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談話是從會議室的門關上開始的,楚總擡起半邊屁股坐在桌首,拿過遙控器關窗簾。王全在他旁邊站着,身體微微前傾,十指點在桌上,嘴唇扇動,一句一頓。
玻璃牆的窗簾勻速下降,将會議室裏兩個人的身形蠶食殆盡,王全自始至終看着眼前的一方桌面,目光沒有一秒投向別處。
吳正的視線與窗簾同步慢慢下垂,未能盼來王全的一瞥,卻依然在大庭廣衆之下撫過他的鼻尖嘴唇、下巴脖子、衣領手臂、手指腰臀,畢竟不少人都在仗着兩位高層的視線受阻,明目張膽地看向會議室。
同事甲:“怎麽回事?”
吳正:“不清楚。”
楚總坐着公關部的頭把交椅,最讓同僚佩服的卻是能跟王全稱兄道弟扯淡打趣。行政部是人人敬而遠之的極寒之地,楚總也不怎麽喜歡涉足,嫌壓抑,就經常是王全主動上樓找他。雖說依然有一方不茍言笑,但兩人舉手投足之間還是挺親密融洽的。
今天似乎跟平時沒什麽不同,又好像有哪裏不對,公關部人均機靈鬼,紛紛在心裏拉響了小警報。
只有吳正知道王全糾結了大半個月的事在剛才有了進展,但也僅限于此,至于事态如何、是好是壞、是大是小,他和其他人同樣的惘然不知,同樣地試圖從王全臉上看出端倪而未遂。
此時此刻,從距離到想法,最接近王全的人是楚總。
會議室被擋了個嚴嚴實實,連影子都透不出來,吳正轉過椅子面對工位,順手點亮手機鎖屏,放下,在電腦裏敲了幾行文件,又瞥一眼手機,拿到手上解鎖查看短信收件箱,甚至連微信都特意打開看了一眼。
沒有。
吳正深吸一口氣,直起脖子用嘴呼出,低下頭把手機反扣在視野以外輕輕拍了拍。
簡直是觸發了什麽魔法或者接通了什麽電波,他的手機突然嗡嗡震動,下個瞬間就已經被捧在了手裏。
“hi”。
一個單詞兩個字母。
就像他每一次溜進地下停車場等着,等到王全打開副駕駛的門,看他沖自己歉意一笑,聽到他的聲音因為全天戴着假面具而溫柔得有些生澀:“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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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正雙手扣住口鼻,用氣聲回應:“嗨。”
呼吸烘熱掌心,像把一個迷你的擁抱攏在了手裏,像被摸着腰,像被下巴搭着肩,像摸着貓,又像貓被撫着背。這擁抱沒有要求和動機,就只是為了餘出一份溫柔送給吳正,無意間撫平所有的不安忐忑,澄清他是被喜歡的、被寵愛的。
吳正重新把手指搭在電腦鍵盤上,集中精力開始工作。
楚總:“我說,吳正。”
一只手從天而降,有力地卡住後頸,是楚總跟男下屬慣用的招呼方式。吳正縮了縮肩膀,笑嘻嘻地轉過椅子往上看,卻是與王全四目相對。
王全的手因為他的轉身從他後脖根滑到脖子側面,拇指的力道在他鎖骨上揉了揉,放開。
吳正:“……王總。”
楚總:“看看看看,我說吧,臉兒都給吓白了。”
王全:“利用我惡搞自己人,有你這樣當領導的嗎?”
楚總:“怎麽叫利用?多難聽啊。你還不是高興兒地答應了。”
王全低頭問吳正:“我是特別吓人嗎?”
吳正:“怎麽會呢。”
“承認他吓人能怎麽的。來,”楚總一擺手示意吳正站起來,伸手按在他背上往會議室帶,“過來交給你個任務。”
王全:“我先走了。”
楚總:“好。”
吳正:“慢走,王總。”
王全本來都轉身走開半步,聽他打招呼又回過頭,用眼角的目光禮節性地在他臉上稍作停留:“嗯。”
楚總把胳膊挂在吳正脖子上無聲地笑,忍到辦公室把門一關:“哎,王全夠給面子了啊,是把你睡了還是怎麽着?”
吳正一愣,笑道:“怎麽了?”
楚總吊兒郎當地往椅子裏一癱:“收拾收拾東西,準備下禮拜開始周游列國去。”
“啊?”
“到各個分公司去考察一圈,我先帶你轉一兩家熟悉熟悉流程,剩下的你自己來。無論他們有沒有公關部,聽彙報,做功課,把相關業務和需求做個梳理總結,算是總部的欽差了。”楚總看了看表,“快下班了,明天開會讨論,提前準備準備。”
吳正笑着問:“這跟王總睡沒睡我有什麽關系?”
“呵呵,你們這些小孩兒就是這麽不知深淺,他不點你,你以為我會讓你去?就算你是我重點培養的,這事也确實是往臉上貼金,那也不能不顧資歷硬推,揠苗助長有風險,出點岔子就能把你這個小年輕壓垮。這麽淺顯的道理王總不會不知道,但他就是信你能頂上去,還特有說服力,我也是服了這些搞行政的。”楚總隔空指着吳正的臉,“所以你可得好好兒幹,幹砸了我和他的老臉都挂不住,你也一夜回到解放前。當然幹好了就能彎道超車,少奮鬥個三五年吧。”
“我……”
“你當然也可以拒絕,按每次一個禮拜算,基本得在外面跑到年中,一般人受不了。不過沒成家也沒女朋友倒也不算什麽,我這個有家有室的還挺羨慕你們這些沒顧沒慮的。”
吳正:“我可以去。”
楚總:“?再考慮考慮。”
吳正:“您肯定替我考慮過了。”
楚總:“我是從我的角度,你就沒有其它維度的考量?比如你出去跑了,年中算業績怎麽辦,這不該是我提醒你替你操心的問題吧。”
吳正:“您對我真好,不過我沒這方面顧慮,給公司幹實事,給自己漲經驗,這種好事我願意往裏邊兒搭錢幹。”
楚總:“啧,看我們公關部的嘴皮子。那你回去好好思考思考,明天我找你開會。”
吳正:“好的。”
“等會兒,”楚總輕拍兩下桌子把吳正喚回來,“跟你說個笑話。”還沒開口自己先笑開了,“我問王總他是不是把你睡了,你猜他怎麽說?”
吳正也跟着忍俊不禁:“睡了?”
“這太普通了,達不到咱們王總的高度。他說啊,”楚總極力壓住笑意往冰冰冷冷的神情語氣上靠攏,“‘我是不會承認的。’”
“……”
“甭憋着,放開了笑,你都想象不到他頂着一張冷臉開玩笑的效果有多好。”楚總一陣“哈哈哈”完,正了正神色,“好了好了,走吧,注意表情管理,別讓人覺得你嘚瑟嚣張,容易招恨。”
“哎。”吳正點點頭,清清喉嚨把嘴角壓下去,轉身走到門邊握住把手閉眼一秒,擰開了走出辦公室。
嚴肅的表情僅能勉強維持幾秒,只夠他奔向洗手間躲進隔間的。
吳正坐在馬桶蓋上,彎下腰雙手捂臉,小聲地快速重複:“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他位居高層的男朋友,一向戴得住清高假面具的戀人,居然當着自己老大的面說漏了嘴。
或者他是像之前面對朋友那樣既然撞上了就絕不隐瞞嗎?抑或他确實是因為楚總無意間的玩笑亂了陣腳,想着矢口否認卻成了不打自招?
無論哪一種可能,都足夠打碎吳正的困惑,然後把喜歡注進他心裏,溶解掉碎片,調出可愛的香甜和口感,再随着心髒的搏動輸送至身體的每個角落。吳正從手感判斷臉皮在燃燒,幾乎想象得出自己的面紅耳赤,只能等到耳朵裏的嗡嗡聲停止,仔細聽外面的動靜,确認沒人才裝模作樣地沖水走出隔間。
鏡子裏的臉還是平常的白,泛紅的是眼角眼尾,不像歡喜過度,倒像受盡委屈。
理所當然吧,不能放聲大喊“喜歡”,要把愛意從舌尖吞咽下肚,哪能不委屈呢。
吳正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
然後才記起去楚總辦公室的時候太倉促,手機放在桌上呢。
他快步回到工位,翻開扣着的手機,果然屏幕上橫着一條短信提醒。
王全:我可以解釋。
吳正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楚總以為您在說笑,沒信您把我睡了。
王全:我是說外派的事。
又發:另外我沒說我們上過床了。
吳正猛地咬住下嘴唇,把迅速膨脹的情緒死死鎖進牙關,悶入喉嚨,押在聲帶上,不由自主地皺緊眉頭想着怎麽婉轉地說出真相。
他的手指還在手機屏幕上方懸而未決,王全又發來一條:記不清了,我是承認了嗎?
吳正:您沒承認。
又發:您說:我是不會承認的。
手機徹底沉寂了。
吳正眼前就全是王全通紅的耳朵和懊惱的眉心,還有哭笑不得的嘴角和舔開嘴唇的舌尖,心裏就全是要把他抱進懷裏大笑、撫摸他的背、親吻他耳尖的念頭。
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動得太慢,六十年的一分鐘,一千八百年的半小時,吳正終于等到了下班,等到了理由握住口袋裏的車鑰匙,等到了避人耳目的機會坐進王全的車給他發短信,過了一會兒,他的王主任坐進副駕駛,捂着嘴倚靠在車門上,從指縫裏漏出笑聲來。
“我真的那麽說了?”
“據說是。”
“可能是我潛意識裏就是想公開承認。”
王全在窗沿拄着胳膊,支着臉,伸長左臂用拇指抹了抹吳正的酒窩,“我還想告訴他們,除了上床,我們還接吻,抱抱,約會,而且馬上就要一起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