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人死
文妃一連病了數日, 祈帝罷了早朝直接住在了栖鸾殿,奏折急報只往栖鸾殿送去, 最終堆在前殿的一方小小桌案上,沾了陳舊灰塵。
屋漏偏逢連夜雨,祈帝本就心煩意亂, 誰知道突然傳來消息,二皇子在出宮回府途中遭人擄劫,如今下落不明。
如一瞬間恍然夢醒,事情一層層查下去, 大理寺那一邊的事也就此瞞不下去。安在山恰到時機地提了一嘴,祈帝果然勃然大怒,待要追責, 才發現大理寺丞竟然不見了。
毫無意外, 一切直指汝陽王府。
祈帝用指關節一下一下地叩擊着實楠木做的桌子, 一雙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陸綏,眉頭皺得更深, 擰成一個大大的川字。
陸綏一襲缟素, 額間系了一根兩指寬的白綢,端端跪在了大殿當中, 低垂着眉眼,一言不發。
明明是命在旦夕,稍有一句話說錯, 行差半步就是死路一條, 陸綏依舊冷靜自持得如同在在自家王府後院喝茶。
祈帝冷冷看他, 沉聲問道:“陸綏,你究竟要胡鬧到什麽時候?”
陸綏勾唇一笑,擡頭與祈帝兩兩對視,嘴角嗤笑,突然又低下身子磕了個響頭:“陛下此話問的當真好,臣近日喪妻,怎會有閑暇時光胡鬧?”
他抖了抖自己一身白衣,眉眼之間凄凄慘慘神色難掩,擡臂裝模作樣地拭了拭眼角:“臣之愛妻慘死大理寺牢房,更是屍骨無存,臣這些時日夜不能寐,每每入夜深陷夢魇,只見珩蕭死不瞑目求臣替他求個公道。”
這拙劣的演技……
就連安在山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可明明知道陸綏今日進宮明顯就是沒事找茬,祈帝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暗自吃了這個啞巴虧。
陸綏今日進宮,并非孤身一人來——三十六路汝陽王府護衛一路護送,黑漆烏沉木打造的一口棺材被小厮小心擡着,陸綏一人領着長長的隊伍從汝陽王府出發,浩浩蕩蕩走過長安街道,引來不少百姓駐足觀望。
宣正門他入不得,便從側門進。
守衛不敢放行,互相對視幾眼,硬着頭皮攔下了一行人:“殿下,陛下只召見殿下一人,求殿下不要為難小的們。”
言下之意就是只允許陸綏一人進去,身後的棺材進不去。
陸綏只想同祈帝過不去,自然不會為難他們,只反問道:“如此,是只要本世子一人進宮喽?”
守衛們點頭如小雞啄米,不安地看了看他身後長長的隊伍,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
陸綏點了點頭,應道:“自然,本世子亦不能抗旨不遵。”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突然對着身後的小厮開口道:“都聽清楚了吧,務必要把本世子安安全全送到金龍殿,莫要誤了陛下的興致。”
只見他話畢,旋身一腳踏上靈車的臺階,足尖一點,徑直落在了漆黑的棺材旁。
漆黑的棺材,潔白的素衣——黑與白泾渭分明卻又交融缱绻。
陸綏一雙手緩緩撫上棺材蓋上鎏金色的紋路,雖然明知都是假的,他還是覺得心中一痛,動作間輕柔地如同觸摸戀人柔軟的長發。
未經處理的烏沉木香氣過于濃烈,但陸綏還是從中分辨出了幾分珩蕭身上獨有的味道。
淡雅,冷冽,明淨,統統在珩蕭的身上淋漓盡顯。
自母妃死後,陸綏從來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會有軟肋,會有了後顧之憂。可直到與珩蕭有了前世今生的千絲萬縷,他突然覺得生命中的陰差陽錯,都是命中注定。
他只有傍着珩蕭,方不至于難過。
陸綏一言不發地盯着這一口棺材,突然伸手掀開了棺材蓋,而後一腳踏了進去,衆目睽睽之下,他掃視了一周,緩緩躺了進去。
天地之間一片寂寥,只有陸綏的聲音響徹了霄漢。
“合棺,起!”
四周的小厮聽到陸綏的命令,又緩緩将棺材蓋合上,而後起棺,帶着陸綏和他的珩蕭從側門走到金龍殿前,這一次,門口的守衛沒人再有資格去阻攔。
棺蓋再次打開的那一瞬間,陸綏緩緩睜開了眼,他明明意識清明,卻像是一場荒唐大夢方醒。
敗了上一世,悟了這一世。
陽光依舊明媚,白雲一樣舒展,細雪俏生生點綴枝頭,這個冬天還未過去,一如往日舊模樣。綿綿一場春風未至,料峭的寒風依舊嚣張地張牙舞爪。
陸綏再度踏出棺材,故人已死。
他将手掌貼于心髒,感受到了那裏強烈的跳動,恍了下神,然後才開口,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珩蕭,我同你爛在一處,他日史書功過一筆,你我同赴。”
他日史書功過一筆,你我同赴。
祈帝近日精神不大好,全靠藥丸吊着才沒有倒下去,現下陸綏倒是來了,他的頭也疼了。
和什麽樣子的人打交道最累?當然是和流氓打交道最累。
多少年了,皇室的子孫哪個不是謙謙君子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讓他收拾,可偏偏陸綏這個人,不僅流氓,還不要臉。
劫重犯,燒牢房,囚禁官員,咄咄逼人,來面聖就面聖,還帶着口棺材招搖撞市,搞得滿城風雨。明明是自己劫走了人,現如今竟然來問他讨死人的債。
“溫庭弈本就是煞星轉世,有禍國之命格,難逃一死。”祈帝淡淡開口,既然不能和陸綏徹底翻臉,只避能而不談他劫獄的事,将一切都推脫到煞星身份上。
陸綏低頭沉默,未置一詞。
祈帝半睜着眼看他,知道今日是不能奈何他,松口道:“你為一個禍國煞星同朕置氣,私囚朝廷命官,以下犯上,早該治罪。朕念汝陽王只有你一子,汝陽王一脈不可斷,且寬恕你今日之事,若再敢胡言亂語,朕必當治罪。”
言下之意就是還不快滾,朕饒你一條狗命。
只是祈帝願意放過陸綏了,陸綏本人反而不樂意了。
“陛下口口聲聲說珩蕭是煞星轉世,單憑一人言語便定珩蕭死罪,讓臣實在難以信服,也令珩蕭怨氣難消。”
“太後和皇後雙雙出事,魯國公幼女也無辜被他連累,甚至當時在壽康宮裏,那麽多雙眼睛看着,是他的煞氣催動法陣燒死了那兩個宮女,你言朕誣陷溫庭弈?”祈帝回道。
陸綏趁機開口:“那依陛下所言,只要臣可以證實這些諸多現象非是天意而在人為,便可證明珩蕭清白。”
未等祈帝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陸綏再度磕下一個頭,淡淡道:“那臣便遵旨,勢必查出此事前後因果,還臣愛妻清白,也還陛下英明。”
祈帝心知被他擺了一道,臉色突然就變了。
陸綏擡頭當做睜眼瞎,對着上座勾唇一笑:“臣謝主隆恩。”
而就在陸綏同祈帝商談時,大理寺那邊也發生了一件大事。
消失了數日的大理寺丞突然回來了,還帶了一個面癱的貼身侍衛。旁人問他究竟去了何處,他只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開口道:“喝茶。”
喝茶?去汝陽王府喝茶?!
衆人一陣懵,看他活蹦亂跳的姿态瘋癫至極,活脫脫一個瘋子。
他們來還想着長官回來了若是陛下追究大理寺的責任,可以有人出去頂罪,如今回來一個瘋子,衆人的如意算盤落空,登時又氣又憂,統統做鳥獸散。
等大理寺的大大小小官員散的差不多了,花小樓也把這裏大致裏裏外外看了一圈,陸邈伸手拽住他,提醒他幹正事。
“放心,我心裏有數。”
花小樓停下胡鬧,叫了個小厮去取大理寺牢房的獄卒名單,将溫庭弈入獄後負責看守他的看守名單謄抄到了一張紙條上。
“你說陸綏要這些人的名字做什麽,那晚明明已經一把火燒個幹淨了。”花小樓咬着毛筆不清不楚地開口。
陸邈低頭将紙條折好,想了一想才道:“牢裏的守衛每日定時換班,死了的便算了,僥幸逃了的,殿下應當也不會放過。”
“要怪也只能怪他們命不好。”
陸綏的性子不招惹還好,如今溫庭弈在牢裏險些丢了性命,陸綏又怎麽肯輕易放過他們。
花小樓點了點頭,嘟囔道:“多好,陸綏就不是塊木頭,還知道幫自己媳婦報仇。”
他說完,擡頭悄悄瞟了一眼陸邈,被陸邈逮了個正着,索性不再扭捏。
“若我将來有一日被人欺負了,你會不會也像陸綏一樣,為我報仇雪恨?”
陸邈愣了愣,卻沒開口,只是突然撫上了花小樓的發頂,揉了揉他的腦袋。
“不會的。”
花小樓瞪大了眼睛,差點像個兔子一樣從陸邈懷裏跳起來。
“我不會讓你被你欺負的,我護着你,不會讓你受傷害的。”陸邈說的異常認真。
花小樓第一次聽他這麽認真的開口承諾,耳朵有點紅,臉也燙的要死,咳了兩聲說:“誰需要你保護了,我身後還有将軍府,再說我又不摻和皇家的事……”
說了幾句,突然停了停,然後小聲哼哼道:“你說的我可記住了,四哥,我記性很好的,你可別将來耍賴不認賬。”
陸邈點了點頭,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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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傍着你,方不至于難受。”化用沈從文先生的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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