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着那人氣息的披風,像自語又像傾訴般喃喃出聲道:
“這次……我,沒有辦法對你說‘再見’了,尉遲大哥。”
因為鄰近小院的另一條道上、那仿佛掐準了時間到來的“客人”……也因為心底早就有了的預感。
望着那玄色身影漸行漸近,少年眸光微垂、略顯複雜的笑意在唇畔漾開,卻又在擡眸迎上對方視線的同時、化作了某種解脫般的釋然。
“時候到了?”
他輕聲問。脫口的聲調寧穩沉靜、甚至隐隐帶着分輕松。
而方于他身前駐足的來客沒有反駁。
來客──那個從前朝權臣一躍而為新朝帝王的男人──只是有些驚訝卻又有些了然地苦笑了下,直凝向少年明眸的目光染滿愧色。
“殿下總是看得這麽透澈。”
“我早已不是太子,你也早已不是昔日的邵大将軍,又何必再用這樣矯情的稱呼?”
少年微微笑道,不帶分毫譏諷不甘、僅是單純陳述事實地……“從你答應讓我出外‘游玩’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打算動手了,‘皇上’……怪只怪尉遲大哥太過盡職,讓我未能就那麽死在那幹亂黨手裏,所以只好由你親自下旨了。”
“……抱歉。朕知道你沒有野心,也是無辜的。但為了杜絕後患,朕不能留你。”
“我明白……只是有一個請求,不知你能否答允?”
“說吧。”
“無論用什麽理由都好……就說我逃了、或者你放我離開了都行,別告訴他真相,好麽?”
“我知道了。”
Advertisement
知道少年口中的“他”是誰,帝王面上苦澀愈深,卻還是一個颔首應允了對方的請求。
──盡管彼此都清楚,有些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請求什麽的,與其說是為了對方好,還不如說是為了此刻的心安……僅此而已。
──可就算是自欺欺人,這,也是如今的他唯一能為那人付出的了。
望着院門外染滿秋意的宮闱、以及在帝王示意下捧了鸩酒近前的宮人,回想起前些日子在那人陪伴下見着的海天一色,少年只覺胸口萬般情緒交錯蔓延,終化作了一抹毫無怨怼、卻太過無奈的笑。
“若有來生……只盼能投于太平世、尋常家,再不受這身不由己的糾葛鬥争牽擾,平淡卻安穩的過一輩子。”
如此一句罷,他已自提壺斟酒、捧杯近唇,就這麽當着帝王的面全無一絲遲疑地、将那杯醇美異常的穿腸毒藥一飲而盡──
至少、在離世之前,他還是等來了那人的告別。
所以,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好了……
* * *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他只盼能投于太平世、尋常家,再不受這身不由己的糾葛鬥争牽擾,平淡卻安穩地過一輩子。
若有來生,他只盼能不再做這籠中鳥。便不能成那淩霄直上的鴻鹄,只當一只自給自足、安于一隅的燕雀便已足夠。
若有來生,他只盼能游遍大江南北、看盡五湖四海,不為重重宮闱與立場所限,自在自适地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他,只盼能不再被那人視若寇雠、不再背負那些源自于立場身分的沉轭,單單以再平常不過的方式與那人相識、相交……
若有來生……
<江南岸>
一
柳行雁做了一個夢。
夢裏,沒有驚心動魄的刀光劍影、沒有愛恨交織的恩怨情仇;有的,只是一處荒僻而簡陋的墳茔,在一片死寂中孤孤單單地矗立在眼前。
墳前并未立碑,只草草插了塊木牌表明墓主的身分。柳行雁辨不清上面的字、也不記得自己來過這樣的地方;卻不知怎麽地,僅這麽看着,便心痛到難以呼吸。
──待到夢醒,感覺到胸口殘存的疼痛和頰上反常的濕涼,他才驀然驚覺:不知何時,自己,竟已是淚流滿面。
迎着滿室漆黑,他摸了摸濡濕的眼角,一時覺得有些荒謬又有些可笑。
這是他來到江南的第四天。
月餘之前,一份意料外的旨意,奪去了他擔負半生的重責。
他原是帝王的貼身暗衛。可那份诏書卻說:自今而後,他便不再是見不得光的暗衛,而是代天巡狩、監察四方的觀風史。他有極大的自由、極重的權柄,也一如既往地僅受帝王一人調派,卻再不能像以往那樣默默守在帝王身畔,如影随形、日夜相伴。
──盡管主子就是他的一切。
至少,從九歲被師父指到主子身邊以來,這二十多年間,他一直是這麽深信着的。
他看着曾經年幼稚弱的三皇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至尊之位;也看着年輕的帝王因年少時的孽緣而心傷、因一句“男身女命”的批命而郁結。他看得太多、也看得太久,自也不可免地為對方的豐采所迷,對主子生出了逾越分際的思慕。
但柳行雁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也從未奢望過什麽。
他的主子同樣明白這一點,所以即便發覺了他越軌的情思,也不曾因此疏遠他。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是主子身邊最得力也最受主子信任倚重的下屬,也一直以為自己會像師父那樣,在帝王身邊看到最後、守到最後,最終以暗衛的身分殉葬皇陵……可那個男人的出現,卻改變了一切。
當主子終得和那人再續前緣、兩相厮守,得帝王親近信任如他,自也成了極其礙眼的存在。
他最終失去了立身之地,被那紙名為升遷實為驅逐的诏書逼離了宮闕。
柳行雁對帝王的忠誠早已刻入了骨裏,所以他無法抗旨,亦抹不去那種不再被需要的失措和惶恐。他空虛、迷茫,最終因着帝王一句“這時節的江南風光甚好”千裏迢迢地來到了江南岸;卻一連在此住了四日,都沒能摸清主子希望他探的是什麽。
然後他做了這樣一場夢。
柳行雁雖非冷情之人,可多年暗衛生涯培養出的堅韌心性,讓他從來與“落淚”二字無緣。這些年來,無論在主子身邊看得再多、經歷得再多,他都未曾落下半滴眼淚;不想今夜,只因為一個毫無來由的夢境,便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
他抹了抹臉,正想下榻喝口茶緩緩心頭莫名的浮躁和空落,一陣極輕的瓦片響動聲卻在此時攫獲了他的注意。
意識到房頂上有人,柳行雁本能地握上兵刃便待迎敵;不想那位頂上來客僅只一觸便迅速遠離,顯然方才只是借道于此,并非将他當成了目标。
前暗衛緊繃的背脊因而放松了少許,心神卻依舊未曾由對方身上移開。
他的武學造詣不說天下無敵,卻也罕有敵手。那借道之人能靠得這麽近才讓他發現,只輕功一項便堪稱一絕,自不免勾起了他的注意。
──更精确地說,這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當然,不論對方是不是他想的那個人,大半夜地飛檐走壁,目的都不會單純到哪兒去。
想着自個兒對這趟江南行的目的仍無頭緒,彼處又明顯有“熱鬧”可看,柳行雁索性翻窗而出,緊蹑其後悄聲做起了“黃雀”。
他前頭的“螳螂”一身黑衣,正借着夜色掩護朝城西飛掠而去。時隐時現的月色掩映着“螳螂”勁瘦修長的身形,讓柳行雁對自身的猜測添了幾分信心,卻也忍不住皺了皺眉──因為對方可能的目的。
他身手高絕,今晚天色又不甚明朗,“螳螂”雖也幾度謹慎地伫足四顧,卻始終沒發現身後綴着的尾巴──那人本也不覺得自己會被人蹑上,故只稍稍兜了個圈便直直奔向了目的地──一幢位于城西富戶區的鹽商宅邸。
跟了這一路,柳行雁對“螳螂”的身分也算得上十拿九穩了。如今見對方往鹽商的宅子裏鑽,只道這曾自诩“義賊”的少年又要重操舊業,心中不免添了幾分失望。
但他并未出手攔阻,只在近處尋了個制高點遠遠作壁上觀。
少年顯然事先踩過點,幾個踏步輕輕一翻便越過高牆,身輕如燕地落到了宅院裏一處杳無人跡的死角。靈動的身形貼着牆根時停時走;只小半刻光景,少年便已躲着燈光避開重重看守、滑若游魚地“溜”進了一處臨湖的小樓。
柳行雁眸光一凝。
他本不是多管閑事的性子,不過是恰逢其會、又顧念着去歲少年助他揭露西南道弊案的情分,這才想着拉對方一把、等人贓俱獲再私底下“教育”少年一番;不想少年的目标卻非庫房,而是那處把守森嚴、明顯像是主人家辦公議事之所的樓閣。
思及二人初見也是在一處把守嚴密的書齋當中,柳行雁雖仍未妄動,卻已暗暗修正了對少年此行目的的判斷。
放下了原先抱着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