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争執
“你休想把我推開。”
七個字輕飄飄墜落,在心湖裏激蕩起層層漣漪。
蘇巽依舊發着低燒,意識迷蒙,恍惚間将這句話在心底複述了好幾遍,才勉強懂得了其中真意。
自己曾經……想要推開他嗎?
胸口驀地泛起一陣絞痛,記憶頓時不受控制地倒回,十餘年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倏然閃現眼前,那麽清晰,那麽強烈。
彼時的段雲泱還沒有眼前這般寬闊挺拔的肩膊,修長的身型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纖細,眉眼間也是一派柔軟的狡黠。他就這般與自己盤膝坐在草叢間,絮絮叨叨講着西域的奇聞轶事。
“你聽說過糖烙火燒嗎?喏,就和我的手掌一般大,”少年稚氣的眉眼間滿是透亮的笑意,蜜色手指修潔勻淨,“外殼酥脆可口,內裏墊滿了麥芽糖,咬一口能甜到人的心坎裏去。”
蘇巽怔怔望着他,眼裏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羨慕與向往。他從有記憶開始就幽居在丞相府一方狹窄天地之中,連尋常市井的風光都未曾見過,更遑論異域的風土人情了。
“可惜,我沒辦法離開這裏,不會武功,又沒有車馬吃食,只怕走不了幾步又得狼狽地溜回來。”
他自嘲似的嘆了口氣,側臉上卻冷不防傳來一陣溫熱,驚詫中擡起頭來,正好迎上少年段雲泱脈脈溫柔的眼光。那人有些無奈,有些疼惜,伸出手指撫上他的眉心,輕而緩地揉了揉:
“珣,你笑起來更好看,別總蹙着眉呀。”
他的眼波暖融融又濕漉漉的,燙得蘇巽一顆心酸澀地皺起,又忍不住感到羞澀與窘迫。略微不自在地別開眼,他嗫嚅着垂下頭,潔白的耳垂暈紅如薔薇:
“……以前從未有人這般喚我。”
“哈哈哈,這有什麽,齊國西邊的蒺藜草原上,多得是名字冗長的外域人,我們都直接以名相稱。”
段雲泱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笑容比天邊的月色還要明朗燦爛:“況且你的名字多好聽啊,我曾聽中原的文人說過,‘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闾之,珣玗琪焉’,名為美玉,又是如此清麗的一人,如果不直呼其名豈不可惜了?”
他說話不似梁國人溫文含蓄,蘇巽那裏曾經被這般毫無避諱地誇贊過,一張臉頓時羞得通紅,恨不能将臉埋進手間:“……你別胡說,我哪裏好看了。”
Advertisement
中原文化素來恪守的乃中庸之道,便是十分的溢美之詞,也得在肚裏雕飾斟酌,出口的贊美至多三分,尚且顯得誇張赤/裸,更何況眼下那人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段雲泱卻猶如被燎着的貓兒一般,幾乎要驚跳起來,聲音中立刻飽蘸了十足十的真誠,堪比立誓之莊重:“我段雲泱明人不說暗話,以上所述若是有半句虛言,便教這天際的驚雷将我劈成焦炭!”
他是當真覺得蘇巽好看,一張白皙無暇的面孔精致絕倫,修長的天鵝頸瑩透如美玉,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面無表情時一雙翦水秋瞳清潤如水,而當那面上泛起笑意,兩頰梨渦頓顯,便如同冰消雪融春水漫流,直直勾魂奪魄到人的心坎裏去。
“珣,你可真是好看,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好看的人。”
段雲泱畢竟年少,又在中原逗留的時日不長,好不容易鹦鹉學舌地掌握了幾句古文急着賣弄,可真要描述些內心的真實感受,不免落入了詞彙匮乏的窠臼,翻來覆去将“好看”這個詞念叨了好幾遍,忽而一拍腦袋歡喜地道:
“今日夜深了,待明日我将你引薦給父帥和齊帝陛下,他們定會喜歡你得很。如若有了他們的支持,你想離開這丞相府,只算是小事一樁。”
“可我離開了這裏,又能去何處呢?沒有人會陪着我的。”
蘇巽眼底燃起希冀的光,可很快又歸于熄滅,他自幼孤零零地長養在這深閨大院中,平日裏連個能說上話的朋友也沒有,對外界的一切都不甚了了,突如其來的自由就成為了無用的財寶,空茫茫地攥在手心,卻不知如何使用。
蘇丞相忙于政務早出晚歸,丞相夫人也沉疴在身,常年纏綿病榻無從得見,府中的小厮更是對他有些詭異的敬重與畏懼,除了服侍日常起居外再無更多交流。他一直都是一個人,也因此逐漸習慣了孤獨與幽居,相較于外界的未知風霜,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更讓自己有安全感。
他垂眸細細想着,也就沒留神段雲泱陡然伸出手,将他的十指包裹在掌心:“以後,有我陪你啊。”
“今夜我從那麽高的樹上跳下來,你根本不會武功,還冒着受傷的危險救了我,”淡淡的潮熱漫上他的臉頰,色澤淺淡的眸子裏,神情卻顯得很是堅定認真,“從那一刻開始,我便認定你是我的朋友了。”
“朋友……?”蘇巽被這個詞彙吓了一跳,一時想不到應對之語,癡癡地望着他,手指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起來。段雲泱卻不願放任他抽回手去,手指靈活地順着指縫逐一鑽入,将他的手掌扣緊:
“既然已經是朋友了,你想去任何地方,于情于理我都該一直陪着你。”
“你想去西域,那裏正好是我的家鄉,我最是熟悉,可以為你引路。陪你去吃好吃的小食點心,去逛外族商攤的奇珍異寶,去看沙漠綠洲,體會這人間是多麽的奇幻有趣。”
“你且等着我,等我禀明父帥,明日便來尋你。”
心弦輕蕩,一圈接着一圈的漣漪在清冽的湖面蕩漾開來,晶瑩的薄紅染透了頰側頸項,灼灼的熱度幾乎要将他融化,一寸寸消解在寧谧的晚風間。
少年的許諾最是不可信,許多無非是心血來潮一時沖動的戲言,他卻沒來由地心生篤定,想要去相信,想要去踐行。
于是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字字铿锵:
“好的,我等着你。”
又如何想得到,這一等,便是十二年。
期間他無數次地肖想,是那人遺忘了輕若鴻毛的承諾,亦或是遭遇了不為人知的變故,直到親友故去,颠沛流離,一切都被時光淘換了模樣,心心念念地經年之後再相逢,又被一句情誼淺薄的“前輩”擊碎了所有殘存的僥幸。
若要稱心中無恨,連他自己也難以置信。
從迷亂的回憶中抽離,蘇巽眼角的淚痕幹凝,眸中的情緒冷了下去,帶出微微的淩厲:“說來可笑,我何曾推開過你?”
都說人生病時最易憂思郁結,此時他心中情緒翻覆一發不可收拾,竟是越想越氣,究竟是誰一聲不吭地先離開,又是誰苦苦守着曾經的約定,在重逢的那日又從一潭死水裏激起波瀾?
沉寂已久的心驀地劇烈跳動起來,皮開肉綻血液迸流的創痛,個中滋味又豈是甜言蜜語能夠輕而易舉抹去的?
“阿巽,我不是這個意思……”段雲泱還沉溺在情緒中不得出,冷不防發覺他臉色驟冷,不由一時慌了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自然知曉自己以往太過粗心大意,對你保護不周,害你獨自受了這麽多罪,以後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
心口的絞痛愈發強烈,蘇巽只覺得頭疼惡心洶湧而來,眼前一陣陣發黑,怒意卻依舊灼燒不休,索性一把推開了段雲泱靠過來的長臂,半撐起身體:
“你根本就不明白……莫非你以為,已經鑄成的錯誤,單憑幾句溫言軟語就能挽回麽?我想怎麽做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又有什麽權力置喙?”
段雲泱聞言一愣,畢竟蘇巽素來清冷自持,鮮少有如此發怒失态的時刻,對自己盡管略顯疏離,卻始終是和煦溫柔的。在他看來,這樣的疾言厲色未免來得太不尋常,仿佛有什麽重要的細節被生生忽略,如今暴露在眼前,牽扯出鮮血淋漓的傷痕。
他艱難啓齒,語音晦澀:“阿巽,你究竟在氣些什麽?我自問向你袒露心跡以來,凡是從無半句隐瞞,若是方才我說錯了話,你只管怨我怪我,我絕不會有半分不忿。可眼下我不過是想與你一道承擔,這樣又何錯之有?”
森冷的刺痛如利刃呼嘯而至,蘇巽呼吸一滞,身子輕顫,連亵衣滑落肩頭也渾然未覺。
他實在是痛得狠了,冷得很了,積年的期待在時光的苦熬裏以幹澀成了殘渣,不再膽敢接受任何倏忽而至的如火熱情,便是深植于心的那人也不能夠。尤其生死不能為己掌控的情形下,他更沒有任性妄為的權利。
費盡心思安排好了一切,又被那人蠻不講理地橫加破壞,加之無解鸩毒般的刻骨思念經年浸淫,這股忿恨失望便愈發不可遏止。
見蘇巽垂眸不語,衣襟散開,上身的被褥也被推到一旁,段雲泱心頭一跳,唯恐天氣寒涼教他着風受涼,當即也顧不得繼續辯解,擡手想為他整理衣襟,卻沒想到蘇巽反應奇大,近乎兇狠地一把拽下他手臂,再當胸猛力一推:
“別碰我!”
段雲泱一時收勢不及,被推得躺倒在一旁,存放在亵衣前襟的某物便悄然從他懷中滾落了出來,停駐在二人之間的被面上。
只見那是一枚色澤幽深的物事,由兩束鬓發交/纏編織而成,雖然做工粗糙,卻顯得很是質樸可愛。
蘇巽霍然瞪大了眼——
這竟是那日段雲泱在香蘭院為自己挽就的同心結。
作者有話要說: yy我跟你說,撩完就跑是最大的罪過了,就算是有特殊情況也不能輕易原諒啊~
而且人生病的時候最容易翻舊賬了,所以哄老婆依舊任重道遠哦!給你加油!
ps作者這幾天真的忙到飛起,兩天加起來沒睡到10個小時,已經盡全力在更新了,希望各位能多多理解包涵QwQ
求收藏評論哦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