶湧的晦色沉沉的蒙了一層霧霭,像是有什麽東西想要破獄而出。
真奇怪。
安撫完顧昀析,餘瑤心情不錯,她跑去和洛河聊了兩句,又跑到夏昆跟前,後者見了她,也抱了個拳,聲音柔和:“小神女。”
其他幾個是知道她的情劫的。
也知道夏昆這號人。
淩洵正在和蒲葉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見此情形,手指點了點他們兩個,道:“喏,天道牽的紅線。”
蒲葉頓時警覺:“怎麽回事?”
淩洵三言兩語将整個事情扯了一遍,然後蒲葉就走了,他上上下下将夏昆打量了個遍,然後板着臉對餘瑤道:“瑤瑤,你現在還小,不能将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雲烨的事,還沒有得到教訓?”
提起那個名字,餘瑤就要皺眉,她道:“好好的提他幹什麽?況且,我本來就沒想結道侶啊。”
蒲葉狐疑地看了她兩眼,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
月色下,夏昆臉上的笑容依舊清淡,少年驕傲又溫和,也并沒有生出任何不滿。
小神女是整個十三重天的明珠。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想捧回龍宮,哪有這麽好的事?
而且,小神女剛經歷了雲烨的事,心裏肯定對此有陰影,天道賜下這段緣,他已是感激不盡,怎麽能夠再步步緊逼,奢求更多。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人的話,一定有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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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傾巢出動,六十萬天兵橫陳,沖天而起的殺氣将雲層鉸碎,七色的祥光化為如墨一般的純黑,他們飛快趕往十三重天的西南邊門,所到之處,閃電蹿出,蛟龍随行,聲勢浩大。
天君褪下了天子冠和冕旒,換上了許多萬年未曾上身的戰袍,他生了一張肅正威嚴的臉龐,更因為身份地位,發號施令都帶着高高在上的沉冷意味,蛟龍載着他飛在衆軍之首。
他心裏沉甸甸的。
哪怕抽了閻池的力量,他也還是很擔心。
本來就不是什麽萬無一失的事,天族的計劃,也不該被推得這麽前。
都是因為雲烨。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若不是惦念着錦鯉族的那個驚天大好處,他又怎會花大代價,為他重鑄肉身?
再看一眼跟在雲存後面,出門游玩一樣自得其樂的老四和老五,天君眼皮子跳了跳。
血脈擺在那,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好在,他們天族的嫡天孫,是萬年不出的天縱之才。
“浔兒。”天君喊了一聲,朝雲浔招手。
雲浔抿了抿嘴角,縱馬追了上去。
“天君。”他在馬上抱了下拳。
“等會可有想對上的人?”天君了解他的武癡性格,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我聽說蒲葉也回了十三重天。”
蒲葉,僅次于顧昀析的危險人物。
天君想交給雲浔阻攔。
只要,只要他騰出手,将顧昀析重傷,那麽,剩下的幾個,費些功夫制伏,不會是十分困難的事。
但前提是,在這之前,拖住其他的人,務必讓顧昀析獨身一人。
雲浔眸光閃爍一下,實話實說:“現在,是由十三重天的人挑我們。”
他回了天族後,并不管什麽事,就今天大軍出征時,懶懶散散跟着來湊個數,并沒有去淩霄殿聽天君一套接一套的洗腦言辭。
自然,有些計劃,天君和雲存,也都沒有跟他說。
“戰場上對上,我挑琴靈。”雲浔眸色如墨,沉沉道。
天君不滿地皺眉:“琴靈雖然有些本事,但不是你的對手。”
“浔兒,你是來幫忙的。”
不是去搗亂和看戲的。
天君看着雲浔那滿不在意的神色,險些就把這話說了出來。
“琴靈是上古不死鳥之身,配你,倒是契合,你若實在對她念念不忘,待戰後,或可留她一命,待着你身邊服侍。”天君神色有所緩和。
雲浔突然想罵幾句髒話。
他真的很想問,這群人到底哪裏的底氣和自信說這樣的話啊。
腦子都不在了嗎?
當對面全是菜瓜,一切就碎嗎?
等會對上,一個餘瑤就能讓他們夠嗆。
雲浔實在有些崩潰,他甚至很想問問天君。
萬年前,顧昀析封魔的時候,左手執着一柄黑蓮,右手上霄劍輕飄飄斬下,你知道那一劍的威力,有多大嘛?
但是雲浔沒說,他捏了捏鼻梁骨,眼尾一挑,略帶看戲的玩味,突然好像每根骨頭都帶上懶意,“好啊,如果每人一上來就挑了我做對手的話,我就去堵蒲葉。”
說完,他就慢慢悠悠騎着蛟馬,回了自己的位置。
雲存不知道他和天君說了什麽,但也有意緩和父子間的關系,他側首,摘下臉上的仙金罩面,道:“浔兒,等大戰結束,父君和你一起去鳳族,把你母妃接回來。”
這是在看雲浔的面子上,做出的讓步。
“不必。”雲浔對他,從來都是冷淡又不客氣,“我母妃早就坐不慣天族太子妃的位子了,她在鳳族,比待在天族,不知好了多少。”
都說,兒子是偏向娘的。
雲存一陣挫敗。
這次的伐神之戰,天族少了個左膀右臂,就是鳳族。
雲浔的母妃,是鳳族的少族長,身份地位,血脈強度,比現任的天後還要厲害。
為此,天君動了大氣,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就差沒直接綁了他,去鳳族賠罪了。
他怎麽就把夫妻關系,父子關系,弄得僵到了這種程度。
雲浔不再去管他。
這樣濫情而肮髒的血,他身體裏也時時刻刻地流淌着。
他自己都嫌棄。
卻又沒有辦法剔除。
他又怎麽能,怎麽可以,用這樣濫到了骨子裏的身體,去愛一個神女。
那是一種亵渎。
若是真的在一起後,他見一個愛一個,見一個藏一個,他自己都無法接受。
那是琴靈啊。
他不舍得,真不舍得。
最開始時有多愛,後面鬧的時候,就有多嘲諷。
當初,雲存和婉清,這兩個名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代表着恩愛,代表着忠貞,代表着從一而終的寵愛。
然後,他多了很多的弟弟妹妹。
每一個,都不是他母妃生的。
每一個,都養在了他母妃名下。
多麽惡心,多麽膈應。
他母妃,多麽驕傲的一個人,也曾哭過,也曾鬧過。
可是雲存那時候,已經看不見了。
他喜歡琴靈,不在一起,是最後的克制和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