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晴空萬裏,飛機平穩落地。
祁燃跟在助理身後,低着頭沉默地走過廊橋。一身淺色的連帽衛衣加牛仔外套,白色耳機線松松地繞在脖子上。清清爽爽,乍一看跟剛過完假期開學的大學生沒兩樣。
耳機只塞了一只,另一邊就垂在鎖骨邊跟着步子小幅地晃悠,從上飛機開始就一直循環播放《SpringDay》,聽到“就像飄在空中的,小小塵埃一般”,他下意識地擡頭往前看了一眼。
今天是未公開的行程,來接機的粉絲依舊不少。下通道時他熟練地拿出了純黑的棒球帽和口罩戴上,整張臉被遮住大半,唯獨露出一雙形狀好看的眼睛,往前走的路上習慣性地朝兩邊鞠躬。
只是睫羽始終低垂着,眸光收斂,沒有看向任何鏡頭。
隔着旋律和數十聲不同方向的激動呼喊,隐約傳來的還有助理的說話聲。他偏頭看過去,想摘下耳機細聽時線卻被纏住了,和衛衣帽上的繩子、口罩繩糾結在一起,廢了點勁兒才解出來。
“哪趟出來不打結個十回八回的。換無線藍牙的多方便啊。”
“用習慣了。”祁燃不以為意地笑笑,“沒線沒安全感。”
助理周舟已經跟了他三年,個子沒他高,嗓門兒卻大。一邊好脾氣地勸大家不要擠,一邊努力地在人群中護着他往前走,“田淼姐說航班延誤,今天可能到不了了。讓咱到劇組打完招呼就先回酒店好好休息。”
“好。”
祁燃低聲應了,視線收回時無意間撞上近處粉絲的目光。
那女孩眼底的光芒閃爍,亮得驚人。
“祁燃沖啊!永遠的尤裏卡!”
“我們隊長加油沖啊啊啊啊!!”
“……”
祁燃別開視線,将帽檐壓得更低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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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的車到了,快快快這邊!”
“……”
兵荒馬亂中出了機場,車門一關,車內像與外面的世界割裂,霎時間安靜得過分。周舟又馬不停蹄地将劇本遞到他手裏,“給。路上還要兩個鐘頭,再翻翻臺詞。準備了這麽久感覺怎麽樣?”
祁燃拉下口罩,接過劇本。十六開的大頁,厚得像本書,被他做了許多标記和備注,頁邊翻得微卷。封面上标題是兩個大字《執意》。
“還行。不過劇本研讨會上導演說,開機後還會有臨場調整變動。”
按照自己的習慣,他先翻到不太熟的地方看一遍,“真到了拍的時候,情況怎麽樣……就不知道了。”
為了這部戲,他提前兩個月就已經在接觸劇本大綱和人物小傳,上表演課,甚至還去看了劇本改編前的原著小說,将重要的臺詞反複練習。
準備算是充足的,但還沒有足到消除他非科班出身的心理負擔的地步。
“肯定沒問題的燃哥。”周舟安慰,“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試鏡的時候導演不也誇你鏡頭感好麽,找鏡頭這你有經驗啊。”
“……”
祁燃欲言又止,耳機裏的音樂突然斷了。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是他媽,他看見就有點發怵。果不其然,接起來劈頭蓋臉挨了一頓唠叨。
要拍戲這事,他還沒想好怎麽跟他媽說。估計是從經紀人田淼那兒得到了消息,正好挑進組這天來問他了。
“不是不願意跟你說。這不還沒出成績呢麽,想着拍好了再告訴你。”
“哦,拍得不好就不讓媽媽看啦?”
祁阿姨年輕時候在文工團是出了名的火辣美人,“火辣”二字精準地同時概括了她的身材和性格,“要等到以後媽媽在電視上看到你,說‘這個崽崽跟我們家的長得蠻像’你才肯告訴我的啊?真是的哦。早點告訴媽媽有什麽不好,媽媽過幾天還可以去探你的班呀。”
“……別,不用了媽。”
祁燃腦子裏蹦出自己在親媽的圍觀下說臺詞的場景,一瞬間被尬到主動轉移話題,“那個,我爸呢?”
“這個時間當然是去學校給崽崽們上課啦。”
祁叔叔是歷史教授,一輩子沒離開過校園,從畢業後就一直在大學裏教書。他媽順着說了兩句家裏,問了他的近況,終于又提起那個老生常談的話題——
“崽崽,春天都快過完了。你還不抓緊談個戀愛嗎?”
“……”
這樣的問句每年要發生四次。春夏秋冬各一次,比他換季時的鼻炎還準時,祁燃已經習慣了,“媽我不着急。”
“我知道你不着急。媽媽替你急。”
祁阿姨說,“別的人我也不提了,就說你好朋友岑意,可是連孩子都有了。你打算什麽時候給媽也領個男朋友回家看看?你們那個明星圈子裏那麽多漂亮的小男孩,就沒有一個你喜歡的呀?”
孩子自己不上心,她是一天更比一天愁,“抓緊吧兒子,再不談個對象我怕你憋出毛病來。”
祁燃的身體情況比較特殊。他分化得晚,去醫院做生物學檢查時結果顯示他是個Omega,但信息素分泌功能先天性缺失。腺體長得是完完整整,除了增加體重以外沒其他用處。從十七歲分化到現在二十七歲,整整十年間,一次發情期都沒有經歷過。
醫生說醫學手段效果不大風險又高,最好是能自體調節——比如談個感天動地的戀愛來刺激腺體,恢複信息素的正常分泌。
于是整個青春期裏,祁燃都在被家裏催着早戀。
受媽媽影響,祁燃從小就是藝術生,後來考上了舞校,身邊更圍繞着各種氣質魅力的同學,無論Omega還是Alpha都一抓一大把。結果他愣是到畢業都一個沒戀到。
他自己也覺得不靠譜。畢竟從相對的角度看,求偶過程中起最重要作用的就是信息素影響——可他都沒有分泌信息素的能力,上哪去戀感天動地的愛。
怎麽說呢,有點像個悖論。
就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那種。
醫生說得委婉,讓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媽不信邪,想着西醫不給力那就換中醫,哪怕慢慢調理也是好的,就找了個據說特別靠譜的老先生來給他兒子看診。
老先生特有個性,診完脈就拍了板:不出意外您兒子這輩子都清心寡欲,建議直接出家。把他媽氣得不行。
現在看來,真沒說錯。出道五年,身邊圍繞的各種有氣質有魅力的同事更多了,但他連個搞暧昧的對象都沒有,一次緋聞都沒傳過。
“這不是還沒遇上嗎。”他數不清第幾遍地保證:“如果有了對象,我肯定第一時間領回去給你看看。”
——如果有的話。
祁燃沒敢告訴她,其實她兒子做的是不能談戀愛的工作。
他是男團Eureka的隊長祁燃,是生存在舞臺上、聚光燈中心,和無數粉絲媒體鏡頭裏的職業愛豆。
不像專業的演員和歌手,靠演技和嗓子吃飯,即使戀愛結婚也沒多大問題,私人生活不會對事業發展有太大影響。他作為職業愛豆卻更多的代表着一個人設,一個粉絲們喜歡的,有幻想空間的虛拟男友。保持單身是職業需求。
至少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凡是公開了戀情的同行無一例外面臨人氣驟滑的局面,滑着滑着就徹底糊了。要想戀愛又不想放棄事業,只能背着粉絲偷偷談,面上還得天天拉cp營業制造單身假象。
這兩種祁燃都沒幹過。對于一個職業愛豆而言,他幹淨得甚至有些過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其實并不是件好事,因為太幹淨沒有話題通常就意味着糊,還不像人家公開戀情那種大起大落的糊,是悄無聲息地糊了。
祁燃聽着他媽繼續叨叨別的,心思卻全不在她拉的那些家常上。
他所在的男團Eureka是以選秀節目的方式宣布出道的。那一年的節目火出了圈,最終成團的七個人是貨真價實由粉絲發掘出來的“天選之子”。他作為隊長以中心位出道,曾經是最被寄予厚望的那一個。
Eureka是出道即巅峰的典型代表。出道後他們每年基本會以整團的陣容回歸一兩次,年末時一起參加些年度慶典和晚會之類,其他時候能聚齊的舞臺不多。粉絲群體穩定,整體影響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離真正的爆紅始終有些距離。
國內知名的打歌節目少,運作體系也不完善,整體大環境并不适合男團生存,成員們各自solo是無可避免的發展趨勢。最初兩年的集體行程過去,團內有的做了主持人游刃有餘,有的成為歌手音源霸榜,各自的發展現狀都還不錯。反倒是他這個最被看好的中心位,現在是進步得最慢的那個。
經歷過人生的高光時刻,近些年不理想的發展狀況就格外令人迷茫。
“沒關系的呀崽崽。”
察覺到他在走神,祁阿姨以為他是在擔心劇組的工作,安慰道,“是人都有第一次的嘛,努力做好分內的工作就行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到時候播出來媽媽喊阿姨們一起看呀。”
“……”
“我們崽崽是最棒的呀~媽媽愛你。”
祁燃忍不住笑起來,“嗯媽,我也愛你。”
通完電話,周舟沒再催着他看劇本,提醒他第二天開機的流程,晚上的開機宴都要見什麽人,祁燃聽了點頭記在心裏。
車上又恢複了安靜。離劇組投宿的酒店還有一段距離,他靠在座位上阖眼小憩。陽光不太刺眼,透過車窗投在臉上,眼睛裏溫溫熱熱的,有斑斓的顏色流動。
耳機裏《SpringDay》的旋律還在繼續。
“直到寒冬結束,春日來臨的時候……”
“直到花開的時候。”
**
路上有點堵車,到酒店後天都快黑了。祁燃沒有收拾行李的時間,匆忙換了身衣服去參加晚上的開機宴。
又不是走紅毯,不用穿得太招搖。他換了身休閑西裝,抓兩下頭發就能出門。經年累月的做造型都成了習慣,打理完自己的速度比周舟還快,靠在走廊裏等他時瞥向對面的房門。
接下來跟組的主要演員都住在這家酒店裏。他住1220,對面的1207門上也挂了劇組的标牌,“舟舟,你知道對面住的是誰嗎?”
“沒聽說啊,上面兒沒寫……反正都是組裏的人,等開工就知道了。”
周舟換了正裝出來,手忙腳亂地把領結往脖子上套。看到祁燃時言簡意赅地豎起大拇指,“哥!帥!”
“應該的。”
祁燃抿了下嘴唇,替他把領結拉正。
這晚見了導演編劇制片主任一大圈人,大部分都是生面孔。祁燃不太擅長交際,但圈內像他這樣在舞臺上光芒四射,下了舞臺就腼腆害羞的孩子也不少見,前輩們對他都态度和善。
打完一圈招呼,又去見了幾個主要演員,平輩之間說話便随意許多。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只小鐵盒子,主動招呼其他人,“要吃嗎?”
裏面裝的是小顆的水果糖。他性格有些內向,但在這行,許許多多場合裏溝通能力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一般都會随身帶些零食,好打開局面。
他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眼尾細而微垂,笑時略彎。眼角有一顆淡紅的小痣,卻并不過分妖嬈,大概是眼底總蘊着柔和的光,整個人看起來溫文爾雅,令人心生好感。
作為這組的男一號,今晚又是初次見面,尤其是被他含笑的眼睛注視着,沒有人能拒絕他的糖。
晚宴過半,人也大概混了個臉熟。周舟四下把場地打量了好幾遍,終于忍不住道,“紀老師還沒到嗎?”
“導演說他今天就不參與了,明天上午正式開拍的時候直接來上戲。”
“嚯,開機宴這麽重要的場合他都不來?”
“……”
“真是貴人事忙。”
周舟想了想,搖頭又嘆氣,“劇本研讀會他也沒來……也太大牌了。”
祁燃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亂說話。
雖然自己心裏也很納悶。
《執意》這部劇是雙男主設定,全劇有相當的場數都是他跟紀寒景的對手戲,尤其感情戲的戲份很重,按理說得好好溝通磨合才是。
結果劇本研讀會時他嚴陣以待,人家不當回事兒似的壓根就沒來,他都傻眼了。
導演卻不以為然,說這樣的劇本對紀寒景而言沒有難度,臨場發揮都能演得漂漂亮亮。
紀寒景這個名字,在業內被提起時,通常會跟“天才”綁定在一起。童星出道,如今二十三歲,戲齡幾乎要跟年齡一樣長。在這個按資排輩的行業裏,得有過半的同行見了他都要叫一聲“紀老師”。
事實上,沒人知道以他的履歷為什麽會主動要求加入這麽一部不知名的小網劇。甚至追加了投資,以制片人和主演的雙重身份宣布進組,俨然對這部劇給予重視。
可他卻連劇本研讀會都不來。
再厲害的專業選手首先也得敬業吧,這是态度問題。祁燃心裏梗着這件事,對這人的初印象就不太好。
今天的行程有點趕,開機晚宴結束後他直接回了房間休息,洗漱整理行李,最後從行李箱底的夾層裏拿出了一只信封,珍惜地擺在床頭小櫃上。
過去的幾年裏,他在團內的定位一直是主唱主舞雙擔,能唱能跳能控場,業務能力有口皆碑,但就是不包含演戲這一項。如今轉向完全不熟悉的領域是太冒險的挑戰,也不符合他一貫的性格和作風。
他始終是熱愛舞臺的,遠勝過談一場虛無的戀愛。甚至答應進組拍戲,都像是為了能繼續在舞臺上待下去而做的妥協——只有先在這個圈子裏生存下來,才能有更多登上舞臺的機會。
而這封信,是在向現實“妥協”之外,促使他做出決定的原因之一。
信是大概兩三年前,一個來跟車的少年親手交給他的。印象裏個子很高,戴了全黑的帽子和口罩,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卻令他印象深刻。
那個人不像其他粉絲那樣狂熱,就拿着信站在人群中安靜地注視着他。身姿挺拔,格外出衆。
當時他腦子一熱,不顧經紀人的阻攔回身去接了信,也沒交給公司統一處理,直接放進懷裏拿回了家。卻從此忘在了儲物室,直到兩個月前閑來無事在家打掃衛生時才發現。
這封信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裏。信封泛起好看的舊色。
像是已經等了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