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到底是誰,說清楚!(4)
在肅修言第一次見到程惜的那年,他已經開始接受,在肅家他永遠都會是第二順位的選擇,是排在哥哥之後的備選和添補。
經過最初的嫉妒和不甘後,他學着習慣于這種勉強和湊合——或許會被需要,也總比完全不被寄予希望要好一些,不是嗎?
可也就是在那年寒假,他犯了一個被父親視為不可原諒的錯誤。
父母帶着他和哥哥去正值隆冬的加拿大別墅裏度假,說是度假,其實也是父親的要求。
父親認為寒冷的氣候和寂靜的環境,更能鍛煉他們兄弟的心智。
父親因為有事先行回國,那天是他先感到煩躁的,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發燒,只是不管暴雪預警,任性地要母親和哥哥陪自己出去吃飯透氣。
他們自然沒能在外面多久,母親很快在拉他手的時候,注意到了他體溫不正常,立刻決定趕回家中。
而後在回程中,他們遇到了暴雪,車子陷入雪中熄火,哥哥提出要下去推車,母親是要駕車的,他也要跟着下去,卻被母親和哥哥拉住。
他已經燒得有些迷迷糊糊,只記得哥哥在外面推了很久的車,母親重新發動了汽車,他們平安回到了別墅。
接下來母親因為忙于照顧他,疏忽了哥哥的情況,當哥哥被發現不對勁時,也已經發了高燒。
他吃過退燒藥已經好了些,站在哥哥的床頭,看着他虛弱地對自己微笑,聽着母親一遍遍撥打電話,希望能把哥哥送往醫院,卻又被一次次拒絕。
窗外是漫天漫地的大雪,沖出去也寸步難行,那種焦灼和絕望,還有懊悔和愧疚,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等到第三天,他們才終于将哥哥送往醫院,可是哥哥卻因為太長時間高燒不退,被醫生告知可能會再也醒不過來,或者哪怕病愈,也會留下永久的身體創傷。
那時他的燒已經退的差不多了,茫然無措地坐在病房外的長廊上,母親只顧着給哥哥班裏入院手續,跟醫生交涉,給父親打電話。
他隔着玻璃窗看着裏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哥,意識到自己也許犯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整個人都像被放空在什麽極為寒冷的地方,輕飄飄地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隔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木然地想起了什麽,在心中默默念着,如果哥哥能醒過來,他願意接受神明的懲罰,犯錯的本來就是他,不應該由哥哥承擔。
他也不知道這些祈禱是否管用,只知道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一刻也不敢停下。
哥哥的病情嚴重,母親和他都在醫院的休息室熬過了一晚。
第二天父親從國內匆忙趕到時,母親已經啞了嗓子,卻還是趕快上前對父親解釋。
他們很快就吵了起來,他大腦已經麻木,聽不出來他們都争執些什麽,只聽到母親罕見地時态了,尖着嗓子喊了聲:“修言也發燒了!我們都不是故意的!”
父親的目光這才猛地轉到了他身上,他忙站起身,卻在觸碰到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和痛恨後失了聲。
他知道父親性格嚴厲,對他也失望多過欣賞,但平日裏畢竟也還算和藹,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受如此嚴酷的目光。
父親很快就收起了那些情緒,看他的目光卻仍舊冰冷無比,吐出的字句也仍是冷的:“修言也發燒了?那麽現在還燒嗎?要不要再給醫生看看?”
他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不敢動也不能開口,他的确是發過燒的,但那畢竟不嚴重,吃過藥後就退了,他也并沒有被送到醫院,連憑證都沒有留下。
他該怎麽向父親證明那些無憑無據的東西?
他沒來由地就有了些心虛,漸漸垂下了頭,連父親的眼睛都不敢再看。
也許發現他的閃躲,父親等了一陣子,就冷冷地笑了聲。
他聽到母親帶着怒意怪他關鍵時刻沒了志氣:“修言你!”而後又提高了聲音對父親說,“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和修言會騙你嗎?”
父親冷笑了聲:“我怎麽知道?畢竟你眼裏只有你那個懦弱不争氣的小兒子,修然怎樣,你們這兩個自私自利的人會在意?”
他聽到母親終于崩潰地捂着嘴失聲痛哭,父親也不再說話。
他們争吵時用的是中文,來來往往的異國醫護人員雖然都對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但卻終究都沒有插嘴。
他最後也還是沒能提起勇氣,再說一句什麽。
他知道平日裏父母之間那不明顯的敵意和距離,也知道母親對自己過多的偏愛,一部分來自于她對現有生活的不甘,另一部分則來自于發現父親對自己的忽視後,那種鬥氣發狠的補償。
可那些終究只是細微的裂痕,刻意去忽視的話,他們都還尚能維持住表面的和諧,繼續做着父慈子愛的模範家庭。
當這些裂痕被如此直白地撕開,內裏的那些膿瘡卻早就已經腐爛得如此不堪。
更可悲得是,這些膿瘡既然已經暴露,他們就不能再繼續欺騙自己,回到那種虛假的鏡像裏去。
他看着以往那個仿佛永遠優雅的母親顫抖着身體捂着臉大哭,而父親就站在她的面前,卻也沒有給她一個擁抱,僅僅只是冰冷地看着他們。
他明白自己是犯了多麽大的一個錯誤,哪怕無心,哪怕有所原因,也無法彌補。
幸而在那天下午,哥哥就醒了過來,父母也收拾好情緒,不再劍拔弩張,開始繼續各司其職地安排着他們的生活。
他一直都渾身冰冷,卻再也不敢提出什麽要求,坐在病房的角落裏,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哥哥高燒也沒有退盡,卻還是在打量了他一下後,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對他微笑了下,輕聲說:“修言怎麽樣了?臉色還是不好。”
他連忙打斷了哥哥,盡量輕松地回答:“還不是被哥哥吓到了,我沒事,你安心休息吧。”
哥哥畢竟還虛弱,很快就又陷入了昏睡。
這個假期的剩餘時間,他們還都是在醫院度過的,晚上母親會帶他回別墅休息,父親則住在了醫院附近的酒店。
冰冷的氣氛在無止境地蔓延,他也發現了自己偶爾會頭暈和胸悶。
但這些比起來尚在醫院的哥哥,又都小到不值一提。
寒假臨近結束時,哥哥出院和他們一起回國,卻被醫生要求要繼續住院兩個月,他就獨自被送回了寄宿學校。
他原本就不是什麽善于交際的人,因為身體時不時的不适,又顯得更加陰郁和喜怒無常,原本會同他玩鬧的幾個同學也不怎麽敢再招惹他。
于是在他升入中學前的這最後一個學期,他就徹底變成了一個獨來獨往的人。
周末回到家中,他會跟随父母一起去醫院探望哥哥,在哥哥和父母面前,哪怕偶爾會有些不舒服,他也都盡量裝作若無其事。
只有一次,也許是在悶熱的病房裏坐了太久,他實在有些喘不上氣,又害怕在哥哥面前失态,就找了個借口逃了出去。
私立醫院病房區的走廊上鮮少有人經過,他躲到走廊拐角的地方,才按着悶疼心悸的胸口滑坐下去。
他就這麽狼狽又不成樣子地坐在地上休息了一陣,等眼前的昏黑稍稍褪去,就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不緊不慢,帶着父親那種特有的威壓。
那雙黑色的皮鞋最終停在了他面前,父親卻并沒有出聲。
他放輕了喘息的聲音,頭頂上似乎多了種無形的力量,像是被壓了一座山,又像是被黑暗的海水包圍。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沉默,是一種多麽強大的力量。在沉默中,一切都被放大,一切都會無所遁形。
更何況那種沉默的壓力,來自于他的父親,本該在這時關心安慰他的父親。
當一個人一無所憑的時候,他就必須要學着自己面對一切。
他慢慢地将手從胸前垂了下來,又慢慢地站直了膝蓋,挺起了胸膛,将頭也擡起來,平視着前方。
他的個子還不夠高,即便擡起頭直視的時候,也看不到父親的臉,只能看到他高定西服的領口,還有一絲不茍的領帶。
好在當一個人撐起傲氣的時候,胸口的疼痛和頭上的昏沉就變得不再那麽明顯。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父親在沉默地看了他一陣後,轉身走了,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又過了很久,才重新放松下來,靠在背後的牆上喘息,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找個時間,自己去別的醫院檢查一下。
至少要弄清楚這些是心理原因,還是他真的得了什麽病。
第二天他就找了個要獨自出去和同學聚會的理由,自己乘地鐵去了城市另一端的一個公立醫院。
他帶着自己的身份證,在經過漫長的等待,進入到醫生的問診室裏時,那個醫生還是微微驚訝了:“你一個人來的?父母呢?”
他平淡地回答:“工作忙,讓我自己來。”
那個醫生也許是看到了他身上價格不菲的套裝,猜測到他或許是什麽父母忙于工作的富家子弟,也還是在問了他的症狀後,給他開了化驗檢查的單子。
他又在醫院吵嚷的候診室裏度過了一個上午還有一個中午,等着那些檢查結果出來,下午帶給了同一個醫生。
那個醫生看着他的胸透片子和化驗結果,沉吟了一下說:“從你一個月前重感冒過,和這次的檢查結果來看,應該是心肌炎,不過別擔心,不怎麽嚴重。”
他接着問:“那需要吃藥嗎?”
那個醫生搖了搖頭:“你想的話我可以給你開一些消炎藥,不過沒什麽作用。”
他又頓了頓,問:“那什麽時候會好?會發展得嚴重嗎?”
那個醫生略松了口氣,也許是意識到他表現得再成熟淡然,也終究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他笑了笑安慰他說:“沒事的,注意一下會慢慢好轉,一般也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只不過需要多卧床休息,你可以回去告訴你父母,給你在學校裏請個兩周假。”
他沒回答,只是站起來對醫生鞠了個躬說:“謝謝。”
可能是看他太禮貌,那個醫生還又對他叮囑了一句:“如果過兩三個月還是不舒服,或者症狀加重,你可以讓你父母帶你再來找我。”
他再次鞠了個躬,就轉身退出了診室。
出了醫院後,他講胸片和化驗單子都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略微覺得有些諷刺。
又是沒什麽症狀也不會死的病,甚至都不需要過多的治療,痊愈後也不會留下什麽痕跡,和哥哥比起來,他的運氣可以稱得上是好了。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假也沒什麽必要請,畢竟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好學生,在學校裏懶散一些,老師們也不會有什麽奇怪。
他開始借口不舒服,缺掉了所有體育活動,每天下午第三節 課的時候,也光明正大地跑去那個不常有人在的器材室,躺下休息。
一個人在空曠又微帶發黴氣息的器材室裏躺着的時候,他會覺得特別安靜,偶爾昏沉地睡過去一會兒,醒來總會好受很多。
他就是在那麽一個慣例無所事事的午後,看到程惜推開那扇器材室的門,走入到他的視野中時,他很快就斷定了這是那個出現再過他們家的,父親資助的醫學生的妹妹。
他們兄妹兩個都長着一張過于清秀的臉,彎彎細細的眉毛,純澈如水的杏眼,像氤氲着江南不散的霧氣。
在看到他之後,程惜就把那雙大眼睛也笑彎了,活似一只發現了什麽好玩東西的小狐貍:“小哥哥,我陪你聊天好不好啊?”
他明明說過不行,她卻還是自顧自貼了上來,裝作乖巧的樣子套他的話,帶着那種尚且不谙世事的狡狯。
他并不讨厭她,他已經看過了太多帶着目的來接近他的人,她眼睛裏閃爍着的那點小小的企圖,在他看來真的不算什麽。
更何況,她并沒有認出他來。
在她那裏,他只是個可以用來消磨時光的“小哥哥”,不是肅家的二公子,不是閃着金光的,可以用來當階梯爬的工具。
他默認了她留下來,也在不耐煩中,接受了她諸多的要求:給她讀粗糙的兒童讀物,讓出膝蓋來給她趴着。
他知道她在用他來彌補父母哥哥不在身邊的缺憾,也知道自己絕對稱不上是一個完美的人選,怕是差強人意,聊勝于無。
可多少,他偶爾會帶着羞恥地想,他還是被需要的,至少在此時此刻,被她所需要。
如果沒有後來,那年夏令營中黑暗又晦澀的記憶,可能程惜,也會在很久以後,成為他為數不多的,美好的少年回憶。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程惜:小哥哥,你為啥這麽爹不疼娘不愛啊,一定是不乖。
肅二:……
程惜:不過沒事,我會好好疼♂你的。
肅二:……
程惜:快過來讓我抱抱揉揉。
肅二:……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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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補明早的更新,關于小時候的秘密,大家莫急哦,第一個部分裏都會說清楚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