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種輕快、明亮的心情一直持續着,但黎昭也沒有貿然聯系缪惟。雖然很明白自己這種喜歡,但沒必要表露得太快。
天才,他這樣想自己,戀愛的天才。
“天才”少年黎昭在感情上不能說多順利,但心态好得令人吃驚,很快就在自己的單戀裏陶醉起來,而方尋,明明占盡了所有優勢,還看不透自己的心意。
晚上十一點,他修完圖,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
今天下午的情緒起伏過于大,緩過來後腦子裏就有了一陣的空白。他好像已經把那個問題解決掉了,就心安理得地輕松了好幾個小時,什麽也不去想。
現在到了快睡覺的時刻,夜晚又把感性的那一部分他激活,他驀地想起了林瓒的眼淚。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哭。雖然林瓒總像個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情緒激烈起來,紅着眼的樣子被他見了好幾次,但那些溫熱的淚水就那麽從他的臉頰上滑落,霎時在方尋心裏掀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波瀾。
那顆總漂漂亮亮地在笑時閃動的小痣,也被眼淚打得濕漉漉的,他想用手指去拭幹。
後來他從林瓒家裏出來時,林瓒還笑着跟他說再見,像根本沒哭過一樣,差點讓方尋也忘了。
但怎麽忘得掉?
此時此刻,沁涼的風像水波一般從窗戶外邊流淌過來,把他整個兒圍繞,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林瓒那張被眼淚打濕的臉。
方尋覺得胸腔裏不可控制地溢出了什麽東西,他的心跳動得很慢,在難過與柔情之中彈出慢板的節奏,于是就在思緒裏越深地陷了進去。
他搖了搖頭,拿起手機,給林瓒發了消息:你睡了嗎?
林瓒應該正拿着手機,不到一秒就回複:還沒,怎麽了?
遙隔幾十公裏,但消息一經信號傳遞,他那張潮濕的、鼻尖哭紅的臉就更清晰地出現在方尋的腦海。
方尋說:今晚用熱毛巾敷一下眼睛,不然可能會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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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瓒覺得有點難為情:并不會腫。我就只哭了兩秒,兩秒!
方尋輕輕地笑,撥了電話過去。
“幹嘛?”林瓒感到意外,又有着說不出的隐秘的歡喜。
方尋說:“一秒都嫌多。”
林瓒低下頭,一手拿着手機,另一手去摳着桌子的邊緣,臉又沒出息地紅了起來:“沒事。我當時沒忍住而已,沒關系。”
“對不起,我不該問那個問題的。”方尋道歉,下午沒說,現在要補這樣一句話。
但要不是因為那個問題,大概林瓒也不會這麽快明白自己對方尋的感情了,他不記恨這個,悶聲再說了一遍:“沒關系。”
要說的都說完了,兩個人陷進一陣沉默裏,誰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握緊電話又舍不得挂。
林瓒心裏忽地湧起一股沖動。他知道自己喜歡方尋了,然後呢?方尋會怎麽看待他的情愫呢?
會厭惡嗎?
還是也許不會太讨厭呢?
林瓒實在害怕到時候連朋友也沒得做。
不過他的心有着幾分僥幸,他想,大概在方尋心裏他也是特別的?男生之間親密舉動不算什麽,但互相摟着睡至天明,絕對不是任何朋友都可以這樣的。
回憶一下他們之間的相處細節,林瓒也找到很多心動的痕跡,那他心動的時候,方尋在想什麽?
有沒有某一刻,他們同時被那只甜蜜的蝴蝶親吻着呢?在昏昏然、暈眩的氛圍裏,他們有沒有把對方的眼睛當做生命唯一清涼的泉眼?
林瓒從沒有像此刻一般糾結着。一會兒覺得自己的直覺是準确的,一會兒又懷疑那不過是錯覺。
還沒等他理清自己的思緒,他就聽到方尋的聲音:“我是不是第一個把你弄哭的人啊?”
眨眼之間就像有閃着光的碎片飛進了眼睛裏,林瓒聽着他用好奇、隐忍、總之是古裏古怪的語氣問出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
這……這問題好微妙。他既是驚訝,又不知怎麽覺得很開心。
“我沒有被誰弄哭。”林瓒說不出太柔弱的話,但心底又默認,當時的确因為方尋而哭泣。
方尋不怎麽滿意這答案,蹙了蹙眉,本能又讓他追加了一句:“不許說謊。”
他媽的,這類似命令一般的口吻令林瓒的心陡地戰栗起來。從骨頭裏泛起細密的、令人柔軟的麻醉劑,他昏頭昏腦,咬着嘴唇說:“你是傻逼。”
方尋被這句話取悅了,放低了聲音:“那是這個傻逼弄哭你了?”
林瓒的心猛烈地跳着,正如狂風驟雨,只是沒有涼意,像夏季的悶熱的夜晚,玻璃窗外樹木亂搖,風大得駭人,屋子裏的他熱得快要化掉。
這對話詭異得很,好像電波并不存在,他們面對面地談着話。看不見彼此的臉,那種神秘的、纏綿的氛圍卻因此更濃烈,更私密。
“嗯。”他只有承認,他笨蛋一個,被方尋弄哭,又被方尋逗笑。喜歡他,情緒總被他左右。
他獨自誠摯着,方尋卻已經魔怔了。
就因為他一遍遍去否定自己的本能,始終不敢信任愛情,所以遲遲觸摸不到真相。那種感情蓄積到一定程度,即将觸底反彈,他卻半點察覺不到危險。
他這麽地愛捉弄林瓒,愛在他那裏獲得占有欲的滿足,不知疲倦地說着那些絕不會對另一個人說出的話,還不知道那是什麽嗎?
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林瓒激起天性裏的強橫、痞性,還自欺欺人地把這種心動和不受控制當做是身體的異狀,病态和疲累的表現。
只有睡眠在不經意間打破他的自以為是,粉碎一切假象。
雲朵一般的酣眠之中,他閉合的雙眼上跳動着濕紅的光線,反反複複地播放荒誕的、張力十足的畫面。
理智尚存的幻境裏,他還以為自己只是欣賞林瓒的那份天真,并決心要保護他,像保護方選一樣。
那他如何解釋這種不合時宜的興奮?他的身體激動得快要炸開,一條隐秘的內部的線緊緊繃着,串聯他的頭腦和他的手腳,中間系着代表欲望的器官,那玩意兒不停漲大,玩弄着這根脆弱的線。
可怕的力量!這線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掉。
眼前的林瓒哭泣着,眼淚一顆又一顆地砸下去,閃爍着,可憐得要命。
而方尋在幹什麽?他呼吸收緊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凝視他的淚水,凝視那些碎開的情/欲之花。
他的喉結慢慢地滾動,像一滴岩石上的水,同那些眼淚一齊砸下,在心中黑暗的那池潭水裏砸出“滴答”的聲響。
“你在為了我哭,是嗎?”他在夢裏這樣問。
又聽到現實裏林瓒那句輕輕的回答:“嗯。”
他也顧不上分清哪一刻意識清醒着,淺層的、深層的意識在夢裏相遇、碰撞,總歸是徹徹底底把他的想法給暴露了。
“很痛?”他狀似溫柔地再問了一句,吻上那顆痣。
林瓒搖了搖頭,他又要故意把他弄痛,扳着他的下巴,蠻不講理地低聲說:“你以後,只準為了我哭。”
不對不對,誰在說話?
他分不清夢和現實的界限了。他在害怕,想逃開,想遠離這個畫面。他的眼皮不安地跳動着,竭力要睜開。
這時,一面巨大的鏡子立起來,方尋困惑地擡起眼睛,看向那裏面的鏡子,但他看到一個極度陌生的自己。
鏡子裏,他摟着一個男人,迷戀地親吻着那人的頭發。接着,那個他自己也擡起眼睛,輕蔑地、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整個夢境被降下幾十度的溫度,他被凍得哆嗦,猛地睜開眼。被子裏還是一片高熱,方尋卻冷得出奇,他身上全是涼透了的汗,如同在水裏過了一遍。
窗外涼風陣陣,泛青的天空中,啓明星正亮。屋子裏灰蒙蒙的,無數個灰色的、白色的點仿佛在虛空中跳動。
方尋腦子裏混沌着,他什麽也思考不了,麻木地閉上了眼睛。
七點鐘的時候,姜悅來敲門了:“小尋,你怎麽還沒起,上學要遲到了。”
方尋只覺得焦渴,手也擡不起來,嗓子嘶啞:“幫我請假,媽。”
姜悅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拿來鑰匙開了門,着急地走到他床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好燙!你發燒了。”
“先幫我請假吧。”方尋再度閉上眼。
姜悅吓了一大跳:“好好好,媽媽給你請假,我們趕緊去醫院。”
“不去醫院。”方尋聲音微弱,卻堅持着說,“吃點退燒藥就好了。”
他的思緒很輕,飄忽着,卻很清楚地憎恨起自己來。他看到林瓒哭,不去哄他,反而覺得他哭得令人心動。
他怎麽這麽無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