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重天鬧得熱火朝天,蓬萊卻沒有受到影響, 春意漸濃, 日月更替,靜谧與沉默依舊是日常主調。
聽聞天族正在集結兵力, 準備發起第一輪試探。
十三重天上的幾個,也象征性地開了個小會。
就在餘瑤決定下凡的前一天。
餘瑤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和顧昀析結了生死契的事告訴大家。
地點是蓬萊首山山巅上的那座破草屋。
山上和山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候溫度,餘瑤現在肉體凡胎, 挨不住凍,又怕下凡前一天生場重病, 因此格外有自知之明地在外套了件棉絮衣。
餘瑤吸着鼻子,瞥了眼前面不急不忙恍若閑庭漫步一樣的顧昀析,再擡頭望望沖破雲霄的萬仞仙山, 頓時覺得眼前一黑,她小跑幾步追上顧昀析,道:“要不還是用飛的吧,真的不是我怕累,是這山太高了, 等我們走上去, 他們都商議結束了。”
“他們商議他們的, 你去了也聽不懂,聽懂了也幫不上忙。”顧昀析聲音有點啞,皺着眉像是沒睡醒的樣子,眼尾的痣顏色都不複以往的殷紅, “三步一喘,你這幅樣子就是去凡間,也活不久。”
顧昀析今日難得換了身白衣,他本就生得好看,不說話不睜眼時,長身玉立,清隽溫潤,一旦睜眼,蹙眉,臉上的每一道棱角與線條都淩厲起來,危險感油然而生。
餘瑤好歹做他跟班做了那麽多年,知道他穿白衣時,往往心情都還不錯。
因此也敢小聲嘀咕着怼一句:“你別總說我弱,活不長,我活不長還得連累你,一死死兩個,多不劃算。”
顧昀析笑了一聲,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低聲問:“小蓮花,誰告訴你,一個生死契,就能讓我給你陪葬了?”
餘瑤:“??”難道不是?
越往上走,溫度越低,餘瑤裹着一件白色的棉絮衣,縮得跟只淋了雨縮了水的貓一樣,臉越發顯得小了,眼睛倒是挺大,純黑的,時時刻刻都帶着些軟軟的笑意,一頭如瀑青絲淌到腰際,兩側還各編了兩根長長的細辮。
難怪別人看着都覺得好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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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昀析用一種你未免也太天真了的眼神看了她幾眼,懶散道:“簡而言之,你死了,我不一定死,但我死了,你肯定是活不了。”
餘瑤:“……”
行吧,你是帝子你威風,但是這特權,給得是不是也太多了點。
她才腹诽完,就見尤延足尖一頓,輕飄飄落到離他們十步遠的怪石上,看上去有些驚訝,朗聲問:“帝子,阿姐,首山鐘響三聲,你們怎麽還不動身?”
餘瑤回頭看了看自己一步一步走過的蜿蜒小路,沉默了好一會,才洩氣般地回:“實不相瞞,我已經走了至少一個時辰了。”
還在山腳。
她有什麽辦法。
尤延下意識瞥了眼一臉雲淡風輕的顧昀析,再看看皺成苦瓜臉的餘瑤,笑了笑,心想果然和扶桑所料不差。
前段時間,還不知道是誰說,餘瑤的事,誰愛管誰管去。
反正他不會管。
這才過去幾天啊。
餘瑤眼睜睜看着尤延化作一片驚鴻葉,逆天而上,越飛越高,不一會兒,那身影便消失在了眼簾中。
緊接着,一道金光從天邊蹿出,從山腳慢慢往山腰晃蕩,偏偏金船體積十分巨大,小山一樣,一路轟隆聲相随,過了好一會,金船停在他們身邊,財神從裏面探出個腦袋,見到餘瑤,有些疑惑地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麽?要上船嗎?”
他只是随口一說的客氣話。
誰知道餘瑤真的就拉着顧昀析坐了上去。
金船開動,尴尬的轟隆聲一絲不落傳進耳裏,就像是有一只行動緩慢的巨獸拖着船在地面上行走,雖然還算平穩,不見晃蕩,但這聲音絕對提神醒腦。
而且很慢,比被蝸牛馱着走都慢。
餘瑤:“……”
她看着財神那張喜氣的小臉,忍不住問:“你這船怎麽回事?年久失修導致行動不便?”
財神有些顧忌顧昀析,先是朝他那邊看了一眼,發現後者正阖眼休息,眉峰微攏,才湊到餘瑤身邊,小聲道:“昨夜沒什麽事做,喝了些小酒,睡了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倒在了書房的門檻上,渾身都疼。本來蓄了點靈力準備挨雷劫的,也突然一絲不剩了,搞不清到底是個什麽狀況。”
靈力都沒了,船還能開得動嗎?
說完,他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對着餘瑤發愁:“我這回,怕真是要交代在天劫上了。”
他這一說,餘瑤也跟着沉默下來。
她又想起了那日顧昀析和她說的話。
“我覺得,還是得放寬心。人吶,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神更沒有。有些事情,想開了,想通透了,就好了,沒必要一直折磨自己。”餘瑤知道財神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仍然忍不住提醒,暗示,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財神點頭:“如果能在雷劫之前,喝到想喝的靈酒,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他現在已是七八歲孩童的模樣,臉蛋圓鼓鼓,不管是笑,還是愁,看着都像一顆圓滾滾的喜氣團子。
餘瑤聽出他話中的暗示意味,不由得上手捏了捏他頭頂的小揪揪,笑:“放心,你先讓我沾沾財運,這樣我去人間,回來時多給你買幾壇好酒。”
財神噢了一聲,然後從善如流地把另一側的揪揪也送到她面前:“多給你沾沾,多買點。”
顧昀析以肘撐頭,悄無聲息睜眼,目光停留在餘瑤蒼白精致的側臉上,順着下颚線往上描摹,過了一會,像是玩膩了這個游戲,意興闌珊地瞥開了目光。
餘瑤長得漂亮,這他知道。
但他生為六道之子,看哪副皮囊都是紅粉骷髅,餘瑤到底有什麽能力,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底線。
很簡單的互換,若是這回被天族暗算的,換成墨綸,或是琴靈,他眼睛都不會擡一下,最多幫着鎮下場,其餘的事,他沒那麽多閑心去管。
細想下去,又覺得不對。
餘瑤,光是這個名字,就比別人的好聽。
他親自取的。
這樣一想,又覺得沒什麽不對了,她整個人,包括名字,都是他的,再親密,也是能接受的。
況且,扶桑說得也有道理。
她還小。
稍寵着縱着些,也是應該的。
扶桑養那只鳥,可比他養餘瑤縱容多了。
首山仙霧缭繞,越往上越冷,等金元寶船一路招搖地開到山巅,起碼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餘瑤腳都麻了一只,她扶着財神,一瘸一拐地從船上蹦下來,手縮進棉衣裏,一邊喊冷一邊抱怨:“我總算知道為什麽你對這茅草屋有這麽大的怨念了。”
財神也跟着搓了搓手,面無表情地接:“可不是,難爬,還冷,風一吹,心都涼了半截。”
餘瑤現在肉體凡胎,本來身體也不好,現在眼皮凍得耷拉下來,神情蔫蔫,顧昀析看得直皺眉。
“過來。”顧昀析将她拎到自己身邊,眼也不擡地道:“手伸出來。”
餘瑤很乖地哦了一聲,也不問什麽,就攤開了手掌。
她的指骨很細,形狀漂亮,青蔥一樣嬌嫩,顧昀析面不改色地将它們包裹在掌心中,細小的靈力暖流從手指尖進入全身,寒意散去,餘瑤眯着眼,恨不得整個人挂在他身上才好。
財神看慣了他們這等相處模式,然而還是見一次,酸一次。
當年,怎麽就不是自己被顧昀析撿走了呢。
茅草屋頂,那只小紅雀站着,歪着腦袋啾啾的叫喚兩聲,腦袋上好似又新長出了三簇火紅的絨毛,精神十足。
“渺渺到底是什麽品種?看了這麽多年,愣是覺得就是只染了色的野麻雀,偏生扶桑寶貝得很,上哪都帶着,吃的喝的恨不能比他自己還好。”財神嘴欠,每回非得揪着小紅雀說兩句。
小紅雀登時轉過身,撲棱着翅膀就飛到了財神的頭上,小豆眼咕嚕轉悠兩圈,兩人立刻鬧成一團。
最後還是扶桑出來,将小紅雀抱到掌心中,和言細語地安撫了一陣,才不贊同地對財神道:“你別總逗渺渺,她性子急。”
財神哇哇地叫了兩聲,把自己被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手臂伸出去,聲音稚嫩,差點沒直接帶上哭腔:“誰過分!你說誰更過分,還講不講理了。”
他們兩個鬧慣了,扶桑嘆着氣伸手給明顯看上去更弱的財神渡靈力,一邊對顧昀析和餘瑤道:“快進去吧,人都到齊了。”
推門進去,果然擠的滿滿當當一屋。
淩洵半倚在牆角,臉色十分不好看,伏辰和尤延倒是從善如流地坐在竹椅上,漠着臉想事情。
琴靈紮了個高馬尾,一身勁裝,英姿飒爽,顧盼回眸間盡是逼人的英氣,她見到餘瑤,就招手道:“快來,給你準備了東西。”
餘瑤一聽有東西,握着顧昀析的手一松,毫不猶豫地擠到琴靈的身邊,手腳都縮在棉絮衣裏,只露出個毛絨絨的腦袋:“什麽東西?”
琴靈:“我在魔族發現的一個劍妖,長得眉目如畫,清俊有加,說話聲音也好聽,是個結契的好人選,雖然修為沒有多強,但會做飯,人間的美味他信手拈來。”
“你覺得怎麽樣?”
琴靈将手中縮小了的長劍吊墜放在餘瑤的掌心中,泛着白瑩瑩的光。
“他叫華庭。”琴靈提醒:“你們結契之後,他還可以陪着你一起去人間,貼身保護,挺好。”
餘瑤看了眼手中瑟瑟發抖的劍妖,再看看顧昀析,一時之間,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利索。
顧昀析笑了笑,眼尾的痣勾魂攝魄,越發妖異。
很好。
這群人什麽毛病。
什麽眼光。
心心念念想給餘瑤這種二傻子,再配個二傻子?
傻傻組合嗎?
這邊扶桑和財神都進了門,小小的一間屋,愣是裝下了十三重天的八位神君。
再對比天族聲勢浩大的七十二重天宮,一對比就是暴擊傷害。
眼見人都到齊了,顧昀析掀了掀眼皮,冷聲道:“餘瑤的事,不勞諸位費心。”
他這話,不是第一次說。
以前每次将餘瑤教育得狗血淋頭時,也總有人看不過去,求情說理,十有八九,也是換來這一句。
但也确實,他在的時候,餘瑤的事,是決計輪不到他們管的。
而且這句話裏,多少含着點別的類似于事後算賬的意思。
在場的人都沒話說了。
沒理,說什麽都沒理。
從小養到大的人,還沒滿七萬歲,又最愛惹事蹦跶,性子歡脫活潑,顧昀析連本命神器和鲲鵬令都留下來了,怎麽可能沒有留下別的手段?
這七個裏,至少有六個受了他的囑托,拿了他的東西,回頭他一出來,嚯,真行,個個支持她談戀愛,快被人坑死了都不知道。
顧昀析走到餘瑤身邊,慢條斯理地拉過餘瑤冷冰冰的手指,三下兩下的,就把那礙事的劍妖扒拉到了地上。
他聲音涼得幾乎感受不到溫度,說出的話石破天驚:“我和餘瑤結契了。”
“就在昨夜。”
“什麽?!”尤延頭一個跳起來,不能接受。
其他人也都是一臉驚訝,顯然這個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顧昀析捏着餘瑤像是沒骨頭一樣的手指,不滿意上面還染着那劍妖的味道,“我和她結契,可以将這個制約關系,降到最低程度。”
在幾個人裏,扶桑倒成了最能理解他的,他嘆了一口氣,道:“這樣也好。除了你,別的人,怎麽想都覺得不合适。”
財神恍然:“難怪瑤瑤穿這麽多,原來是已經結契,沒有靈力了。”
初時的驚訝過後,他們接受的過程,倒是異常順利,畢竟仔細想想,只是能讓顧昀析受傷的,掰着手指頭數也數不出來兩個。
餘瑤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證。
終于輪到自己說話,餘瑤點頭,看着那瑟瑟縮到琴靈身後的劍妖,道:“我準備明日下凡,争取早些回來,但估摸着需要三四個月的時間。”
談到正事,大家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扶桑:“半年內,天族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直接進攻十三重天肯定是不會,但一些小的騷擾也免不了,五十萬天兵不是個小數目,我們這邊可以抽調出妖兵妖将,有實力的魔将也會參戰,但問題就是,現在天族的頂尖力量不詳。”
淩洵對天族行徑嗤之以鼻,道:“我可是聽說了,天君召開聲讨會,還秘密見了一些老怪物,許下了讓他們無法拒絕的好處。”
“無法拒絕的好處?”餘瑤實在是覺得有點冷,一邊将手塞進顧昀析的掌中一邊道:“天族真的沒點出息,惦記來惦記去,惦記什麽不好,非要惦記着神位。”
“可能他們真以為,我們死了,十個神位就會落到他們頭上,任由他們處置吧。”財神臉蛋圓圓,聲音稚嫩,笑起來像是摻了蜜糖一樣,聲音裏卻全是幸災樂禍。
“但是偏偏那群老怪物動心得不得了,多半是要摻和進來的。平日一些躲起來的牛鬼蛇神,這遭怕是要全部現身了。”尤延想到了別的方面,不由頭疼:“還有我這邺都,琴靈,淩洵管着的魔域,每一處鎮壓的惡鬼,惡魔都不止百萬之數,就算和天族開戰,都至少得留一個下來看守鎮壓。”
“瑤瑤得趕緊回來,不要在人間閑逛。”墨綸難得出聲,認真道:“你的力量,在戰場上,很重要。”
扶桑和淩洵相繼點頭。
餘瑤自然知道,也應答得幹脆。
扶桑扭頭問顧昀析:“西邊的古佛和菩薩,是什麽态度?”
“保持中立,不插手。”
“不插手就好,也沒指望他們破例,站在我們這頭。”
財神側身,糯聲糯氣開口:“那我留下來,鎮壓邺都和魔域吧。”
“不行。”扶桑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太危險了,你的力量現在不及全盛時百分之一,怎麽鎮壓?”
財神拍了拍自己的手腕,笑得眯了眯眼:“我還有血呢,我的血對那些髒物,是大殺器,你們忘了?”
死一樣的沉默。
他們都沒忘。
但還是覺得難過,遺憾。
財神從前,何等風骨,在座能穩穩壓他一頭的,只有顧昀析。
現在想鎮壓一些魍魉鬼魅,卻只能靠一身神輝精血。
而最令人難過的是。
他們都還記着他從前的模樣,財神自己卻不記得了。
“好,你留下。”扶桑最終也拗不過他,有些無奈地道:“我們留些神器給你,一旦情況不妙,直接發信號,自己身體最重要,你的精血本就不多了,雷劫眼看着也要來了。”
十三重天,其實沒有一個廢神。
財神不是,餘瑤亦不是。
餘瑤的能力十分特殊,在戰亂起的時候,她一人,便是最堅強的後盾。
十神中,有人主殺伐,有人鎮兇噩,有人掌財運,但只有餘瑤,她掌管着玄奧的修複力量,以及龐大的生命力。
但因為她本體有傷,這個能力的觸發條件,尤為苛刻。
只有死亡數量夠多,波及範圍夠廣,她才能将這種能力完全發揮出來。
放在平時,六界安定,她是人人可欺的小廢物。
可無人知曉,在戰場上,她的名字叫。
最強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