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螳螂與黃雀
當年大周朝日薄西山,窮到周恒王死了七年,都還沒錢安葬,著名的敗家子王子朝想去楚國,想搞點東東聊表心意,奈何朝廷窮得叮當響,最後索性攜帶着大周的經史典籍給楚國當見面禮了,搞得大周朝的圖書管理局局長老子先生表示噫噓兮無可奈何,無書可圖,索性撂攤子走人,騎着青牛過了函谷關,不知所終。
如今謝晗以老子自诩,其中暗喻,頗有諷刺如今的朝堂已是日薄西山的味道。這話他在京城時,可是半分口風都沒漏過。如今正在去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未免就松懈下來了下來。
可是如果是那些久經官場的老狐貍們品出了他的深意,那到不奇怪;可如今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一語道破,如何不讓他心驚。
他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臉上,小姑娘沖他做了個鬼臉,眼神裏頗有點“我都明白”的自得的玩味,陸湛歉然一笑,王東湖莫名其妙。
謝晗心中覺得這對父女似乎很不簡單,問道,“她讀過書?”
這世道,識字的男人都不多,能把姑娘養成這樣的,估計不是個簡單的人。
陸湛很謙虛地回答,“家中有幾本閑書,閑來無事,我便教一教。”
“哦~”謝晗意味深長地又看了陸湛兩眼。
陸湛的眼神并不閃避,但也沒有深談的意思。
謝晗也沒有多問,騎在毛驢上,颠颠地趕路去了。
這一路上,因為有了腳力代步,行程自然比判決裏的規定要快了些。但三個大人都不敢大意。他們必須在判令規定的時日裏趕到碩業,要是萬一遇上秋雨綿綿,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不過還好,行了十幾日,居然都是好天氣。且越往西行,天氣越涼爽幹燥。這一日,他們索性放開了腳力,居然比前幾日多走了百十裏地,以至于錯過了驿站。
眼見天色已晚,陸湛挑眉望了望,“看來今晚我們得露宿在外了。”
王東湖是常做這種押邂的差事的,這條路也不是第一次來。他看了看地形,“若是我沒記錯,再往前一些,有個山神廟,倒是可以宿上一夜,總比在林子裏安全。”
陸湛看向謝晗。
謝晗并無異議,這些天雖然有一頭毛驢代步,不過處尊養優這麽多年的他,也是累得夠嗆,一身的老骨頭颠得都快散架了,是真心想找個地方把自己擺平了。但前提是,別睡到一半時,來些狼啊,豺狗啊什麽的,把自己這把老骨頭給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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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又往前,行了一會兒,果然看見道邊林子後面隐約可見一間房子。
等走近一看,那山神廟不過是個破落的院子,荒蕪得不像樣子了。
謝晗笑笑,“有個栖身之所,能遮風擋雨,也算是極好了的。”
陸琅琅牽着自己的棗紅馬站在廟門口并未進去,她扭頭對陸湛道,“爹爹,吃了好幾日的幹糧了,實在不想吃了,我去林中尋些野菜來,今晚吃面魚兒吧。”
王東湖聽了就笑,“姑娘,面魚兒也得有鍋煮啊。這荒郊野外的,上哪裏去尋鍋竈啊?”他們這幾日,白天都是啃得幹糧鹹菜,渴了便喝點水,晚上投訴驿站,倒是能喝點熱湯。只是他們這等差人,押邂的又是囚犯,哪裏能有什麽好的吃食,不過是果腹罷了。
陸琅琅聽王東湖這麽說,也不惱,沖他做了鬼臉,翻身上了馬背,任由那棗紅馬撒開蹄子跑了。
“嘿~”王東湖指着她的背影,對陸湛道,“你就這麽讓她一個人跑了?”
陸湛不在意的笑笑,“她野慣了,不礙事的。”
王東湖嘀咕道,“你這心可真夠大的。我們家閨女……”
王東湖在嘀嘀咕咕自己閨女如何如何,謝晗若有所思地目光卻落在了陸湛的身上。
這對父女,絕對不是一對普通人。
這一路上行來,連王東湖都累得每日倒下就呼呼大睡,可陸湛每晚洗衣潔面,一樣也不少幹,甚至有一點風水草動的,他都是第一個醒的,似乎根本沒睡覺一樣。
而且陸湛每晚都單獨掏錢,給陸琅琅訂一個單獨的房間,從不擔心她出事。
這對父女與他的相遇,難道真的只是巧合?
謝晗伸手理了理自己亂糟糟的胡子,呵呵一笑。
陸湛和王東湖手腳也快,簡單地在廟堂裏收拾了一塊空地。陸湛燃起了一堆火,将地面烤得幹熱,然後才将火堆移開,“老大人,坐這裏,免得寒氣進了身體。”
“哦,好的好的。”謝晗沒有推辭,謝過陸湛,坐下休息。果然,被火烤過的地面,熱乎乎地,謝晗只覺得散架的骨頭都送快了很多,他不由得舒服地嘆了一聲。
然後就看陸湛從包裹裏掏出了一個鐵鍋……
王東湖都傻眼了,“這……這是……鍋?”這個陸湛,出門辦差,帶着閨女且不說,現在居然還帶着鍋!
陸湛嘿嘿一笑,尋了幾根粗壯的樹幹,搭了個架子,将那鍋挂了起來,将水囊中的水倒了進去,又從包裏掏出來兩個黑不溜秋的碗,将囊中的一些麥粉倒入碗中,用水調和。
王東湖看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別說,你是不是連筷箸都帶了?”
陸湛搖搖頭,“那個不方便,我們尋幾根幹淨的樹枝将就一下吧。”
不方便?王東湖看了看那鍋那碗,心想你還知道不方便。
院門吱呀一聲響了,三人應聲望去。只見那破舊的面門外站了一個身影。燃起的火光照射在廟門處,帶着溫暖的顏色映在來人的身上。可偏偏,來人站在門外,一半站在光明裏,一半站在陰暗中。
明亮處的半側臉,面容帶笑,親切可喜;而陰暗中的半側臉,則模糊不清,似乎喜悲不明。讓謝晗想起了寺廟裏那些金剛的怒目與慈眉。
正是陸琅琅回來了,右手兜了好些已經洗幹淨的野菜,而左手拎着一只長耳的兔子。“爹爹,你看我打到了什麽!”
謝晗看得眼皮一跳。若說少女與兔子,他看慣的畫面是京都中的那些貴女們,摟着那些雪白的小兔子,又親又抱的畫面,跟這姑娘興高采烈地高舉的已經被她開膛破腹,剝皮洗淨,還往下滴血的兔子,委實是反差有些太大了。
陸湛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很是贊許地摸了摸女兒的頭。王東湖也很高興,蹭地從地上竄起來,“好樣的,琅琅。”他接過那只兔子,找來一枝樹枝,叉起來,放在火上料理起來。
等天色都黑下來的時候,四個人已經圍着篝火,喝着面魚兒湯,啃着撒了鹽巴的兔肉。即便是謝晗,也覺得那碗野菜面魚勝過無數佳肴,便是龍心鳳肝也不過如此了。
四人吃飽喝足,收拾了一番,就直接和衣倒地,圍着篝火睡了。連平日裏一貫警覺的陸湛,都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月上中天,月中的棗紅馬打了個響鼻。
熟睡的陸家父女并沒有動靜,反而是一貫鼾聲如雷的王東湖,悄悄睜開了眼睛,口中卻還響着生動的鼾聲。
他仔細看了看陸家父女的動靜,見兩人毫無警覺,這才松了一口氣,停下了假意的鼾聲。
他抓緊了自己的腰刀,站了起來,走了到篝火對面的謝晗身後。
篝火只剩餘燼,并不明亮,但是在黑衣裏,足以将王東湖敦實的身材在牆壁上投出一道猙獰的影子。
背對着篝火淺睡的謝晗突然就感覺到了什麽,他微微一張目,看到了牆上王東湖的影子。
他平靜地開口,“我還在想,到底是你們兩人中的哪一個,卻沒有想到,是你。”
王東湖心中一跳,“你怎麽……”
“怎麽沒有被你迷暈,是嗎?”謝晗緩緩坐了起來,轉過身來,直面王東湖。他神态安詳,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個殺手,而是一位老友,“因為我茹素已久,并沒有吃多少的兔肉。你給我的那一大塊,我都撕下來遞給琅琅吃了。”
所以那個身手矯健的小姑娘才恬着肚皮,四爪朝天,睡得人事不知。
同樣,一向警覺的陸湛也睡得昏沉。
王東湖扯着嘴角一笑,“陸湛一向警覺,要不是琅琅打來的那只兔子,我那些藥還真不知要下在哪裏才不被他們察覺。”
謝晗年輕時不曾習武,年老了還是一位書生,雖然習了些長壽健體之術,但絕不可能跟一位手持利刃的壯漢角力。他自知難逃此番劫難,索性不再廢話,閉口不言,只一雙睿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着王東湖,沒有絲毫畏懼與求饒。
一來,他不屑于向宵小求饒;二來,他很喜歡陸琅琅,也很好奇陸湛,雖然知道王東湖放過這對父女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仍希望王東湖或許覺得這對父女有用,且沒有看到他的殺人之舉,能給這對父女留一條生路。
王東湖雖然意外謝晗這種坦然面死的風度,但是他一貫行事老練,又怎麽會手軟。他一擡手,将腰刀反握,就向謝晗的脖子上抹去。
空氣中有細微的急促聲,卻不是王東湖的刀聲,一條細長的影子從空中疾射,叮的一聲脆響,纏在了王東湖的腰刀上,讓王東湖的腰刀半寸都進不了。
王東湖心知不好,反身就要向身後看去,可脖子一涼,鮮血從傷口潑濺出來。王東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腰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捂去,但是為時已晚。
他倒下時,只看見陸湛無聲地站在他的身後,手中持着一把細長的刀,冷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個陌生人。
王東湖掙紮了一會,就斷氣了。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陸家父女卻似乎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一樣。
陸琅琅往篝火堆裏又添了些枯枝,将篝火挑了起來。
陸湛卻将謝晗扶了起來,“老大人受驚吓了。”
謝晗是被吓得不輕,不是被王東湖吓得,而是被這對父女殺人不眨眼吓得,雖然他看陸琅琅抓兔子時,就隐約覺得這孩子不尋常,但是也沒有想到陸琅琅不但殺兔子有一手,就是殺人也沒當一回事。
但是父女二人出手救他,他于情于理都很感激,不由得多問了兩句。“你們為什麽要救我?”
陸湛沒有答話,反而從自己行囊裏遞給謝晗一套衣服,“老大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您還請先換上衣服,将身上的衣服脫給我,我先料理了他再說。”
陸琅琅拿起地上的一些行囊避了出去。
謝晗聽了陸湛的話,将全身的衣服全都脫了下來,換成了陸湛遞給他的新衣。
然後陸湛将他扶到廟門處,陸琅琅已經牽着馬兒等他。
“老大人,您十二年前救過我父女的命。這次,我父女是特來報恩的。您別多心,趕緊跟琅琅先走,我料理好後面的事情,再與您彙合。”
“十二年前?”謝晗被他說得一愣,可是就這當口,他已經被陸湛扶上了馬背。
陸琅琅二話不說不說,牽着他的缰繩,兩腿一夾,兩匹馬兒就小跑了起來。
謝晗忙抓住馬鞍,回頭只見陸湛又返身進去了廟裏。
“琅琅,慢點兒,我這老骨頭可經不起這麽颠。”謝晗只好跟陸琅琅說話。
陸琅琅回頭一笑,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容顏,倒是一口貝齒白的發亮,“您老啊,先颠一會兒吧,跟着你的,可不止裏面那一個,我們得抓緊,才能擺脫掉他們?”
“什麽?”謝晗有些懵,雖然他自己也安排了些後手,但主要是保護老妻,并沒有過多的放在自己這邊,他一個失勢的老頭子,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青眼相加?
陸琅琅不再跟他說話,專心趕路。
謝晗只好暗自琢磨。十二年前,好久的事了……男子與女童……哎,他想起來了。當年他在辦一樁要案,微服潛行,路過涿州,在客棧中偶遇一位男子,那個人當時病的快不行了,懷中還抱着一個剛會走路的娃娃。他通曉醫理,給那個男子抓了藥,留了些錢財給他,還囑咐那個客棧的老板要好好照顧他。莫不是就是陸湛父女?
“琅琅,琅琅,你爹爹說十二年前,莫不是涿州?”謝晗忍不住問道。
陸琅琅回頭一笑,“您老記性還不錯嘛,這麽快就想起來了?”
謝晗嘿了一聲,剛要開口,陸琅琅突然回頭比劃了一下,讓他不要說話。然後馬缰一扯,連人帶馬,一起鑽進了密林之中。
不一會兒,迎面的道路上便有了疾馳的馬蹄聲,足足跑了一盅茶的功夫,馬隊才算完全經過。可是這些人,黑衣蒙頭,連個火把都不舉。
陸琅琅等馬隊遠離了之後,才啧啧了兩聲,“藏頭露尾,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神仙。”
謝晗摸了摸胡子,“隊伍齊整,頗有殺伐之氣,恐怕是軍伍之人。”
陸琅琅嘿嘿一笑,“管他們呢,我們走我們的。”
她也不挑那大道,只在山林中行走,不時望望天上的星辰分辨方向。就這樣,三日後,他們一老一少,已經遠離了前往碩業的方向,改道向東南方去了。待出了山林,兩人改頭換面,陸琅琅買了一輛小油車,用兩匹馬兒套着,辦成了一對祖孫,走在了前往揚州的官道上。
這日午時,他倆在一個茶棚裏點了兩個小菜,正吃着,就聽隔壁桌的幾個人說話。
“趕緊把這趟镖走完,然後回去。京都那邊已經亂起來了。”
“怎麽了?”
“今兒早上,有人通了消息,隴西郡的梁王說京都的幾位皇子,昏庸無能,禍亂朝綱,要清君側,已經造反了。”
“什麽?”聽者大驚失色。
旁邊有明白人就問了,“皇子昏庸,幹他這個做叔叔的什麽事?”
那個消息靈通的那人就說了,“嘿,這還不明擺着的,想那把椅子呗。”
有人就奇怪了,“既然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他還敢造反?”
那人又說了,“不怪有人肯跟着他造反。謝晗謝閣老,你們都知道不?老大人多好的一個官兒啊,又有學識,又有本事,一直在京都壓着幾位皇子,讓他們不能亂來。臨老了,還被這幾個皇子折騰得判了個流放,判了流放,那幾個皇子還不解恨,把人在半道給害了。等梁王他們找去的時候,人都被野獸啃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真的是死無全屍啊……”
隔壁桌“死無全屍”的謝晗,一下子沒忍住,連翻了好幾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