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這天中午, 溫良久依舊沒有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菜式。
二飯也沒有收留糖醋小排的窗口。去咖啡館的路上,他念念叨叨地說下次還要再去一飯找。
柏裏沒接話,假裝沒聽出他話裏話外想要繼續跟自己約飯的意思。
溫良久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 “我室友說他下午也要過來。”
“去店裏嗎?”
柏裏問,“那我幫他, 留位置?”
“不用。”溫良久說, “我知道他。就是過來湊熱鬧的, 待不久。跟我一桌就行。”
“好。”
地鐵上, 柏裏垂眼看着被他拎在手裏的電腦包, 有心想要跟他聊聊前天晚上發生的事, 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總覺得自己好像應該道個歉。可是仔細想想, 好像也沒做錯什麽事。
可如果真的解釋些有的沒的, 會不會又顯得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沉默了一路,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貓咖。柏裏已經就被孟斂催着開始工作,只得暫時放棄了。
溫良久說到做到,各幹各的活,進店以後點了壺花果茶就坐在慣常的座位上開始工作。
何戟很快就到了店裏。
他對咖啡店之類的地方完全沒有興趣, 來這一趟主要就是為了看柏裏。饒是如此, 一進門也被店裏大面積運用的粉色調噎得說不出話來。
“你什麽時候換這種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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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溫良久對面的卡座坐下,随手拿起個杯子倒了口茶喝,“噫。你不是在家裏磕咖啡磕到飛起麽,什麽時候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飲料了?”
“我養生不行麽?你話怎麽這麽多。”
溫良久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腦, 壓低聲音警告, “坐一會兒就走,別亂搞事。”
話還沒說完, 就見他舉起手,笑嘻嘻地招呼, “小師弟,這兒。給我來杯咖啡。”
“……”
負責點單的是另外的店員。但既然已經被點名招呼了,柏裏只好接過飲品單走過去,“師兄好。想喝什麽?”
“拿鐵吧。”
何戟扭頭問溫良久,“你要什麽?”
“……”
溫良久合上電腦看着他,“我養生。”
“哦。”
何戟說,“他要一杯冰美式。”
“……好。”
柏裏點好單對兩人微微點頭示意,鎮定地轉身回到了前臺。
孟斂靠在臺邊擠眉弄眼,“你們學校的啊。”
“對。”
他把點好的單交給做咖啡的店員姐姐,目光不自覺地飄到角落裏去,又克制着立即收了回來。
“是不是來找你的?去坐會兒呗,聊聊天。”
孟斂說,“反正下午不忙,我替你站這兒。崔老板幾百年不來視察一次,沒事的。”
工作時間不能開小差。
柏裏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那這兩個小時我不算你工資。行吧?”
孟斂看到拼命眨眼示意的何戟,心裏一陣好笑,“趕緊吧,再不過去你那師兄眼皮子都要抽筋了。”
柏裏順着他的話看過去,見何戟擰着身子舉着胳膊朝他揮手。溫良久坐在對面,頂着一臉“沒眼看”的表情重新打開電腦幹自己的事,假裝不認識他。
被這麽熱情地定向召喚,柏裏頗有些不自在。
“你要實在緊張,就帶噓噓一塊兒過去呗。”
孟斂看出他的猶豫,把趴在吧臺上打盹兒的長毛貓拎起來塞進他懷裏,“沒什麽話說就一起撸撸貓嘛。”
“……”總有種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比他自己還着急他的社交狀況的感覺。
柏裏抱着貓慢吞吞地挪了過去。
“來來師弟。”
見他過來,何戟往裏讓了讓位置,“坐這兒。”
柏裏順着他的意思坐在了溫良久對面。
“你們這兒員工服還挺好看的。”
他和孟斂屬性相似,跟什麽人都能聊,随便找個話題就開了頭,“怎麽想到要跑這兒來兼職的?體驗生活?”
柏裏搖了搖頭,誠實道,“缺錢。”
何戟:“……”
其實他跟溫良久最初的想法一樣。覺得柏裏看上去出身就不錯,也不像是需要自己賺錢養家糊口的人。甚至來之前甚至還跟教研室裏工作的同學打聽了一下,這一屆物理學院裏的貧困補助生名額裏并沒有柏裏的名字。
或許跟家庭條件沒關系,只是為自己的愛好攢錢,有想買的東西。
畢竟單個游戲頭盔都造價昂貴,別說收集其他的游戲配件了。何戟覺得這個思路比較接近事實,再想到自己攢錢買頭盔時貧窮到吃土的日子,頓時感同身受,“誰不是呢。”
他對着柏裏嘆氣道,“俺也一樣。”
柏裏:“……”口述表情包是什麽神奇技能。
何戟沒有就此打住,把“俺也一樣”的表情延伸到了從柏裏落座開始就一直沉默的溫良久身上,“實不相瞞,其實你溫師兄經濟條件也有點困難,所以才開直播出賣色相的。為了恰飯嘛。”
“你別聽他胡說。”
溫良久終于開口為自己正名,視線從對面被抱得舒舒服服的白貓身上緩緩上移,“雖然賺得不多,養只貓還是夠的。”
柏裏的手落在噓噓頭上,略微頓了頓。
“我看入社的新生登記表上,你好像才17歲啊。”
越過這一茬,何戟又繼續追問,“上學早?還是跳過級?”
“跳過級。”
“哦那成績肯定很好吧。”
“還行。”
“起碼不用擔心高數會挂科了。實不相瞞,我大二的時候還去補考呢。”
“……這樣嗎。”
“可惜社裏女孩子少,不然我還能為你們牽個線什麽的。大學嘛就要談場戀愛才算完整,別跟我似的,單身三年只能跟游戲夜夜相伴。哎小師弟,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柏裏:“……”
“沒有嗎?”
何戟完全不覺得自己轉折生硬。見他語塞,又打了個補丁,“那男朋友呢?”
“差不多得了啊。”溫良久拿起自己的硬殼筆記本,忍無可忍般嘭一下敲他腦袋上,“問那麽多幹什麽,查戶口呢你?”
何戟躲了一下沒躲開,被他敲個正着。揉着後腦勺再去看他時,發現他眼底刻着跟表情中透出的嫌棄完全不符的三個字:問得好。
呵,男人。
“沒有。”上次網游社聚餐的時候大家也聊了這些。柏裏沒覺得是特別私人的問題,照實回答道,“男朋友,也沒有。”
“噢。”
何戟對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會有的,不着急。”
“對了,你成績這麽好,以後是不是打算走學術啊。那得考研吧?我們學校物院的專業碩士點在全國可是數一數二的,保研本校就挺好。”
他提點道,“有什麽不懂的都問你溫師兄,他馬上也要考研,有經驗。”
才大一,現在談保研早了點。柏裏沒有想過何戟是在故意在把他跟溫良久往一條線上拉,倒是在聽到這些話之後,下意識地問,“你真的,要保研嗎?”
溫良久擡眸,望見他清清亮亮的眼神,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對。”
“那你還……”
話出口半句,柏裏覺得不妥,又生生截住。
溫良久卻聽出他未盡的語意,脫口而出道,“我只是要保研,并不是想保研。”
何戟一怔,轉頭看向他。
“你看我像個愛學習的人嗎?”
溫良久又笑了笑,卻并不怎麽暢快,“考研也不是我自己的打算,是我媽希望的。她想讓我當老師,留在南關。”
像他的父親一樣,做個受人敬仰的學者。在學校裏教書育人,做學術搞研究。
“無論如何我都答應過她了,怎麽着也得說到做到吧。”
“那你媽媽……?”
“我媽早些年生了場大病,現在還在醫院裏睡着。”
溫良久說,“她對我就這麽點兒指望。我就想着有一天她醒過來,看見我真的像她期待的那麽活着,會不會開心一點。”
“原來是,這樣。”
柏裏點了點頭,意外的同時又覺得自己已經有點适應了。
已經有點适應了,他時不時地就抖落出自己的事,說話時的神情好像變成另一個人。
看起來我行我素,似乎不會被任何人影響自己的想法。卻會把約定放得那麽重,再怎麽不喜歡學習也硬着頭皮安分了三年。只是想着讓她在醒來時看到自己變得更優秀,讓她安心。
可他始終是在做自己不太喜歡的事。
雖然聽起來像是選擇了一條令人稱贊的光明道路,自己說起時卻眼神黯淡,并沒有透露出應有的期待和振奮。
柏裏垂眼望着懷裏乖巧的白貓。情緒不知從何而起,卻覺得有點難過。
“這些事兒我連跟我發小都沒提過。”溫良久慣性傾訴,完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麽一到你這兒叭叭的,顯得我話特別多。”
“……你回頭看看我。”
何戟坐在旁邊聽了半晌,對自己的存在感逐漸失去信心,“你發小還在你旁邊兒坐着呢九爺。”
溫良久聞言跟他對視一眼,露出一副“你怎麽還在啊”的表情。
柏裏用眼神傳達出“你們真的是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嗎”的疑惑。
溫良久沒多看他,轉向柏裏繼續剛才的話題,“你說你是不是就傳說中的那種,垃圾桶體質啊?”
柏裏:“……”
“是吐真劑體質吧。”
何戟對柏裏說,“沾你的光,我今天才能知道知道這個睡我隔壁的男人到底都在想什麽。”
溫阿姨躺在醫院裏可有年頭了。
他把這些話憋在自己心裏,到底是憋了多久啊。
“可你現在,背了處分。”
柏裏語氣停頓片刻,終于下定決心一般,“我……”
“沒關系。”
溫良久打斷他,滿不在乎地笑道,大不了失去保研的資格,又不是不讓讀研了。”
“我可是自己憑本事考上南關的,那就也能憑本事自己考上研究生。對我有點信心行嗎?正好以後沒事兒約圖書館,一起學習。”
他說,“沒關系的。”
柏裏抿緊嘴唇。半晌,勉強彎了彎嘴角,“好。”
“你要不要,抱?”
他把噓噓舉起來,試探着往溫良久身邊伸了伸,“很乖。”
像是他獨特的示好方式。溫良久沒有拒絕的理由,欣然接過來抱在懷裏,在貓背上撸了兩把。掌心裏的皮毛溫熱柔軟,一下一下揉起來是真的會上瘾。
他暫時忘了長毛貓掉毛的習慣,抱着噓噓跟柏裏聊起了它。
“你覺不覺得噓噓氣質跟你有點像?”
“不覺得。但崔老板,也這麽說。”
“你說我要是真的想領養他,崔老板會同意麽。”
“那我幫你,求求情?”
“行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說。”
眼見氣氛又逐漸粉紅了起來。何戟審時度勢後決定退場,一口幹掉自己的咖啡準備跑路。
“這些書是你的吧?”
他站起身,指了指旁邊的課本,“我剛才來的時候就在了。”
柏裏點點頭,“對。”
他身邊放着的是柏裏一起帶來的專業課書。原本打算等晚飯休息時間抽空看一會兒的,柏裏看了看時間,發現才剛坐下半個多小時。
說了要扣兩個小時的工資,這會兒回去不就是白幹活嗎。
柏裏本來準備回到前臺,看完時間又斤斤計較地坐下來。想着先做會兒作業,過完剩下的一個多小時再回到崗位上去。
“你才是真的熱愛學習啊。”
溫良久見他翻開課本,夾在書頁裏的草稿紙上寫着密密麻麻的公式。
“還好。”
柏裏說,“主要是,要獎學金。”
單套基礎游戲設備就得花費六位數的人,居然還要擔心這每學期一萬來塊錢的獎學金?
溫良久把疑惑問出了口。柏裏解釋道,“我的設備,不是買的。”
“是抽獎送的。”
大一剛入學的時候,他到宿舍樓下小超市買汽水糖,趕上活動抽了個獎。
“抽到了游戲頭盔?”
溫良久好奇道,“哪個廠産的糖啊,做起活動來這麽大手筆。”
柏裏搖頭,“那倒不是。”
他喜歡吃的汽水糖是個很老的牌子,小學時候就吃的那種童年款。不知道是不是運營出了什麽問題,漸漸的越來越少看到,已經被市場淘汰得快要看不見了。
他常去的超市都不再進貨,長大後每遇到一次都要靠運氣。那時候在學校宿舍樓下看見,一口氣買了好幾盒。因此而參加的也并非是糖果生産商舉辦的活動,而是超市老板自己辦的,本店消費滿多少錢就能抽一次的那種小型抽獎。
那天晚上抽到的是瓶汽水。
然後他當着超市老板的面,擰開了那只平平無奇的瓶蓋。
再然後,他就收到了浮積寄來的獎品——那頂游戲頭盔,是浮積跟汽水産商聯合舉辦的“開蓋有獎”活動裏的特等獎。
再再然後,超市老板就記住他了。每次他過去逛逛想看那種汽水糖有沒有再進貨時,都要被喊一嗓子“這不是抽頭盔那小夥子嘛”。
好像他跟頭盔打過一架似的。
柏裏一心二用,邊跟他說故事邊在草稿紙上寫寫算算,兩不耽誤。故事說完了,他的注意力就全都放到了習題上,不再說話了。
溫良久聽得津津有味,順口問了句,“那今天晚上一起打游戲?”
“行。”
柏裏說。
他回答得太快了,像是不經思考。又像是早就在心裏想過不止一次,所以已經做好了“等他問的時候我就這麽說”的準備。
他只說了這麽一個字,之後就沒再擡過頭了。但于溫良久而言,是讓人心裏一甜的意外收獲。
打擾人家學習不好。
——雖然知道這麽個道理,可只要在他身邊,就總是想說點什麽做點什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
溫良久覺得自己這樣可能是有什麽毛病,但依舊忍不住放任,“做高數吶,我幫你看看?”
“啧,你這什麽眼神,真以為我保研靠爹麽?”
他見柏裏合上書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一副“你行你來”的樣子,語氣頗為不滿,“雖然我是文學系的,當年高考數學也是逼近滿分......”
話未說完,課本封面上“量子力學”四個字映入眼簾。
溫良久想也沒想就果斷地收回了目光,關切地說,“辛苦半天了,還是休息會兒吧。學習也不急在這一時。”
“……”
柏裏:“其實物理,很有趣的。”
“有趣有趣。”
溫良久佯裝贊同地點頭。
他其實從小就不愛讀書。當初辍學了兩年,咬牙自考考上的南關大學,對學習的熱情那會兒就全消耗光了。之後再上課做論文,純粹是為了完成任務。
更別提學的還是文科,對這位學霸的心态完全不能理解,只覺得好奇,“為什麽喜歡物理?”
“我想知道,自己,為什麽,存在。”
柏裏說。
那怎麽不幹脆直接去考哲學系?
溫良久問,“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柏裏搖了搖頭,表情有些茫然。
面對難以掙脫的困惑,有的人會拜入宗教,如同0193裏的教徒們,用純粹的信仰來找尋人生的方向。
但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所謂的信仰,又是個無神論者,因此從一開始便希望理性和科學能為自己解答疑惑。
可惜學到現在也沒學明白。
他或許能夠計算星星的軌跡,推算它們的壽命,探尋它們的誕生和消亡。卻依舊無法解答自己存在的意義。
并非不夠熱愛生活。也不是沒有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目标。
可是依舊覺得茫然。
“要我說,還是別想那麽多‘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比較好。容易禿頭。”
溫良久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回回神。”
“想看嗎?”
他把電腦轉了個方向,推到對面去,“你是第一個。”
屏幕上停留在文檔的編輯頁,只有短短數百字的核心大綱。柏裏意識到這是他的初稿,再聯想到他的職業性質,怕是什麽商業機密,又重複問了遍,“我能看嗎?”
“看呗。”
“主角是,兔子,和狐貍?”
柏裏看了個開頭,意外道,“是童話?”
“嗯。曙光裏這種類型的故事很少,主要是劇情要求定位在‘适合9到99歲玩家一起體驗’,既不能讓小孩兒玩不懂也不能讓大人覺得幼稚。要求挺高的。項目組的同事一直在頭禿。”
溫良久說,“《瘋狂動物城》看過沒有?絕美cp。先別管生殖隔離,主要是絕美。”
柏裏點點頭,視線落在他獨立成段,非常醒目的結尾,“那為什麽,最後,兔子死了?”
依舊是角色扮演的劇情。狐貍是玩家視角,要通過完成任務得到傳說中的七色花,給奄奄一息的兔子治病。
大綱裏只簡略地寫了三條支線。但每一條都通向同樣的結局——狐貍沒能救回兔子。
“都說是絕美了。”
溫良久說,“要義當然是絕。”
“……”
柏裏迅速地把這個小故事看完,把電腦轉回去還給他,“故事很美。但是結尾,有點,讓人難過。”
“實不相瞞。”溫良久坦然道,“我手底下的cp就沒有happy ending的。”
柏裏:“……”
請問你是什麽發刀大佬。
“大概這就是為什麽負責童話組的同事至今不肯接受我的原因吧。”
溫良久完全不知悔改,瞄着屏幕亂飙腦洞,“你說要不我把狐貍也寫死?這麽着算不算he啊。”
想法過于危險,不過聽起來确實是比一生一死要好上不少。
柏裏冷漠道,“你開心,就好。”
兩人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地同時笑了起來。
很神奇。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寫童話故事。
柏裏突然發現,自己很難用什麽詞語來形容他。每次多了解他一點,就覺得這人怎麽還能這樣。就是很……
很溫良久。
“我小時候喜歡看動畫片。”
溫良久說,“但你不知道,我哥從小就是那種智商高到變态的人。在他面前,我從來都不好意思看少兒頻道,生怕他說我幼稚。”
他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普通人範圍內的聰明,跟溫良初那種天才型沒法兒比。
可他從小就是個心高氣傲的小屁孩,怎麽會輕易在哥哥面前認慫呢——越是小屁孩,越是不喜歡聽到自己被評價為“幼稚”。
柏裏問,“那你們,看電視。都看什麽?”
“我們很少一起看電視。”
溫良久想了想,“好像僅有的幾次,看的是……《動物世界》?”
又要回到兔子和狐貍的話題了。
柏裏沒再拿起筆,任由課本攤在旁邊置之不理,捧臉看着他,全神貫注地等着聽他的下文。
溫良久本來說得好好的。見他用這副神情望着自己,突然語塞。
“……你別這麽看着我。”
柏裏眨了下眼,“啊?”
“我緊張。”溫良久說。
柏裏問:“你緊張,什麽?”
“……”
溫良久在心裏嘆了聲氣。
“因為我問心有愧①。”
**
晚上一起回學校。或許是受前天晚上經歷的影響,柏裏走在夜路上,總還覺得會有群亂七八糟的人跳出來擋道。
他下意識地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卻發現已經停電關機了。
這對他來說并不常見。柏裏稍作回憶,記起當時在店裏,自己是準備趁休息時間去員工室充電的。
只是被溫良久那一句“因為我問心有愧”打亂了心思,後面都只敢把注意力放在課本上,別的什麽計劃安排都忘了。
也不知道,也不敢問。
他到底明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啊。
他很少用認真的語氣來說話。總是含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揚,像在開玩笑。
柏裏想了一路,覺得還是該把這句當做溫良久的衆多玩笑話之一來處理,比較妥當。
踏入校門後,柏裏自以為隐蔽的松了口氣。
溫良久注意到他小小的情緒外露,又忍不住彎起嘴角,“過幾天《曙光》會有一個攝影大賽的活動你知道嗎。”
“不知道。”柏裏說。
他對攝影沒有愛好,也從來不關注這種官方的衍生活動。
“我想參加來着。”
溫良久說,“上次給你拍的照片是真的好看。有張沒露臉的,你穿黑袍那張。”
他說着,拿手機翻出那張照片,“喏。我想拿這個去投稿,征求下你的同意。”
柏裏偏頭往屏幕上看了一眼。
是在0193裏,他裝扮成教徒混進休息室前拍的照片。
身後是幽深的走廊。牆上壁燈昏黃,燈影給黑袍上鍍了一層金。漆黑的教袍覆蓋全身,寬大的兜帽遮住頭頂看不清發色,黑色面具掩蓋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暗色的眼睛。
總結來說,應該認不出他是誰。
柏裏點點頭,“投吧。”
“行。”溫良久滿意地收起手機,“要是拿了獎金就分你一半,再吃頓飯慶祝。”
柏裏只是想滿足他這麽個小小的願望,對拿獎沒什麽期待,随口應了下來,“好啊。”
他們今天回來得有點晚了。校園裏依舊路燈明亮,大道小道上全是出來遛彎兒的兄弟姐妹,談話聲忽遠忽近聽不真切,但總是飄着輕快的笑聲,像令人舒适的背景音。
溫良久忽然想到,自己再也沒看過柏裏像在那天晚上在包廂裏那樣的笑過了。
草叢裏隐約傳來蟲鳴。在他們前行的步子間響着,越發顯得兩人之間過分沉默。
溫良久轉頭去看柏裏,見他一如既往地低着頭,側臉安靜,不知道在想什麽。
像從剛認識開始,他的模樣一直沒有變過。從不主動挑起話題,也不過分跟人接觸。牢牢地守着一條讓人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存在的隐形界限。
不說話的時候,像跟人隔着一層結界。
溫良久看不得他這麽與世隔絕的樣子,克制着力度伸手拍在他背上,“擡頭挺胸。”
“走路都不好好走,還想長個兒?”
那層礙眼的疏離氣場被他一巴掌拍散了。
柏裏礙于禮貌沒說出口,但瞥他的那一眼裏明明白白的寫着“我長不長個兒關你屁事”。
大概是真的在往變态方向發展,溫良久被這一眼瞥的引起舒适。
“夏天都到了,你怎麽總還穿着長袖衛衣。”
剛才拍的那一下,他能感覺到手掌下隔着一層悶熱的濕,“不覺得熱?”
“我沒有,短袖。”柏裏說。
他已經習慣了夏天也穿長袖,衣櫃裏已經很久沒添過短袖了。
“這麽窮啊。”
溫良久開玩笑道,“兩件短袖都不舍得買?”
倒也不是買不起短袖。
但提及這個話題,柏裏少見地露出憂慮的表情,“真的很窮。”
他的人生計劃不同尋常,未來實施起來總是會遇到不少麻煩的。但可以想見的是,其中錢能解決一大部分。
那個人說過,過了十八歲以後他就不必再住在家裏。那麽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他就要搬出來獨自生活了,到時候或許會連學校的單人宿舍都住不起。
雖然從小到大的零花錢和半年來兼職的錢都存着,卻終究不是可觀的數額。還是未雨綢缪的好。
被他談起貧窮時真摯的無奈打動,溫良久開始現場出主意,“要麽你也跟我一塊兒開直播?按你現在的條件,來錢肯定快。”
說完又自顧自地否定了這個想法,“不行,你又不愛出風頭。”
“崔老板,發的薪水,挺好的。”柏裏說,“大一課多。之後我會,多點時間。多去店裏。”
“哦,那行。”
溫良久剛想說其實我也不怎麽樂意你被彈幕調戲,就聽見他喊了一聲,“溫師兄。”
柏裏站在小超市門口,停住了腳步,“你有沒有,錢?”
“……”
溫良久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見收銀臺邊上擺着紅色的大糖果盒子。
已經開了封,獨立包裝的糖果,一排排擺着,像便攜顆粒裝的漱口水,“就是這個啊。汽水糖?”
柏裏用力點頭,站在原地一副走不動路的樣子,“就是這個。”
溫良久忍笑上前,詢問收銀臺後的店員哪裏有未開封的整盒裝汽水糖。
“只有這一盒了。”
店員抱歉地說道,“這種糖果已經快要停産了,買的人也不多。我們老板進貨時偶爾帶一兩盒回來,大多都是給教師公寓那邊的小朋友準備的。”
馬上就要門禁了。柏裏握着已經開不了機的手機,又瞄了眼溫良久,不好意思多要,“溫師兄。能不能,借我十塊,錢?”
還偷偷吞了下口水。
“想吃?”溫良久玩心驟起,“說聲好聽的。”
……哦。
柏裏冷漠地轉身。
“啧,怎麽這麽不經逗。”
溫良久把那盒子裏剩下的糖果一股腦買了下來,“當我沒說。吃去吧。”
店員笑着把一顆顆糖果裝進小袋子裏,直接遞給了柏裏。
“謝謝。”
柏裏接過裝糖的袋子,“待會兒,回到宿舍,轉給你。”
“還說什麽謝謝。”
溫良久說,“怎麽跟你交個朋友就這麽難?”
“……”
柏裏看了看手裏的糖,又看了看他。表情糾結。
“溫師兄。”
柏裏認真地說,“我不想要,朋友。”
“那個叫慕羨的小姑娘不就是你朋友麽。”
溫良久被這認真的語氣說得心裏直墜,卻依舊若無其事地開玩笑,“哦我知道了,你們都管這叫姐妹是吧。”
“你想讓我也當你姐妹?”
他認真地思索片刻,忍痛讓步一般,“倒也不是不行。”
“……”
柏裏怎麽都沒想到他是這種反應。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索性轉身跑了。
溫良久一愣,見他逃命似的跑上樓,站在宿舍樓前笑得打顫。
“別忘了上游戲啊!”
**
不比溫良久的豪華游戲艙功能豐富,柏裏抽獎得到的頭盔是單向聯接的,只能登陸《曙光》一款游戲。
但在得到頭盔的時候,還有一張附贈的游戲券。使用游戲券可以體驗浮積旗下的任意一款游戲,一次性。
柏裏回到宿舍給手機充上電,把買糖的錢轉給溫良久。
溫良久确認收錢後,還發來一句總結,“放心,以後不跟我當姐妹也給你買糖吃。”
“我到家了。上游戲嗎?”
柏裏看着屏幕,指尖停頓了很久。
太過了。
今天下午在店裏,溫良久問“晚上要不要一起打游戲的時候”,他脫口而出的那句“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之後只能假裝認真看書,頭都沒敢擡。
他發覺自己對溫良久的好奇和關注,已經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好像已經開始習慣這個人對自己的影響和改變了。
這不是一個好的趨向。充滿危險和動蕩,充滿令人恐懼的不安定感。
他答應過慕羨,可以試着去接觸人群,多跟別人交流,但是絕不包括在此基礎上去結交令人珍視的朋友。
他從來都不想要新的朋友。
最後一次。
柏裏想,既然已經答應了人家,總不能再食言。
就當是道歉,或者說是補償。
趁還沒有對他越來越好奇,就此打住。
然後按部就班地結束思修課,把他的影響從生活裏抹掉。最後以後再也不要見面。
“好。”
柏裏做好決定,平靜地回複消息,“曙光新房還沒上線,今天換個別的游戲來玩?我換個外觀,你可以開直播。”
畢竟人家還是要恰飯的。他還記着何戟的話,雖然看不出溫良久如何困難,但或許各人有各人的窮法,他不想也最好不要深究。
柏裏:“你來挑個游戲吧,把鏈接發給我。”
溫良久:“好!”
連标點符號都用得特別凸顯語氣。
柏裏看着屏幕苦笑了一下。
如果這會兒溫良久知道他真正的想法,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麽高興。
柏裏打開列表商城,買了個一次性的外觀改造卡。時效只有十二個小時。反正就玩這最後一次,十二個小時肯定夠了。
溫良久把他帶到的游戲是射擊類。或許還記着上次在氣球攤前失手的仇,游戲開始前放言要跟他比擊殺率,讓彈幕見證。
柏裏的初衷是只要跟自己原本長得不一樣就行,因此用外觀改造卡用得非常不走心,擡手就是一個随機。這會兒摸着自己垂到腿彎的黑發雙馬尾,有點犯愁。
總覺得待會兒跑起來會把自己給絆倒。
溫良久見他在旁邊嘆氣,心裏忍笑忍到爆炸。
随機外觀沒有改變他的身高體型,只随機了他的面部參數和發式。配上他自己依舊心虛戴上的口罩,怎麽看都是個個頭稍高的妹子。
“開始嗎?”
他的聲音偏向變聲前的少年音,清爽中性。這會兒冷冷淡淡地開口,彈幕裏一片“小姐姐好A想嫁”“預訂老婆”的呼聲。
柏裏:“……”
這我就看得有點不高興了。
溫良久揮手把繞着柏裏飛的小蜻蜓趕到一邊,“開始吧,你挑個地圖。”
簡介裏寫是分兩邊陣營的團隊射擊游戲,拔掉對方的旗幟就算贏。柏裏沒玩過這種,想着溫良久經常玩應該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就按照自己的喜好選了看起來最綠色環保的山地模式。
每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