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暮色
心态不一樣,和春身在魔鬼複習計劃中的感受也就不一樣,每天累還是累,困還是困,卻是甘之如饴了。他早兩年聽和容的話把那點心思埋掉之後,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還是喜歡曲景明,會怎麽樣。
他以為會苦。
然而不是,他覺得很高興。
曲景明每天督促他讀書,圍着他打轉轉,他都偷偷高興。有時候為了多被唠叨兩句,他特地把題目做差點,惹得曲景明把講過的題型變着法兒再給他講一次。
他這點美滋滋,一丢丢也沒瞞過和容。
周末回家的時候,和容在飯桌上瞟他一眼,就知道,壞了,這小子死性不改故态萌發了。當機立斷,挑了個曲景明教學輔導完畢的時間去找和春。姐弟倆這兩年默契日深,和春一見和容進門,就知道她的來意了,沒等他姐開口,就先嚴肅表态。
“我絕不亂來,絕不早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和容:“……”左右看看,只有桌上的書可堪用來揍這貨兒一頓,定睛一看,竟然還有《射雕英雄傳》這樣的巨型課外讀物,玩物喪志,豈有此理!和容二話不說,操起此書便往熊弟弟身上打去。
“哎,別別別,這本不行,這本我同學的,打壞了我還得賠錢!”和春忙主動湊過去阻止那書往自己身上招呼,白天一天都忘了還給王震鋼,只好拿回來了,正好繼續讀完,看看男主角在同性真愛和妻子之間最終要何去何從。
他現在年過十五,個頭比和容還高了,這湊過去一擋,形勢上看都有點欺負人的意思了。和容心下有點感嘆,似乎也覺得再揍他不是很對,便放下書,往他床沿一座:“你現在怎麽回事兒?”
“我啊……”他把書勾走,好好地爹放在一堆課本、練習題之間,拉過椅子坐下,“我啊,這個怎麽說呢?”
和容:“直說,你對明明什麽意圖?”
和春:“姐,你別說得這麽難聽,好像我要把他怎麽樣一樣。我就這點意思,絕對不妨礙他,也絕對不在高考前告訴他,行不行?”
和容沒說話,睨他一眼,臉上寫着兩個字:你行?
和春看懂了,立刻表示行:“姐,上次你那麽跟我說之後,我經常想起爸活着的時候,也經常跟我說,做人要負責任,做事要想後果。你別看爸那樣,沒讀多少書,其實我覺得他挺有文化的,這兩句話,他還用毛筆字給我寫過!我特信咱爸,所以我肯定不會打擾明明,這個事情現在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別……”
他頓了頓,低下聲音:“別逼我了,我沒有辦法。你要是談過對象,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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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容秀眉一橫,盯着他,這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什麽好的不學,淨學人來紮心。可他的話倒是有些內容,比如,和永聯是個有文化的流氓這一點。都說這個世界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陳芸一個書香家出身的碧玉小姐,憑什麽看上一個臭流氓?還不是這個臭流氓有文化包裝麽!
他是誤人,誤人一輩子。這還叫負責任、想後果?呸。
以上堪稱與陳老太一脈相承的心理活動,和容沒有表露出來,她在和春眼裏,就是皺了皺眉頭,冷淡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惱,又露出幾分無奈,最後嘆了口氣,一如既往打理性的道理牌:“你自己記住你今天的話,你這個年紀了,是自己思考自己決定的時候了,你看着辦吧。”
和春笑眯眯地:“好好好,我懂我懂。”
和容沒轍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來:“中考完了帶你們出去玩一趟,三年前就想帶的,那時候你小顧哥哥出了事情,公司也忙,就沒去。”
和春喜出望外地“嗷”了一聲,喜形于色地跳過去抓住和容:“去哪裏去哪啦?不如我們去浙江上海什麽的吧,那邊好多玩的,一大片呢!”
和容:“你是想去明明老家吧?這點心思都藏不下,你讓我怎麽放心你相信你能不影響明明?”
和春搖搖她手臂:“怎麽又說回來了,我能的,我不說,就算他發現我也死不承認,行不行?反正我肯定有辦法的,你就別管了……去不去浙江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多有名啊?上次小顧哥哥還跟我說,西湖醋溜魚和東坡肉好吃,還能比我們二食堂好吃嗎?哦,小顧哥哥去不去?”
和容拽開他:“再說吧。”
和春掂量了一下這句話,認為它代表着“有可能”,腦子便七七八八地活絡盤算起來。他跟和容一起出房門,目光不經意掃過姐姐的眼角,瞥見兩條淺淺的魚尾紋,心頭湧起一陣酸楚和疼惜,于出游的興奮裏塞進幾縷愧疚和憂愁……如果有個人能名正言順讓她依靠就好了。
而此時和容想的是,既然無法從這個弟弟這邊剪斷源頭,那麽該怎樣保護曲景明不受影響。曲景明是個聰明人,即使現在年紀小沒注意上這些,等過兩年,總會開竅的,到時候看穿和春也是瞥一眼的事兒。一旦他知道了,避開,是和春一個人掉深淵,這還是好的;萬一不避,那就是孽緣了,誰知道會怎樣。
姐弟倆這麽各懷鬼胎地在和春房門口,互相看一眼,一個眼神裏充滿嚴肅警告,一個笑嘻嘻。
這時,曲景明從樓下上來,見了和春,立即班主任上身:“你借的課外書是不是沒還?拿過來,中考前不許看了。”
唉,怎麽管得這麽死,婆婆媽媽好煩……真是甜蜜的煩惱。和春耷拉臉:“哦。”又補充,“那你也不許看,一個字都不許看,要公平!”
曲景明:“我沒這個閑功夫。”
和容靜靜地看他們倆推搡着回到和春的房間,憂心又重了兩分。
但她也沒有什麽功夫把精力放在兩個孩子身上,一下樓,正在大客廳充電的手機就響了,陳老太盯着電視機,頭也不擡地提醒“已經響第三次了”。她接起來,是公司銷售部的主管,才“喂”了一聲,那邊就噼裏啪啦開始彙報情況了。
陳老太偶爾賞女兒一縷視線,都只見她皺着眉,面色略凝重,電話打了五分鐘,整個過程裏,她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可以。”
第二句是:“明早開會讨論。”
然後挂了電話,拎起沙發上的包就往大門口走去,還在門前照了照鏡子,整理發型的期間熟稔地掏出口紅快速補了個紅唇,就開門出去了。
陳老太這就急了,站起來:“都九點多了,你上哪兒去啊?”
和容一只腳已經踏出門口,扶着門鎖交待:“加班。你先睡吧,別等我。這兩天可能不回來,兩個小子你看着點兒。”
陳老太悻悻地抿了抿嘴,點點頭,電視機的聲音在別墅寬闊空曠的空間裏回蕩着,電視劇的臺詞傳到了耳邊,卻沒有入耳。九點多,以往在根竹園,她能在堂屋裏聽到樓上兩個孩子一言不合打起來的動靜,現在不行了。一是房子太大、隔音太好,二是兩個孩子不打架、不熱鬧了。
她活了這麽多年,突然覺得孤獨。就連過去和女兒之間沒有溫情,只有你給錢我幹家務的形式時,她也沒覺得有這麽孤獨。人呢,真是日子好了就矯情。她自我鄙夷地撇撇嘴,重新坐下,繼續看電視……可心口總是隐隐地疼。
之後兩天和容果真沒有回來,周日下午,兩個孩子返校之前,她還打了個電話,說得去山東出差,可能還得多幾天在外面的。陳老太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邊壓根也沒在意她語氣裏的情緒,匆匆收了線。
曲景明跟和春都收拾好書包下樓來了,後者蹦去廚房,找飯盒裝中午剩下的雞翅,曲景明無奈地在門口等着,看陳老太剛挂了電話,問道:“是和姨嗎?”
“嗯。”陳老太點點頭,擡臉笑笑,道,“說下個星期也沒時間回來了,去山東了。”
曲景明是個對負面情緒極其敏感的人,對陳老太笑容底下的落寞,他輕易便能感受。可現在家裏就是這麽個情形,陳老太在老去,和容在奔波,他跟和春也只會越走越遠,人世間人與人的親密、疏離、分合,規律就是這樣,難以抗拒,安慰起來也是捉襟見肘、顯得窘迫,他實在沒什麽可說的,只得留幾句注意安全、有事電話的廢話。
陳老太聽了,沖他和氣地笑笑,撩了電話,姜還是老的辣,看穿了孩子湧到嘴邊沒溜出來的話,道:“別把我想得跟什麽怪脾氣古老婆子似的,我的活法兒你還不懂嗎?家裏也不是誰都沒有,你的鵝還在呢。”
她沖門外偏偏頭。
曲景明側臉看出去,只見鵝站在水龍頭旁的下渠邊,身形一動不動,唯有長脖子因為呼吸而有一些聳動的痕跡。別墅的院子比根竹園的院子大多了,在根竹園時,它一天要在院子裏溜達不知道多少遍,逢年過節買回雞鴨,它還要上去搏鬥一番。現在地方寬了,它卻喜歡呆在一個地方過一天。
一老太,一老鵝,都在暮年的門口孤獨張望。
曲景明一點也沒有被陳老太的話安慰到,只覺得更為這種情景難過了,便朝廚房喊了一聲:“和春,你裝好了沒有?”
和春應聲出來:“好了好了。”手裏拎着個飯盒,跟陳老太招呼道別,“大媽,我們去學校了,有事電話啊!”
陳老太兩手疊放在身前:“走吧走吧,小小年紀,一個個都啰啰嗦嗦的。”
和春嘿嘿一笑,拉上曲景明走了。兩人經過院子的時候,鵝像受到驚吓似的,長脖子轉過來,盯着他們發出一聲不高興的抗議:“嘎——”和春才懶得理它,風一般跑出去了。
“哎,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給大媽養一只新寵物啊?狗怎麽樣?”走出院子,和春突然提議道,并順口歷數了一下狗的好處,忠誠啦聰明啦護主啦有靈氣啦。
曲景明聽了,平淡地回:“連你也覺得大媽老得需要寵物來陪了嗎?”
“我……”和春啞口,有一霎那覺得曲景明真是上綱上線,但又明白,其實曲景明只是把自己洞察到的直說了。這人那麽能洞悉別人的想法,怎麽洞悉不到他的感情呢?
看來,“非常規”還是對他有一定遮蔽作用的。
時間說難熬也難熬,說快也是眨眼間。
過掉一次月考,就是六月。整個六月,學校裏又充滿了考試,還夾着一次端午小長假,它們将時間一切割,這個月就更是過得格外快了。
下旬一到,初三的同學也收拾了教室,将其變作考場,停課兩天後,攜帶簡單的考試工具入場。三天過後,一次命運的選擇已經完成,離別季新增一路大軍。
考完的下午,和春什麽感覺也沒有,他在走廊等着曲景明,心裏一直琢磨,時間還早,顧尚維又說來接他們去玩,要麽一會兒讓顧尚維帶他們去挑一條狗,晚上給大媽帶回去…...
就這麽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曲景明過來,他有點納悶了。心想,曲景明雖然愛收拾明白,但也沒這麽慢啊。便往他們考場走去,踏進教室,裏面幾乎已經沒有人了,只見葉婉瑩正在曲景明的考桌前,把攤在桌上的考試工具收拾起來。
和春一驚:“葉婉瑩,曲景明呢?”
葉婉瑩回過頭來,嘆了口氣,情緒低落地說:“他開考沒多久就肚子疼,也不知道是急性腸胃炎還是怎樣,反正疼得考不了試,老師就給送去看病了……你說,他這樣缺考了一科,怎麽辦啊?”
和春才不管怎麽辦:“送哪兒了?”
葉婉瑩:“這得問老師,我也不清楚。”
和春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