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江品常取一塊預先裁切好的長形柚木條,塞入書架傾斜側的木腳旁,用螺絲釘與原來的木腳鎖在一起。他施工時,白雪坐一邊地上,托着腮發呆。
叛徒雪蓮貓,卧在品常腳邊,搖着尾巴,欣賞他工作模樣,癡迷眼神,仿佛凝視情人。
搞定書架木腳,江品常又将書籍一落一落抽出,擺地上,再拿幾塊短木條嵌入書架內側接合面處,試着以釘子固定。
看陳白雪呆怔,失神,他問︰「幫我扶一下?」
「喔。」白雪過來,扶着木條。「這什麽木頭?」淡黃色澤,紋理細致。
「是柚木——抗潮性佳,又不容易變形,我從客人淘汰的櫃子裁下來的。用這個固定,書架可以撐很久。」江品常餃着釘子,拿榔頭,敲木條,還能一邊講話。
「小心別吞下釘子。」她提醒。
「安啦。」他叼着釘子,随口問︰「所以你輸了什麽?」
「嗄?」
「剛剛電話裏說的啊?」
「喔—」白雪嘆息。「很丢臉的事……」
「唔我讀小學時,暗戀一個女生。有天尿急,來不及跑廁所,就在校園水溝旁解決。剛好她從後面走過,喊我名字。我一緊張,用力拉上拉鏈,夾到小鳥,結果受傷倒地上,不能動,也不敢動。她奔去找老師跟同學求救……那天,大概全班都看過我的小鳥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跟她講話。你笑沒關系,但是木條還是要扶好,不然我沒辦法釘——」
她笑到快斷氣,這麽糗,講就算了,偏偏他表情冷,口氣太淡定,結果是更搞笑。
「好好好,你比我丢臉。」
「所以喽,你丢臉什麽,要說來聽聽嗎?」
也好,太嘔了,需要發洩。「就上次你有聽見吧?我在電話中臭罵之前合作的老板,今天他跑來找我——」白雪把過程說給他聽。
Advertisement
「……我好嘔,我應該要當着他的面,很帥的罵『去你的』。可我竟然說……對不起。現在,我才知道,我很孬,很沒用。」
「嗯哼。」
「不甘心啊!咕來紀人跟他說我不幹了,多帥。現在呢?這口氣真是咽不下,整個胸口像被堵住了,很卡。我本來贏的,現在輸了,可讓他得意了。」
「嗯哼。」他又拿兩根釘子,餃在嘴上,将底部木條釘妥。「這有什麽,面對這麽強勢的人,你退縮,不代表就輸了,你是不習慣應付這種人吧,多練幾次就好了。」敲着釘子,他手法流利,口吻雲淡風輕。
「還練什麽?已經被看扁了,丢臉死了。」
「我猜他會再來找你,你很有才華,他才這麽堅持要合作,幹麽沮喪,應該感到騎傲才對。」
「呃,這樣嗎?」過去他的表現,可不像是對待有才華的人喔。「我想把那句對不起收回來,換成去你的。但時間不能倒流,說出去的話也不能收回,我恨啊。」
「那倒是,很不甘心吧?」
「豈止不甘心,我氣得要死。以前好幾次被他氣到,我都在想,哪天讓我見到他,我要揪着他去掄牆,把他打趴在地,穿高跟鞋踩到他該該叫!呃……」不小心說得太爽,還手揮腳踢很失态。見他笑咪咪,自己倒尴尬了。
「我真是心胸狹窄,自己沒用不檢讨,還氣成這樣,愛計較又不大器。」
「是喽,人家是大老板,你不該生氣,也不該罵他。」
白雪點點頭。「我幼稚我知道。」得罪他是不智的,是吧,是吧?果然幼稚。
接下來,江品常會勸她看開。然後他說,人要往前看,不要跟豬打架之類的。畢竟她二十八歲了還這德行,顯得幼稚又沒氣質。
但他沒有,他完全不講大道理。
在聽完她痛快的發洩後,他竟然……誇獎她?
「其實,你說對不起真是高明。」他說。「讓敵人輸的前提,就是讓他以為自己贏了,先給他面子,然後趁他得意忘形,再重重打擊他。首先,在他面前不能怒,怒就輸了。也不要罵,罵人浪費力氣。過去被摧殘,現在就換你摧殘他,這樣,就甘心舒服了。」
「我哪有本事摧殘他?他有錢有勢,我不被他摧殘就阿彌陀佛了。」
「好了。」将她的書架修複完畢,拍拍手,他坐下,看着白雪。
「現在,告訴我,他過去怎麽摧殘你?怎麽讓你受委屈?你講一遍,我告訴你怎麽摧殘回去——而且……完全不用開罵,就能讓他氣瘋,保證發洩完你身心舒暢,福至心靈,重新感覺到生命真美好。」
「是嗎?他過去就是!」白雪慷慨激昂把王朔野種種惡形惡狀、不尊重人的事跡全講完。然後,江品常下起指導棋,提出他的見解與做法。白雪聽完,茅塞頓開,有如醍醐灌頂。
咦?竟有這等妙法?怎麽都沒想到?
唔,生命是不斷演化跟提升,做人就是要時時刻刻求進步,沒人一生下來就懂被罵了要怎樣罵回去,被欺負要怎樣欺負回去?被耍了要怎麽耍回去?報複,也是需要練習的。
雖說我們可以以德報怨,但前提要那個人會反省懂忏悔是吧?
不然表演以德抱怨,說什麽這樣很道德但其實內心咒罵不止,這種虛僞的以德抱怨,只不過在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吧?
總之,經過品常一番教導,白雪開悟,心中惡魔被喚醒。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白雪小公主的前途堪慮啊——
「如果王朔野再來找你,就照我講的做。」他陰沉沉笑。「那時——就是你摧殘他的時候。照我聽來,他是不能接受拒絕的人,我保證,你會有機會摧殘他。」
「可是……我……真的可以這樣做?會不會太狠?」良心不安,有點怕,小發抖,但躍躍欲試啊。
「一定要這麽做。」他笑着,拍拍她肩膀。「以牙還牙,活得才爽。不需感到罪惡,是他自找的,自作要自受,對吧?」
對!
白雪笑呵呵,眼楮閃爍邪惡光。「好欸。」好期待,好興奮。
「OK。現在——收工。」他指了指陽臺。「我可以抽根煙嗎?」
「請。」她比個手勢。
他勾勾手。「可樂。」
馬上沖進廚房,白雪打開冰箱取出可樂,雙手奉上。她沒看見自己的表情,簡直跟雪蓮谄媚他的樣子有得比。
品常扭開瓶蓋,順勢一抛,精準投入垃圾桶。
「酷!」白雪豎起大拇指。
他灌一大口,抹抹嘴,走到陽臺外,将可樂放花臺上,燃一根煙,吸一口,挾在指間,雙手扶着花臺,背對客廳,在那兒吞雲吐霧。
帥!
白雪跟雪蓮貓,雙雙坐在客廳地板,看着他抽煙背影。
藍天空,白雲飄。黃昏時刻,夕光浴着他,香薛冉冉。
望着眼前這畫面,白雪感到一陣輕松惬意。跟他聊完,舒服多了。她也去拿了一瓶可樂,同時按下客廳音箱。
She&Him唱起節奏輕快的Icould,veBeenYourGirl。
後來,白雪慵懶地往旁側躺,就這麽側身在地板,一手托着臉,懶洋洋地看着陽臺那男人吸煙的背影,以及滿天紅霞,聽着遠處鳥鳴。
她不知道江品常在想什麽?
他靜靜吸煙的姿态,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雪蓮也伏在地上,癡癡看着江品常,欣賞他挺拔修長的背影。
黃昏,陽臺緩緩飄升的白煙,紅天空,拂進客廳的風,好聽輕松的歌。
總總相加,有種舒服和感動。她暈飄飄、軟綿綿,先前才氣呼呼的,這會兒,世界好和平,好恬靜。
周末晚上,三個女人的八卦時間。
林美惠、江亞麗,在白雪家打混。
「這樣一直打就會瘦嗎?」白雪雙手不停在臉上彈。
「最近新聞有報啊,有個女生就靠着這樣一直拍打,就瘦八公斤欸。」林美惠勤奮照做。「而且泰國還有個女人專門靠這樣幫人打臉賺錢欸,我看到她P0客人照片,真的都變瓜子臉。」
「你已經是瓜子臉了還需要這樣打自己嗎?」亞麗冷哼。
「美麗是要持之以恒的好嗎?我就是因為有這張臉、這麽苗條,尚能哥才離不開我。女人要随時保持在最佳狀态,絕不能松懈,白雪,你是不是胖了?」掐她的腰內肉。「這樣不行喔。」
嗚……白雪更用力打臉。「吃好睡好真的胖好快,唉。」白雪跟美惠好勤奮打臉。
「白雪你這樣剛剛好。」亞麗懶懶地抽煙,覺得她們蠢。「沒有肉,男人也不愛的。美惠的話你也信?你也太單純了,這樣會瘦才怪。」
「幹麽這樣,新聞報的!」美惠抗議。
「現在的新聞能信嗎?上次還看到他們說鄭秀文靠吃炸雞減肥!」
「真的嗎?!」美惠跟白雪驚呼。
「怎麽吃,三餐吃炸雞嗎?」美惠追問。
「這我行,我最愛吃炸雞,快講啦!」白雪好急。
不可思議,愚蠢至極。亞麗搖頭。「對、吃炸雞,吃炸雞配可樂會瘦,信嗎?信嗎?」
「我想吃炸雞!」美惠高呼。
白雪拿出手機。「我們叫炸雞來吃」
「YA,還有可樂!」
「笨蛋!」搶下手機,亞麗罵道。「你們……」等等,手機震動,有人打來。
看見來電者,亞麗臉色驟變。王朔野?王朔野?!
「王朔野幹麽打給你?」
「他有我電話?」白雪也驚陔,這家夥還有什麽是查不到的?無敵也要有個限度,太超過。
「拒接?」亞麗問。
「給我。」白雪接聽。「喂……是……好吧,約在哪兒?唔,明天下午兩點有空,好,到時見。掰——」
「你跟他見面?你不是要我拒絕他?」亞麗驚駭,煙灰掉地上去了。
「對啊,我是這樣說沒錯。」
「那你還見面?而且還是略過你的經紀人?!」
「嘿啊。」
「談公事還是約會?莫非你們私下好上了?」香煙被亞麗折斷,姐怒了。
「怎麽可能,當然是談公事。」白雪笑咪咪。
美惠困惑。「你不是說再也不跟大魔王合作,還說不屑賺他的錢?」之前義憤填膺咒罵,現在要見面還笑盈盈?
白雪神秘兮兮。「你們猜,王朔野将面臨什麽?我打算給他永生難忘的經歷。呴呴呴——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白雪縱身笑,笑得猖狂,笑得放浪,笑得百無禁忌,笑得亞麗跟美惠很驚恐。
「她終于被大魔王逼瘋了?」美惠擔憂。
「啧啧啧,可憐啊可憐。」亞麗擡起白雪下巴,檢視她的精神狀況。「王朔野真是太會給人壓力,我的小公主終于崩潰了。」
「什麽啦!」揮開亞麗的手。「我正常得很,我是因為有人即将崩潰才大笑。
你們等着瞧——王朔野的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終結在我手上,哈哈哈!
白雪公主衷心希望,大魔頭好好把握他在世界終結前的黃金時光。
不用小公主擔心,王朔野開心得很。
讓他氣跳跳的陳白雪終于屈服,願意見面談合作,他就知道自己夠屌,爺要叫人往東走,人就不敢往西南北亂走。
由于覺得自己太萬能了,不散播他的氣場實在對不起這樣了不起的自己,所以立刻要司機去接他的女人到飯店。春宵一刻真的值千金,他花在女人身上的錢,絕不省。只要女人夠乖夠聽話,爺自然慷慨寵。華服名牌包珠寶鑽石都給,這些再加上他那媲美男模的體魄,以及種馬般的好體力,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美女有美女。
總歸一句,他無敵啦!
譚恩美,橫跨影視界的女模特兒,亦是松野集團長期合作的美顏産品代言人。
長發披肩,美人尖,瓜子臉,雙眼皮大眼楮,飽滿彈性紅潤唇,高挺尖鼻,擁有完美輪廓,以及D罩杯美胸、25寸小蠻腰,蜜桃般圓渾tun,媒體常以妖女形容之。
她熱情、妩媚,追求者衆,善于周旋男人間,并對追求她的男人們頤指氣使、為所欲為,唯獨對松野集團王朔野百依百順。一來是因為王朔野財力雄厚,二來他有錢有勢就算了,更難得是長相外型跟她登對。
一接到王朔野電話,她立刻精心打扮,噴好香水,美美下樓,坐入王朔野派來的奔馳車內,往飯店幽會。
他們,臺面上是主雇關系,代言人及大老板。
私底下,是暧昧關系,王朔野有需要時,就約她到飯店。
深夜裏,一進飯店房間,王朔野即刻将她按在牆前熱吻,她長腿勾住他腰,忘情呻吟,熱烈回吻——
鈴——
殺風景,他的手機響了。
「等一下。」松開她,王朔野過去床邊,拿來手機。「喂?」
「不好意思,我查過行事歷,明天下午我在臺中開會可能趕不回來,我們改約晚上七點?」是陳白雪。
「七點我有事。」
「喔,不然過陣子我們再約。」
「OK,七點,七點見。」再延宕下去他會煩死。
「謝啦。」
扔了手機,王朔野扯落領帶。
一雙蛇般小手從背後纏上來,撫弄他。他将譚恩美拽過來,壓在床上。
「啊。」譚恩美嬌呼。
他的手探入她裙內,扯落她的內褲。兩人yu火高漲,繼續——
鈴——
「馬的。」王朔野再次抄起手機。「喂?!」
「天啊,真不好意思,真是糟糕,我的記性太差了。」
又是陳白雪?「又怎麽了?」男人興頭上一直被打斷是非常殘忍的啊。
「我忘了晚上七點要跟朋友吃飯。改禮拜一好嗎?禮拜一下午三點怎樣?」
「吃飯不重要吧?」
「很重要。」
翻個白眼,王朔野忍着脾氣。「禮拜一我在高雄。」
「真可惜,那麽以後再約——」
「喂。」
「嗯?」
「你不是有經紀人?行程安排讓她處理才不會像這樣改來改去吧?」
「就是啊,我跟你說明一下,一般來說我的行程都是讓經紀人交涉的,可是因為之前我已經跟她說過我不接你的CASE,所以現在要跟你談案子透過她就覺得尴尬,所以我自己打電話——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處境,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感覺吧?你想象一下我的感受就知道了,我覺得如果要我接你的案子我們是不是要體諒彼此的感受——」
譚恩美按下電視遙控器,點香煙,開始看電視。
「講重點。」王朔野強抑憤怒。可惡,高漲的情yu,被她這麽一吵,灰飛煙滅。
「重點?一開始就講重點了啊?重點是禮拜一下午三點。」
「好,三點。」
「OK。」
「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你不會再打來更正吧?」
「嗯。」
結束。通話結束了,可王朔野的情緒沒結束。
「馬的。」铿,手機往沙發砸。踹茶幾一腳,拿礦泉水灌一大口。他堂堂一個大老板為什麽要忍受這個?
恩美癟嘴。「是員工嗎?好羅嗦,真讨厭。」
「你回去吧。」
「嗄?可是——」
「我沒心情了。」他不耐道。**一旦消失,美麗的譚恩美對王朔野來說,刺目又突兀,一刻都不想共處,多待一分鐘都教他煩。因此每次纏綿結束,他就想她走。
他們的關系就欲望而已,彼此有這樣的共識。但……對譚恩美來說,抱持的不僅僅是短暫激情,她有更長遠的野心,比方說讓他漸漸離不開她,讓他慢慢交托感情,她對旁人霸氣,獨對他溫柔。
「又不是一定要做什麽,幫你按摩怎麽樣?肩膀很硬吧?」
「算了,你留下。」
恩美微笑。「就是嘛,幹麽為個員工搞壞心情。」
「反正房間錢已經付了,」王朔野穿好衣褲,系回領帶。「餓的話自己叫東西吃,我回去了——」
「你要走?」
「唔。」
看他板着面孔,毫不留戀的離開。譚恩美無奈,是哪個該死的員工?毀了她夜晚啊!
白雪家裏。
美惠跟亞麗,驚愕地目睹她偏差的行為。
她密集更動跟大魔王見面的時間,王朔野都同意了。她們就這樣看她戲弄王朔野,什麽去臺中啦,什麽跟朋友吃飯啦,都是騙肖欸!
亞麗問︰「你是在幹麽?」
「看不出來嗎?我在模仿。」這改來改去,不禮貌的行為,感覺好熟悉吧?
亞麗驚駭。「你、你該不會是……你在耍他?」
「天啊!大魔王很氣吧?」美惠驚恐。
「生氣也沒用。」
「白雪。」亞麗不安了。「小心玩火***,不合作就算了,沒必要鬧翻,人在江湖走跳,是要還的。」
「對,說得好,所以現在是王朔野還的時候了。」還我還我,還我這些年受的羞辱,還我這些年被你挫敗的自信!
「白雪啊,那個,你、你好像又要打過去跟他更改時間了喔。」美惠檢查手機裏的行事歷。「禮拜一你早就跟我約好了,我們要去逛婚紗公司啊。」美惠快結婚了,行程很多。
「我沒忘啊。」白雪摟住美惠肩膀。「好姐妹的事,我記得可清楚咧。」
「可你剛剛不是跟王朔野約了禮拜一?」
「對啊,是跟他約好禮拜一,但沒保證會出現啊。」
「天啊!」亞麗大叫。
「別跟我說你要放他鴿子!」做人不要太過分!也幫姐姐的出路想一想,得罪王朔野會不會牽連到她啊。
嗚——
「你真要這樣?」美惠驚愕。「你不是這種人!」
人是會變的,白雪咬牙道︰「曾經,王朔野對我放過起碼五次鴿子,這回,我小放一次鴿。我想,這不過分。」
「白雪,你吃了毒只果嗎?這麽有種?」亞麗用力搖晃她腦子。「快醒醒。」
白雪嗤嗤笑。「反正不打算跟他踫面,也不打算合作,我怕什麽?」不見不怕啦。
她沒吃毒只果,她只是交了壞朋友,江姓壞朋友。
這天晚上,一想到大魔頭即将被狠放鴿子,白雪興奮到閉着眼也會笑。她夢見王朔野孤身坐在咖啡館哭泣,一邊寫着悔過書。
我對不起陳白雪,我對不起陳白雪,這是我的報應,公主請你原諒我,我會改……
星期一,下午三點,王朔野在約好的咖啡館等人。
司機候在外面轎車內。
到了四點。
王朔野喝光第二杯咖啡,重複檢查十次手機,撥打八次電話給陳白雪,她沒接。就連她經紀人也消失無蹤,人間蒸發。他從困惑、憤怒,到暴躁。這心路歷程如果拿來寫小說,應該是武打片中血流成河的戰争場面。這日理萬機、日進鬥金的大老板,不相信有人讓他空等。
陳白雪是不是心髒病發了?經紀人說她有心髒病,可憐的女孩,跟他見面有必要緊張成這樣嗎?如果心髒病發,他可以去病房談合作案。他認識幾個不錯的醫生,可以關說讓她開刀順利……王朔野想得很遠,同時為自己的惜才愛才感到滿意。
後來,他又想——
陳白雪是不是出車禍了?不管怎樣,肯定遭到什麽慘烈意外,否則不會缺席。六點。
夠了!放棄等待,買單,離開咖啡館,坐入車內。
「回公司。」王朔野說。
司機老吳不敢看他,默默開車,感受到巨大壓力。老板脾氣暴躁,此刻千萬小心,不要啓動這枚炸彈。但該死的無良機車騎士,突然超車,害老吳緊急煞車,狠頓一下——
「輾過去!」王朔野吼。
「老……老板。」老吳膽寒。這指令,小的難為啊——
浪費三個多小時,恨啊!
時間就是金錢,不管白雪遭遇什麽橫禍,害他取消跟客戶的會面就該死。王朔野的手機響了,陳白雪終于回電話。
「王老板,你打了很多電話給我,有事嗎?」
有事嗎?王朔野思緒斷裂,呆愣住。她說什麽?她不是心髒病發,不是出車禍更沒遭意外,她給他的回應是……狀況外?!
王朔野厲聲道︰「我在咖啡館等你三個小時!」什麽叫有事嗎?
「為什麽?」
「為什麽?」火山爆炸。「你忘了?我們約三點見面?!」
「欸?是今天嗎?我以為是明天。」
接着,他聽見很大的哈欠聲。「不好意思,下午睡過頭,又記錯時間。不然,我現在過去——」
午……午睡?他在咖啡廳空等時,她在睡懶覺?
「你……你睡覺?!」
「你生氣了?」
他氣炸了。「之前一直改見面時間,這就算了,但最後放我鴿子?理由是睡過頭?!讓我在那兒等三個小時?你以為你是誰?我不該生氣?」
「喔。」
「喔?喔?!小姐,我今天本來要去高雄跟日本人談生意,是因為你我——」
「取消了?」
「廢話!以你的腦袋可能不了解,我要跟對方談的是三千多萬的合作案,卻因為你這個記錯時間的混蛋,浪費了整個下午在咖啡館——」
「有喝咖啡吧?他們家的咖啡還不錯,而且是沙發座,還有很多流行雜志可以看——」
這是雞同鴨講嗎?不快給爺下跪認錯,還答非所問,火上澆油。
「混賬!」幾乎是用盡生命力量在吼叫。「要不是看你有那麽點才華我可以——」
「好了,這樣大吼大叫,我耳朵痛,我挂電話了。」
「你挂看看!」踹前面一腳,老吳趕緊穩住方向盤。
「……不然除了罵我,你還想說什麽?」
「難道你不該道歉?!」沒教養,沒禮貌!
「我剛剛有說『不好意思』。」
「這種事只說不好意思——」
說不好意思已經很看得起你了,哼。「不然想怎樣?」
「我——我想怎樣?」聽,聽看看這像什麽話?
「不跟我合作嗎?太好了,那我解脫了。掰——」
「等一下,等等!」
「嗯?」
「你……你是故意的?」王朔野終于明白過來了,這一切都是個局。「你耍我?你竟敢——你憑什麽?」
等的就這句。
「讓我告訴你我憑什麽。」陳白雪娓娓道來。「過去兩年多,你哪次跟我經紀人約好看稿時間,不是改過又改的?你有說對不起嗎?說好的CASE哪一次不是交了又要我重新修?你有說不好意思嗎?你看稿以後講的那些批評,愚蠢、智障、爛東西。你有尊重我嗎?憑什麽你就可以讓人等,亂罵人?憑什麽你就可以随便取消更動約定好的事?而你一點歉意都沒有?」
「憑我是業主,我是付錢的人,我有權要求你拿出讓我滿意的作品,我有權要你們随傳随到。」
「沒錯,這是重點。因為我賺你的錢,所以我忍。但現在不需要了,這就是我憑什麽可以這樣對你,你現在明白我這些年的感受了?我要收回上次被你威脅下說的對不起!想想我不欠你什麽,不怕得罪你。」
「你錢太多就是了,存款多少說來聽聽,幾千萬還是幾億?你這種态度要傳出去,看哪個業主還會用你。我保證你以後再也接不到案子,私人企業我也有影響力,打幾通電話就能讓你徹底消失——」
白雪沉默了。
之前就是聽到這樣的恐吓,才會驚到喊出那句對不起。
真是人窮怕了,志氣就短,一時都忘了已繳清房貸,無貸一身輕了。就算天天喝小米粥吃泡面度日,也不會死。再不濟的話撒錢買一大袋狗飼料啃,狗能活下去,姐也活得下去!
想清楚了,腰杆子也就硬起來。最壞的狀況分析透了,明白受得住,勇氣就回來。心情也淡定,講話就聰明了。
「我相信你的影響力,也相信你有消滅別人的能力。你愛那樣就那樣做,随便。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的人生假如沒有王朔野先生,會很愉快,然後能讓你氣到失控咆哮,對我這個小人物來說,還滿得意的。」
他輸了……嗎?
這會兒,他真明白過來了。一切都在她盤算內,打一開始,她就耍他,根本沒意思踫面談合作。
王朔野傻住了。他跟人談生意時,契約條款逐條精打細算,沙盤推演,律師出馬,法務專家協助,為的就是防堵一切被算計被耍弄的可能。
但……他今天栽在這女人手上?他竟被惡整?
不敢相信,他會失誤?更難信,有人敢耍他。
「陳白雪,你好樣的。」他咬牙切齒。
「你財大氣粗,從不把別人的時間看眼裏,我這麽做只是想教你一件事。教你『尊重』兩字怎麽寫。」
他冷笑。「受教了。你會後悔今天對我做的事。」
「才不會。之前忍你,是因為我有房貸,現在繳清了,有房子住,再慘也不會流落街頭。還有,王朔野,你是生意人怎麽會說出這麽不專業的恐吓?就算你是呼風喚雨大老板,只要身上沒我要的東西,就威脅不了我。無欲則剛,懂嗎?對了,我還可以盡情挂你電話,愛挂幾次就挂幾次,就像你之前對我經紀人那樣。挂看看,你挂看看啊。好,我就給你挂看看!」
喀,挂了。
他驚愕。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雖然結束了,但眼楮沒瞎,他看見,前面司機肩膀在顫抖。
「你在笑?」
「沒有,我什麽都沒聽見。」司機急搖頭。
王朔野忽然癱軟下來,一陣虛。之後,是一陣慌。
他在幹麽?一時不知置身何處。他到底在幹什麽?他怎麽會接受這種待遇?怎麽會甘願在咖啡館等人?怎麽會願意被這樣耍?怎麽會落到這處境?!他這幾天到底在幹麽?為個小插畫家氣成這樣?煩成這樣?瞎忙成這樣最後被擺道?
這手足無措、心神不寧的感覺,好陌生。
那惑呆憨呆,一臉笨相的秀氣女子,浮現眼前。她笑着握住逗貓棒逗弄貓兒,她睜大眼楮,緊張膽怯,但堅持着不配合他的模樣。還有剛剛在電話中,頑固教訓他的話。
王朔野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竟然一直想着這女孩。
當陳白雪拒絕合作,他不肯接受。先是利誘,利誘不成他咆叫,怒罵、恐吓、威脅都沒用。到頭來,除了合作不成,還賠上尊嚴,慘遭耍弄,落到這樣難堪的處境。
這難堪裏,有不甘心,但似乎,還有些別的。那是什麽?
說真的,做慣大生意了,他還計較這點小事嗎?
陳白雪在他人生中,不過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人物啊。在乎個屁?怎會認真跟她較勁起來?斡旋這麽多天?
原來真正令王朔野感到恐怖的是,事情正在失控,結果,不受他掌控。
他遇到一個不受他控制、威脅利誘都沒用的人,沾惹一身江湖氣的男子,商場打滾野心勃勃呼風喚雨的男人,竟,遇到一個令他沒轍的女子。
他控制不了,鎮壓不住這狀況。馴服不了這家夥,沒辦法叫她聽話,任他搓揉,他屈服不了她。他喜歡挑戰困難,享受控制一切,征服他人,而此刻,他——
感覺輸得一塌糊塗。
他感覺自己……好虛弱。
她好像拿了什麽尖銳東西,捅他一下,他就四分五裂了,就灰飛煙滅了,他的存在感、強大氣場,驟然蒸發了……
然後,在震怒暴躁過後,此刻,竟像身在夢中般恍然。
「王朔野,你是生意人怎麽會說出這麽不專業的恐吓?就算你是呼風喚雨大老板,只要身上沒我要的東西,就威脅不了我。」
不想承認,但她說的是事實。
明明事情到此結束,眼看沒必要再追究下去,除了打幾通電話讓陳白雪在業界混不下去,弄臭她名聲外,也不能再幹什麽。遺憾是因為她說她不怕,于是這報複行為也失去行使起來的快感。
那麽,他能幹麽?能對她做什麽?
我要懲罰她。
握着手機,好像它燙手。用力吸吐,也平複不了受傷感。更嘔的是,沒辦法平複心情,就讓此事過去。盡管心裏明白,他不是非她不可,認真找,總找得到取代的插畫家。
「老板?」
公司到了,老吳已經将車子駛入停車場,都停好五分鐘了,老板還在發怔,從沒見過這樣恍惚失神的老板。
不管剛剛通話的那位女子是誰,都教老吳衷心景仰。方才電話中那些斷續對白,老吳隐約聽得出來,對方好像在教訓老板的為人。老吳暗暗叫好,真想起立鼓掌。這個人真有guts,間接幫他們這些奴才出氣。他就是有房貸有孩子要養,才鎮日被王朔野的壞脾氣淩虐啊。
老板還在發呆,老吳只好又提醒一次。「老板要下車嗎?還是……還要去哪兒?」
「你下去。」
「嗄?」
「我叫你出去。」
老吳趕緊奔出車外。
「車門關上,」王朔野命令。
老吳趕快把車門關上。
他看老板在車內,拿起手機,撥打電話。是打給剛剛那個人吧?嗚……超想聽的。不知老板要說什麽?把他趕下車,是要罵三字經嗎?
王朔野按下撥號鍵,同時,感覺心跳好激烈,他……竟然在冒汗,他竟然緊張?這女人到底對他做了什麽啊?!
「喂?」白雪接了。
「是我。」
「我知道,你還沒罵夠?還想被我挂電話?」
「火鍋、雞湯、烤肉、日本料理、西餐廳,喜歡哪種?」
「嗄?」
「我請客。」
「電話罵我不夠,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