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只一瞬,應執錯開視線,冷聲道,“請你讓開。”
應解意漫不經心地側身,看着他腳步不停地消失在下一層的樓梯轉角,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往自己上課的教室裏去了。
大學裏的課一般是兩節連上。第一節 下課,應執離開教室去樓下的洗手間,是為了給自己注射抑制劑。
他是個Omega。這性征在他眼裏是天生的麻煩體質,在公開場合活動時要注意的地方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信息素的傳播影響,因而熟練地為自己注射抑制劑已經是家常便飯。
本來他選擇在環境相對單純的實驗室工作,就是為了避免一部分麻煩。這學期要帶本科生,他一踏進教室,滿屋子都是青春期躁動的信息素氣味。
他的工作環境變得惡劣了。抑制劑的使用量也要比以往更頻繁。
在樓梯上的小插曲消耗了一些不必要的時間。他随手将手機放進外套內襯的口袋裏,加快速度進入洗手間完成注射,踩着鈴聲回到了課堂上。
踏上講臺,再向下望去的第一眼,他跟坐在前排邊緣的一雙眼睛撞了個正着。
應解意已經拉下了口罩,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從應教授進入教室起就一直黏在他身上。見他終于注意到自己,漂亮得過分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
明晃晃地刺人眼球,嚣張得有些過分。
“卡。”
周冠林突然叫停,對愣在講臺上的人打了個手勢,“走神了?”
“……抱歉。”
祁燃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想揉下後腦勺,怕弄壞發型便又順手摸一摸脖子,不好意思地彎了下腰,“我忘詞了,再來一條吧。”
周舟立刻拿劇本過來給他再看幾眼。
導演點頭,“準備一下,下條就從進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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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寒景本來坐在講臺下沒打算動,卡聲喊完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剛才嚣張的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聽到講臺上的對話才微微偏頭,沒什麽表情地問旁邊的人,“他拍了多久?”
“……啊?”
旁邊飾演他室友的小演員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停滞幾秒才意識到這個“他”指的是祁燃,遲疑道,“從開工到現在,應該快三個小時了吧。”
紀寒景聞言便站起來,活動了下手臂,“那歇會兒。”
他是以主演和制片人的身份進組的,由于追加了可觀的投資,還是這部劇的主要合夥人之一,在片場擁有相當的話語權,基本能跟導演平起平坐。
周冠林對他提出要休息沒什麽意見,看看時間大手一揮直接“各部門注意”放飯了。
片場開始熱鬧起來。真正說要休息的那個反而連口水都沒喝,徑直走到攝像機後,跟導演說着話,把早上拍的幾場戲看了一遍。
周舟拿着保溫杯蹭到祁燃身邊,把溫度适口的枸杞水倒在杯蓋裏遞給他,小聲問,“哥你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現在?”
祁燃餘光裏注意着導演那邊的動靜,接過水一飲而盡,清了清嗓子說,“等工作結束吧。”
紀寒景上午來得有些遲了,但從進組開始就馬不停蹄地連軸轉,午飯都沒顧上吃。在人家認真工作時去打擾他也不太合适。
祁燃知道他是這部劇的投資人之一,等劇上線後會參與分紅,這部劇最後成功與否跟他有直接的利益關系,對鏡頭的質量肯定是要把關的。
他在看早上的戲。
祁燃心裏頗有些忐忑。
這個人的确像他聽說的那樣,是個很厲害的演員。即使沒有臺詞,甚至不顯露什麽表情,光是眼神變化的氣場就足夠令人心驚。
站在講臺上時,明明是他站在高處俯視,紀寒景坐在下面。短短幾秒鐘的對視裏卻讓他有種自己像被盯上的獵物般的錯覺。
在這樣的人眼裏,他生澀的表演應該是錯漏百出的吧。
祁燃心不在焉地吃盒飯,時不時地往攝像機前偷看一眼,擔憂着自己會獲得怎樣的評價。
紀寒景眉頭微皺,目光嚴謹地盯着鏡頭,聽導演說話時偶爾颔首示意。
特別嚴格的樣子。
沒人能預料到他的心理活動。
——這是什麽生動自然不做作的表演?
——怎麽會有人第一次演戲就這麽從容?
他一臉高冷地想。
日。
我哥可真是個小天才。
**
跟人們眼中的劇組初見不同,紀寒景對祁燃的關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哥哥”是粉圈男孩女孩們對愛豆的統稱,但于他而言,是對祁燃的專屬。因為整個娛樂圈放眼望去,他也只粉過祁燃一個人而已。
恪守着粉圈的追星準則,有舞臺就去支持,出了專輯買買買。除此之外,始終遠離哥哥的私生活,保持距離不給哥哥惹麻煩。自稱是萬千真愛粉中平平無奇的一員。
最初只是節目上驚鴻一瞥,以為興趣很快就會淡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居然會對一個看得見摸不着的人保持這麽久的喜歡。
一晃五年,與日俱增的喜歡。
可每當他想離喜歡的人更近一點,頭一個否定的就是他自己。
不是因為靠近不了,而是因為太容易靠近,反而令人心生怯意。
紀寒景有個在內娛圈裏被人喊大哥的老爸。從小演的戲大半都是自家的,除了覺得好玩,其實也是在幫家裏省演員經費。他童星出道,客串過數不清的影視劇,與大半個圈子的老戲骨都有過合作,是真正經過千錘百煉的經驗得來的演技,拿獎到手軟也不冤枉。
與其相匹配的,是從小累積起來的恐怖人脈。
他在這樣環境裏長大,看過太多套路,對行業規則再清楚不過。知道所謂的愛豆都靠着一套人設生存,根本禁不起細究。那些暴露在聚光燈裏受到粉絲追捧愛護的寵兒,私底下的模樣判若兩人的比比皆是。
對他來說,“跟哥哥保持距離”,除了不給愛豆本人造成困擾以外,更像是在守着自己心裏的一片淨土——哪怕有可能只是想象中的淨土,也不忍心讓它被現實污染。
他覺得祁燃跟那些人不一樣。但每個粉圈男孩女孩最初對自家愛豆都有這樣的信心。現實又往往面目可憎。
他希望祁燃跟那些人不一樣。卻不敢親手去揭開幕布,怕看到與希望相反的答案。所以一直洗腦自己“只是喜歡哥哥的人設”,說服自己延續這場不知盡頭的暗戀。
他有個好朋友江廖音,看着他糾結了這麽多年,一針見血地說他是在自欺欺人。
說得一點也沒錯。
紀寒景朝角落裏捧着盒飯看劇本的人投去一眼,在被發現前迅速又将目光收回來。
所以他加入了這個劇組,來給自己漫長的暗戀做個了斷。
其實他前兩年就有過“看清現實讓自己死心”的念頭,但又不想在亂七八糟的場合跟祁燃見面。想來想去,覺得如果能因為共同工作而相處,是最好的情況。于是想辦法拐彎抹角地往他手裏遞劇本。
沒想到祁燃對演戲并無興趣。他只好等。直等到幾個月前,祁燃不知為何突然願意接了《執意》的劇本,才有了這次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原本是跟他無緣的劇本。為了祁燃,他花了許多心思加入這部戲。除了不願意他哥的第一次被別人染指,還因為有足夠的底氣,憑着自己多年的經驗,即使他哥演跑偏也能幫着拉回來。不至于讓他哥留下太慘重的黑歷史。
沒想到來工作的第一天,收到的卻是驚喜。
雖然心裏已經有了“我哥幹什麽都厲害”的光環,祁燃的表現依舊比他預料得更好。節奏感穩定,許多細節的處理都很細膩,渾然天成的自然。
即使有些地方還是不可避免地略帶青澀,也已經足夠把大部分剛入行的新人都比下去了。
不愧是我哥。
簡直是小天才本才。
收起心裏洶湧澎湃的彩虹屁,紀寒景拿出專業态度重新審視鏡頭,提了幾條意見,讓導演在下午拍攝時轉告給祁燃。
周冠林本來正在點頭,突然聽他說要托自己轉告,覺得挺有意思,“你怎麽不自己去跟人提?”
他認真地答,“我害羞,開不了這個口。”
“……”
導演頭頂緩緩冒出個問號。
是真的。
紀寒景心裏嘆了口氣,拍拍導演的肩膀,深藏功與名。
你沒追過星。你不懂。
除了一本正經地講臺詞,他現在不管跟祁燃說什麽,估計都得結巴。
下午繼續拍攝,還是從他倆中斷的教室對視開始。
這次應執順利地完成了課堂。下課鈴響,應解意踱着不懷好意的步子走到講臺前,一手撐在講臺上,似笑非笑。
“教授,你沒覺得有哪裏不對嗎?”
應執整理教案的動作停住。冷淡地擡頭,順着他的視線往自己胸口看去,眉梢微挑,将內襯口袋裏的手機拿了出來。
“你的?”
兩人用的手機單從外觀看一模一樣,走廊相撞時戲劇性地錯拿成了對方的。後來他匆忙去注射抑制劑,回到教室後又無縫銜接上課,到現在被提醒時才發現不對勁。
“我的。你想要?”
應解意語氣吊兒郎當,笑得沒個正形,“都給你也行。”
他說着,将應執的手機遞了過去。
祁燃下意識地去接。一伸手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居然用雙手去接!
紀寒景:“……”
導演擺擺手:“重來重來。”
依舊是這個接手機的動作,祁燃換左右手各試了好幾遍,感覺始終不對。
後來甚至在紀寒景将手機遞過來的時候,身體無意識地向後微仰,仿佛在避開什麽。
“卡。”
周冠林無奈道,“應執,你可是他的教授,是動動手指就能讓他期末考試挂科的人。你怕他幹什麽?”
“……”
驚喜過後,紀寒景猝不及防地迎來了第一個挑戰。
他哥居然怕他?
……為什麽啊。
祁燃接不住戲。想要兩人的氣場平均,只能讓紀寒景削弱自身的氣場去配合他。
但應解意這個年下小狼狗的形象,原本就該是嚣張跋扈,鋒芒畢露的,被磨鈍了就太可惜了。
周冠林很快做出判斷,“這樣吧,對手戲先放一放。把備用臺本發下去,分AB組拍單人鏡頭。總體進度不能耽誤。”
紀寒景沉默了一下,說好。
劇組重新開始運作。祁燃拍自己的部分時流暢順利,遇到跟配角對戲的臺詞也說得很穩,早晨那種舒适和諧的感覺又回來了。
周冠林很快看出問題所在。
他只有在自己的節奏裏才能從容地表達,跟紀寒景對戲時會被打亂。兩人沒有碰撞出化學反應,反而催生了一種自身領域被入侵的不協調感。
換句話說,這兩個未來要談情說愛的男主角碰到一起居然毫無cp感。
這可是個大問題。
祁小天才的演戲生涯遇到了第一個瓶頸。
祁燃其實已經預感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他知道自己是慢熱的性子,與人合作是需要時間磨合的。但紀寒景老是不出現,根本不給他磨合的機會。
今天初次見面,一直被對方的壓制着,他演起來自己也感覺很別扭。
傍晚時他先收工,紀寒景還在繼續拍攝。跟組的編劇約他一起梳理了主角間的情感脈絡,并建議他多跟紀寒景溝通,兩人一起摸索的效果會更好。
祁燃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一直聊到很晚,結束後他去餐廳吃了點東西,打算回房間再好好把思緒整理一遍,回來時在走廊上意外地遇到了收工回來的紀寒景。
原來住對面1207的人就是他。
紀寒景身邊還跟着個打扮幹練的姐姐,看起來像是經紀人或助理一類,替他拉着行李箱。
拍了一天的戲,他到現在才抽出空回酒店安頓下來。祁燃立刻立正鞠躬,“紀老師拍攝辛苦了。”
數秒的沉默後,紀老師:“不,不辛苦。”
“……”
“那,晚安?”
“……等等。”
祁燃突然想起什麽,眼底笑意柔和,“我給您帶了禮物,就在房間裏。能不能稍等一下?我馬上回去拿。”
第一次拍戲,他給每個主演都帶了份小禮物。其他人的開機宴晚上就已經送出去了,只剩紀寒景沒見到面,就還留在行李箱裏。
“……好。”
紀寒景把房卡給了韓瑩,讓她先進去。自己頭腦空白地留在原地等着。
半分鐘後祁燃飛快地拿了禮物出來。将精致的紙袋雙手遞給他,語氣腼腆,“希望您能喜歡。”
也希望這份禮物,能讓他們的關系緩和,變得更加親切一點。
紀寒景像個沒有情商的機器人,只幹巴巴地說:“……謝謝。”
兩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休息。他抱着珍貴的禮物夢游般走進房間,徑直往床上倒。手機在桌上響個不停也恍若未聞。
響到第三遍的時候,韓瑩終于出手幫他接了電話,“紀夫人,晚上好。”
“是小韓啊。冬冬呢,怎麽不接電話?”
紀媽媽問,“我兒子在那邊幹嘛呢?”
“……”
韓瑩瞥了眼正在床上瘋狂撲騰的人,冷靜又客觀地描述。
“他在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