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黃昏時分,雪停了。
小蟲兒跑到花掌櫃面前,跟他說了幾句話。
“知道了,你先去忙。”花掌櫃頭也不擡,提筆在記賬。
鄭雨走下樓,靠在櫃前看他寫字,也是怪哉,這客棧的掌櫃長相娘氣,寫出來的一手字筆鋒淩厲铿锵,倒是好得不可思議,倘若不是親眼看見,真不肯相信是他寫的。
鄭雨正看他筆法看得出神,不預期他的手遽然一抖,三兩顆細墨濺落下來,污了剛寫好的字。
“啊呀!”鄭雨不由得驚呼出聲。
花掌櫃盯着自己的右手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擱下筆,擡起左手握緊了右手腕。
“你的手冷得打顫嗎?”鄭雨關心問道,但是不等花掌櫃回答,她又繼續說,“你去烤烤火吧,手暖和了就不會這樣了。”
花掌櫃擡頭對她笑了笑,若無其事再次提起了筆:“沒事,我不冷。”
隔了不多久,晚飯端上來了。
相比于之前的那頓醬牛肉、蝦米豆腐、辣根炒肉和老火蘿蔔湯,晚上這頓飯實在是遜色得過頭了:青菜、紅燒魚、熱米飯。
鄭雨一看晚上的菜品,半點食欲都沒有,發惱把筷子丢開了 。
孫楚一聲不吭,起身就往後廚走去。
廚娘春來正在刷鍋。
“春來姑娘。”孫楚走近叫她道。
冷臉子的廚娘回頭看他一眼,說了兩個字:“康珏。”
孫楚發怔:“什麽?”
廚娘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我叫康珏。”
孫楚只好改口:“康姑娘……”
“康珏。”
“好,康、康珏姑娘……”
“康珏。”
“康珏。”孫楚頭大如鬥,順她心意稱呼道,接着說,“我妻子不吃魚。”
“你妻子不吃魚跟我有什麽關系。”
“我是想說,今晚的菜不太合我妻子的胃口,能不能勞煩你……”
“不能。”不等孫楚話說完,康珏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刷鍋水舀幹淨,她把鍋擦好,蓋上了蓋子,“鍋洗好了,我不想再弄髒它。”
一口氣堵在孫楚胸臆裏,他不覺皺了眉:“你告訴我還有什麽菜,我做,鍋髒了我洗還不行嗎?”
“火都撤了,你還做勞什子的菜。”康珏丢下這最後一句話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後廚。
孫楚幾時受過這樣的氣?想動手給那廚娘教訓,又顧忌她是個女人。
帶着一肚子氣回到前廳,孫楚告訴鄭雨後廚沒有菜了,又哄了好半天,鄭雨這才将就着一盤青菜磨磨蹭蹭吃起了飯。
孫楚也只吃了大半碗,他先放的筷子,借拿茶葉的幌子靠近櫃面——花掌櫃在撥算盤——每每看見花掌櫃,十有八九他都是在算賬,也不知這麽一個小破店,哪裏有那麽多賬好算。
“花老板,”孫楚嗫嚅了好半天,說道,“那位康珏姑娘……脾氣大了些吧?”
“康珏?”花掌櫃擡起頭,略有驚異,“你是說我們後廚的廚娘?”
孫楚點頭,不待他再開口,花掌櫃就給他作了個揖,詫異得他慌忙說道:“花老板這是做什麽?”
除去把飯菜端上了樓的林火和蘭萃,在廳子裏用餐的人都循聲看過來。
孫楚神色尴尬。
“康珏,小字春來,”花掌櫃說,“平素我們是喊她春來的,孫公子既然知道她叫康珏,想必是同她說過話了,春來這個人有點兒軸……”說到了這兒,花掌櫃也很難為情,“她人是不壞的,但是這個脾氣……唉,一言難盡!總之,我替她給您賠不是了。”花掌櫃又沖他作了個揖。
孫楚張手去攔,才要說話,聽到身後傳來高梧月的笑聲。
高梧月笑道:“既知她是個脾氣不善的,掌櫃幹什麽還要留她?開店做生意,笑臉迎客最是重要,讓我說,不如打發她去別處的好。”
花掌櫃垂下眼睫,長長嘆息了一聲,而後牽起嘴角笑了笑:“高姑娘不知其中緣故。”
高梧月疑惑說:“哦?說來聽聽。”
小蟲兒和小宛分別在收拾高梧月和野狐用過的碗盤。
野狐坐着沒動,要了一杯熱茶。
鄭雨本就沒有食欲,看野狐也吃完了,幹脆也放了筷子,決計不做吃到最後的那一個,她趕忙起身跑到孫楚邊上去了。
“說起來,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花掌櫃又是一笑,神色溫溫的,“我自小就被父母遺棄,是師父看我可憐,将我抱上桐雀山,他養大了我,還教給我武藝,我原本有一位師兄,但他根骨不好,不能習武,只好學醫。我敬崇的人少,一生唯有師父、師兄而已。我十三歲時,師父滿百歲,在桐雀山上壽終正寝,隔了兩年,師兄也病死了,我無牽無挂,只好下山。”
說到這裏,花掌櫃抿抿唇角,沒再往下說。
高梧月不喜歡戛然而止的故事,她追問道:“後來呢?”
“下了山,我不知道該去哪裏,該做什麽,因為從小就遠離熙攘人世,我不懂人情世故,抱着凡事都絕不讓自己吃虧的心,故而和人打過很多架。”花掌櫃撫額,眼神乍然變得有些悠遠了,像是穿越了一路走來的身後時光,回到了最初,“有一天,有人找到我,說給我很多錢,還會派人打理我的飲食起居,只要我願意跟他去一個地方,簽一份契約……”花掌櫃看着端坐不遠處的野狐,微微笑了,“我覺得很好,所以就跟着那個人去了,從簽下契約的那一天開始,我成為了一名刺客。”
“刺客?”鄭雨脫口驚訝道,她立刻就回頭看了一眼野狐,“刺客……和殺手,有什麽不一樣嗎?”
“我受雇于雇主殺人,只認錢,不認人。”花掌櫃沒有作答,野狐擱下茶盞替他說道,“而刺客,他們要會做很多事情,殺人只是其中一項,但如果殺人僅僅是這個人死了而已,那這樣的任務,是過于無趣的,他們不接。”
高梧月怕鄭雨不懂,添上一句道:“比如荊軻刺秦王,為的是推翻暴秦統治,這個荊軻,就是刺客。”
鄭雨點頭,表示明白了。
“我只需要負責殺人,因為我的武功是所有人裏最好的。”花掌櫃繼續說,“最難近身、最難殺的人通通交給我料理,可年輕時候的我,偏偏就仗着自己武功好,屢次三番違逆組織的命令,将沒有興趣的任務丢到一邊不管不顧,最後,頭領終于被激怒了,他召集了組織裏的全部人馬來追殺我……我逃了整整三個月,幸而命大,在要死的前一刻被人救下,為了報答這個人救命的恩情,傷好以後,我答應幫他去做一件事,但是很可惜,半途發生了意外,致使我身受重傷,幾乎不治。那時,春來和小蟲兒為了救活我費盡了心力,哪怕所有大夫都搖頭說我不行了,他們也不曾放棄過,後來我醒了,往後都只形同廢人般躺在床上,春來照顧我飲食,小蟲兒管我起居,這一熬啊,就是三輪春秋……”
大家驚愕聽着,皆是嘆惋。
“沒有他們,哪有今天的我啊!”花掌櫃長聲感慨道,他取了一根鐵簽子挑亮油燈,目光忽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便是擡頭對鄭雨微微一笑,“當年,這只手險些被砍斷,雖然現在看上去是沒問題了,但到底還是沒有好利索的。”
鄭雨盯着他的手看了好半天,驚讷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孫楚聽過了好一番前因後果,大為感懷,不過還是好心提醒說:“恩情歸恩情,康珏姑娘的脾氣改改最好,畢竟是‘和氣生財’呀!”
“財?”花掌櫃樂不可支,哈哈大笑說道,“我開這家客棧,原本就不是為了這個。”
“掌櫃的,關店門嗎?”小蟲兒收拾完廳堂後問道。
“關。”花掌櫃一面回答着,一面低頭把櫃面上的東西理好,“天色不早,各位也回房安歇去吧。”
“開店不為求財,那你為的是什麽?”冷冷清清張口問這話的人是野狐,他不知是什麽時候靠近衆人身邊來的。
花掌櫃擡頭看到站在高梧月身後的野狐。
“是啊,你為了什麽呢?”鄭雨也跟着這樣問。
“大家在一起,平安開心就夠了。”
花掌櫃笑着,然後端走了櫃面上兩盞燈中的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