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騎樓下。卸下背包,取出裏面的黑夾克穿上,拉上拉鏈。然後,抽完一根煙,彈滅煙頭,看看墨藍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車燈流過,他身影,漸被夜色掩沒。
來到巷弄停車處,江品常躍上機車,油門一催,暗黑夜裏馳騁。春夜,晚風潮潤。草木萌發,一路的榄仁樹們,枯枝冒青葉,浴在橙黃燈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嫩葉,像蟄伏過一整個漫長冬季,然後耐不住寂寞紛紛争露出來。
在這樣寂黑幽靜的夜晚,江品常總是被往事折磨。而多變的春季氣候,更常誘發他惱人的頭痛。
他,記得許多事。
曾經,他熱愛并擁有那些事。然擁有,也等于被擁有。他,被記憶擁有。斬不斷,無處逃,忘不了的代價是,痛苦于焉生,憤怒如火,暗暗燒。
二十七歲的他,活得很不安穩。
在某些個失眠又頭痛的夜,他會一身黑衣褲,攜帶滿腔恨意,尋覓廢牆,恣意塗鴉,嘲諷市長。每每塗鴉完,喪失的胃口會回來,身體也舒服多。
他依然記得七歲時,跟心愛的小狗在公園玩。
噢,他心愛的小黑狗,是生病後,爸媽買來給他作伴的禮物。
那時,他常在公園跟狗玩,每每奮力擲出飛盤,它躍入空中,狗兒汪汪撲上,咬住了,奔來撲進他懷裏,那興奮躁動的一團軟綿綿啊。牠濕濕的舌頭,舔着他的臉,熱情搖尾,便将他撲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每回都無力阻擋牠熱情的撲擊,每回都開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樂時,驟然下起雨。
那天發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對七歲的江品常來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下雨了,小乖,我們回去了。」那日,雨勢将他跟狗兒淋得濕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給你擦喔。」品常命令濕漉漉的小乖在庭院等。
他進屋,聽見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哭聲很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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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爸媽卧房走,推開門,還沒出聲,先看見爸媽嚴肅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在談論嚴重的事,品常不敢貿然進入。
江太太抱着剛滿月、不停啼哭的小兒子,邊哄邊跟老公說話。
「我不贊成開刀,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太多了,況且醫生說開刀也不保證成功,萬一失敗我們有辦法照顧阿常嗎?可能會癱瘓啊。到時候不只賠上醫藥費,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但是不早點開刀,萬一腫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會失明——」
「早知道當初不該領養他——」
「妳怎麽這麽說?」
「老公,我說的是實話啊,那時是以為不能懷孕才……」拍撫不停哭泣的小兒子,江太太無奈道︰「要罵我狠心也無所謂,但是,我們年紀都大了還能拚幾年?要留錢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早就超過上百萬了,上次去加拿大的醫藥費就多少?還有最近試的新藥,一個月要兩萬,健梗又不補助,這樣下去不行吧?」她嘆息。「我們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錢的人,如果是億萬富翁我才不計較這些——」
「不要說了,小心讓阿常聽到。」
那時,品常悄悄退出書房,愣愣地走出客廳,走進庭院。
汪。狗兒撲上小主人。舔着小主人濕漉漉的臉。小主人哭了,牠努力舔幹他的淚。
江品常當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裏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裏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沉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麽努力。
高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廢棄物、搬運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為他們的負擔,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系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游,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願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劃三天兩夜的旅游,要去墾丁。他借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後還是他設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着,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抛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複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發幹練的削瘦女子,在講臺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
他原可以潇灑,遺忘這個從來不親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體,曾住在她肚腹內足足十個月。
可惡是,這些年她積極做一些事,讓他不斷在各種地方看到她、聽到她。然後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隐藏、努力否認,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于是,這個她想一筆勾消的存在,便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微小不起眼處,放肆彰顯他的存在。
妳且等着。
妳越是在那光明燦爛舞臺中胡說八道妝點自己的神聖高貴。
我……便會在那暗黑污穢處囤積能量滋養自己,日日巨大到終有一日,妳,無法忽視我的存在,因我,來自于妳。
脫下安全帽,江品常走向一家堆滿廢棄家電的二手電器店。
這,就是X先生的秘密基地。
這兒囤積着被主人抛棄或故障、或報廢的電器用品。這裏空氣,帶着鐵味。瞧這些與他為伍破敗的生鏽金屬物,它們被世人冷落,月光下,泛着銳利冷光。
江品常,也是個被抛棄的人。他的心,也冷也銳利,如鐵剛硬。
都已經清晨四點了,白雪家中,燈火通明。
江亞麗一襲紫色絲質洋裝,懶懶躺在客廳長椅。她抽煙,品紅酒,看電視。一只傲嬌白貓,坐茶幾上。牠不看電視,坐姿如後,瞪視面前的亞麗,像在監視她行為。牠是貓界皇後,睥睨天下,歧視人類,看亞麗的眼神,好像她是畜牲,侵占牠地盤,牠正努力容忍亞麗的存在。
這兒亞麗是慵懶懶的。
那邊地上,則宛如戰場,不時傳來詛咒——
白雪趴在木地板上,周遭堆着顏料,正在畫稿上塗抹修改。畫稿中,一朵綻放白茶花,花中央,一罐松野牌美顏聖品。因為王大老板臨時變動,需大幅修改飲料外觀。改完,還要再利用繪圖板,依案主要求,調整背景。
「我從不知道,可以這麽恨一個人!」白雪咬牙說。
「誰?」
「王朔野。」
「恨一個沒見過面的?荒謬。」
「我要宰了他,如果我會巫術,我馬上作法!」
「我倒是挺愛他的。」亞麗微笑。「我愛我的客戶們,比我的男人更愛。白雪,妳要學學我,這是工作,不用這麽情緒化,會更累的。」
「喂!」白雪扔畫筆,崩潰揪發。「他到底要我改多少遍?為什麽突然要改飲料包裝?這是他的問題吧?還有,一下說我畫得太夢幻不夠寫實,沒辦法抓住顧客注意;一下又嫌線條太剛硬,不符合他賣給OL的設定;一下又嫌背景用色太暗,當初是誰要求突顯商品?背景暗才能更突顯吧?懂不懂什麽叫藝術?大老粗不懂又愛出意見,那麽厲害叫他來畫啊!」
「冷靜點,妹妹。他不必懂,他有錢就行了。我們是來賺他的錢,不是來教他提升審美觀的。他是商人,這方面不用太期待。」
「我願意配合,但他每次亂動交貨時間,不管別人作業多辛苦,都要人配合他。他要出國就要提前交?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忽然要我修改又不給我時間好好改,但是又要求質量。不是說很急?很急給他,哪次不用改?真有這麽急就不會要我改,最可惡是改到最後他最愛的是他媽的第一版!浮~~」尖叫,哀號,地上打滾。
「啧啧啧,每次工作就這麽暴躁,妳賀爾蒙失調,快找男人上床。」
「沒戀愛是要怎麽上床啦!」
「上床跟戀愛是兩碼事。」
「是是是,我懷疑妳對桌子椅子都能發情。」
亞麗大笑。「可惜我的魅力對他沒用,不然妳就輕松了。我跟他撒嬌啦、谄媚啦,都不成。那個人真嚴肅,不過他給的價碼好,咱們就原諒他吧?反正妳不用跟他踫面,有我在前面幫妳擋子彈呢。」
「每次跟他合作,我都沮喪到懷疑起自己的才華,好想死。」
「所以才需要我這個經紀人啊,讓妳去斡旋,這工作早沒了。」
「是他的命沒了。」
「妳要感謝他,他給的酬勞幫妳付了好幾期房貸啊。」
「好了。」白雪舉高畫稿。「終于改好……第十五次,明天要是再不滿意,妳就叫他把這朵花吃下去。現在……」終于可以放心聊私事了,噢耶!缸雪奔去,纏着亞麗。「可以跟我說了吧,X先生長什麽樣子?」
「哪知道啊,他穿連帽運動外套,又戴口罩,沒看到他的臉。不過,身材高瘦,很結實,體格很好喔。」
「畫呢?有沒有拍照,快,我要看。」
「喏。」亞麗找出手機中的相片。
白雪看了,大笑。「他又嘲諷我們市長了,他跟市長杠上了?」
畫中是貌似高市長的短發女子,右手環抱嬰孩,滿臉慈愛,左手拿着奶瓶喂孩子,奶瓶裝黑水,瓶身寫着「福安制造」四字。福安是最近鬧出毒奶粉事件的食品商,也是參與市長「護兒計劃」的最大捐款商——
亞麗按熄香煙。「看樣子他對咱們市長的護兒計劃很不屑喔,欸,妳覺得市長真的有收福安的錢嗎?」
「政治我不懂,但我佩服他的膽識跟技術,不是有人高價要收藏他的畫?他就是不露臉,堅持只為理念創作,好酷喔。」白雪嘆氣。「不像我,為五鬥米折腰,被智障業主欺負也不敢吭聲。」
「沒錢拿有什麽用?藝術不能當飯吃。」
「他敢沖,敢挑戰權威,他的畫有個性又熱情,啊,好酷,好想跟他浪跡天涯——」
白雪跨上哈雷機車,摟住前面一身皮衣皮褲戴全罩式安全帽的X先生,臉貼着他寬闊的背。
「親愛的——天涯在哪裏?」她問。
「天涯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是,妳在哪裏?」
「嗯~~」白雪嬌嗔地蹭他的背。「那你說我在哪裏?」
「在我心裏。」
「嗯~~讨厭~~」
「跟我在一起,要吃苦,猶豫就下車。」
「不!」白雪摟緊他的背。「再苦,只要有你,就幸福!」
油門一催,咻——他倆相依相伴,往天涯馳去——
「STOP!」亞麗K醒她。「妳最糟的就是骨子裏太浪漫,務實點,這種憤世嫉俗的家夥只能純欣賞,真跟這種人交往沒未來只會被氣死。我見多了,像這種不希罕錢的叛逆藝術家,搞不好連三餐都有問題。」
「不然呢?難道要我欣賞王朔野那種渾身銅臭的自大狂?」
哔。亞麗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
江小姐,老板臨時有急事,明天看稿會取消,改為下周五早上八點。李秘書。
白雪倒抽口氣。「他竟然——」
「冷靜。」握住她手,亞麗指示。「來,深呼吸,慢慢的,緩緩的——」
「所以我這樣熬夜拚稿子,一通簡訊就取消了?他為什麽要這樣摧殘我?!」
「太好了,我們可以去吃個悠閑的早餐呢,想吃什麽?姊姊請妳?」
「吃王朔野的肉再喝他的血!」咬牙切齒。
亞麗陰陰笑。「呵呵呵,那也等錢入袋,再行其事,再忍忍喔,乖。」
「好,等房貸繳完再滅了他。」斬釘截鐵。
夏天來臨,伴随好消息。
白雪收到最後一期房貸賬單,終于——
「雪蓮兒!」抱起貓兒,白雪興奮得又跳又叫。
「媽咪出運了——」摟住府貓又親又抱。
「嗚——嗚——」雪蓮露出利齒,嗚嗚不悅,威脅主人放手。
「是是是,我放手。」放牠下來,興奮嚷嚷着。「跟你說,以後媽咪可以常常買罐頭給你吃,開心嗎?開心昀?」趴地上,跟貓兒說話。
門鈴響。
「收據。」江亞麗上門,揚着手中戰利品。「大魔頭付款了。」
「冰咖啡!」林美惠拎來飲料。
「你們看!」白雪炫耀房貸賬單。「最後一期繳清了!」
「繳完了?你太厲害了啊——你好棒啊!」美惠跟白雪抱在一起,又跳又笑。
「伯父伯母在天堂一定高興死了——」
「已經死過了還死什麽死。」亞麗笑着,往長椅坐下。「煙灰缸呢?姐要抽煙。」
「你戒煙啦。」白雪說,但看亞麗作勢要将煙灰彈進杯子裏。
「不準——」趕緊奪走,遞上小碟子。
美惠對着亞麗狂掮風。「我讨厭煙味,你快戒煙啦。」
「不要随便說讨厭什麽——」亞麗冷笑。「科學家研究越在意讨厭的東西就越會受它吸引。最好是漠視,漠視你讨厭的東西,所以別管我抽煙,乖。」
「你存在感這麽強怎麽漠視?!」美惠嚷,拉白雪坐下。「可憐的妹妹,這些年每天做粗工,為了房貸都沒有娛樂生活,之後有什麽打算?一定要好好獎勵自己。」
「首先要辭職,KTV不幹了!」
「那我們去唱歌還可以打八折嗎?」亞麗問,得到四只白眼。
「我每天都要睡很飽。」白雪往旁一躺,躺在美惠懷裏。「啊,你的懷抱好溫暖啊。」
美惠得意的。「我們尚能哥也這麽說,他真讨厭,老愛纏着我,剛剛要出門他還生氣呢。白雪,你也找個好男人嘛,你長得不差,怎麽都沒人追?」
「我日夜工作,是要怎樣談戀愛啦。」兼三份差事欸,在美術社教畫、接設計案、晚上又在KTV上大夜班,日日如此,不過,從今日開始,解脫了。
「好可憐喔,我無法想象沒愛情的生活,一個人很寂寞啊。」美惠萬分同情。
「又不是戀愛才能摟摟抱抱。」亞麗對白雪說︰「你需要床伴的話跟我說,姐給你名單。」
美惠瞪她。「白雪不是你,我們要有感情基礎才會發生那種事,啧啧啧,江亞麗,你收斂一點好嗎?到處跟男人睡不怕得病浮?」
「我可是都有做好防護措施,都什麽世代了,跟男人睡覺比跟男人談戀愛容易。」
白雪跟美惠一起嗟她。
白雪說︰「我嘛,寧缺勿濫,沒感情,絕不。」
「不要說絕不這種話,科學家研究,絕不什麽的,往往最後就絕對會什麽。」
「意思是我們白雪絕不跟你一樣亂搞,結果她就會去亂搞嗎?我們白雪純情得很,她絕對不會。」
「出……」亞麗指着她們倆。「一個講絕不,一個講絕對不,兩個絕字加起來
這信念強大到我肯定白雪很快會去跟男人亂搞。」
「絕不可能。」白雪站起,超有自信的拍拍胸脯。「愛情是非常神聖的,跟一個人從認識、來電,到有肌膚之親,這過程起碼也要醞釀好幾個月吧?」
「就是嘛就是嘛。」美惠直點頭。「千萬不可以讓男人太快得到你,太容易的話他不會珍惜,要讓他追得很辛苦,越辛苦越好,這樣才會把你當公主疼喔。你們看尚能哥多愛我就知道了,都十幾年了還是這麽黏我。」
「幹麽這麽矜持?月圓的時候你們都不饑渴?夜深人靜時不會想看*片?」
「你這個惡魔!」美惠跟白雪一起拿抱枕K她,她哈哈笑。
亞麗搶來抱枕,好放浪地呻吟着。「昨天我跟個年輕小夥子床戰,啊,那青春的肉體啊——」
「閉嘴啦。」白雪搗住她嘴。
「我們把亞麗綁起來好了,她太嚣張了。」
「S//M嗎?好姐妹,不要随便激起我的欲望OK?」
輸給這個大色女了。
「白雪——」臨走前,亞麗捧住她臉蛋兒,殷殷告誡。
「妹妹長得這麽美,聽姐的,不要暴殄天物了,要是遇到有興趣的男人,撲上去,青春不等人啊。」
「我現在想撲床,每天睡到爆。」苦工生涯,掰。
陳白雪當真痛快地連睡兩天,電話不接,大門不出,其間只偶爾出來泡面吃,撒個尿、喂個貓,繼續睡。啊,人生如夢,睡覺最爽。可以的話真想就這樣睡到天荒地老啊,無事一身輕,沒房貸真清爽。
中午,終于被持續的電話聲吵醒。
「喂?」白雪從枕頭下撈出電話。
「還活着啊?出來吃飯,我跟美惠在樓下等。」亞麗罵道︰「幹麽電話都不接?」
「我睡覺啊。」看看時鐘,十一點多。「我還想睡。」
「幾點了睡什麽,快下來!給你五分鐘,我有好消息跟你說,不下來你會後悔。」
「人家睡得好舒服,出門要換衣服還要打扮,好累喔。」她此刻人生目标就是當散仙。
「不用打扮,快出來,吃個飯而已,你以為會有豔遇啊,快啦!」
白雪有氣無力地爬下床鋪,沒打扮,懶化妝,洗臉刷牙完畢,換了休閑衣褲,披頭散發,穿夾腳拖就出門。
她低着頭,人恍惚着,等電梯。大概是連睡兩晝夜的緣故,四肢酥軟,神經遲鈍,腦子也昏沉沉,恍如隔世。
電梯門打開,白雪擡起臉,喝!驚退一步。
「什麽情形?!」
巨大冰箱聳立,冰箱後,出現某男人的臉,好熟悉。
「你?」這張臉,她印象深刻。
「是你?」幾個月前幫忙清嘔吐物的先生。
「要不要進來?」他問,白雪趕緊走進電梯。空間狹窄,她只好被迫縮在角落牆邊。
電梯門關上。
「那天謝了。」想不到還會見面。
「哪天?」他忘了。
「KTV那天啊?」
「是你啊?」他微笑,想起來了。
「一時沒認出來。」将她從頭看到腳,他說︰「原來平常穿得這麽随興。」
什麽話?批評她穿很爛嗎?白雪低頭,打量自己,等等!竟穿着室內拖就出來了。
「唉,忘記換外出鞋了。」正懊惱,發生驚天動地事。她看見一只蟑螂,從冰箱底盤爬出,突然振翅高飛。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在白雪的尖叫聲中結束的……
白雪尖叫,無處逃,蟑螂熱烈回應,更是飛得亂無章法,直沖她臉。世界不只這樣結束,白雪感覺生命也是這樣葬送的。
「啊浮浮浮浮浮浮浮……」
不管蟑螂最後将停在她發梢,或停在她肩膀,或是手臂或者腳,不管停哪兒,她都會崩潰而死。
而空間是這樣窄,冰箱是這樣大,在亂飛竄的蟑螂攻擊中,白雪無處藏,最後出于求生本能,覓得安全所在。
她,縮在某人強壯胸膛前,緊抓着他的汗衫。那人也很上道,好幹脆地環抱住她,護在懷裏。
「快殺了它!」嗚,白雪悲泣。
「你知道嗎?會飛的蟑螂,通常是因為要産卵,我下不了手。」
什?什麽?「是男人就快動手!」
「你自己動手吧。」好淡然,好冷靜。
真無情,嗚。她激動恐懼。「它在哪兒?現在在哪兒?!」不敢看,死埋在對方胸膛問。
「停在電燈上,千萬不要張開眼因為——」他驟然壓低嗓音,白雪渾身一緊。
「因為什麽?」
「又有一只爬出來了,看樣子是一對。」
莫非兒女成群耶?白雪昏矣。
此時,蟑螂振翅聲又響,白雪又尖叫亂動了,她跳腳。「快殺了它!」
「唉,別動,你這樣電梯會……」
最不堪也最教白雪崩潰的是,飛舞中的蟑螂咻地擦過她臉龐。
「啊……」她急拍發,直跺腳。
咚。
很好。
電梯停止。
并且,是在兩只蟑螂亂飛時。
白雪感覺蒙主恩召的時刻到了,吾命休矣。腿一軟,男人抱住她。
「我完了」白雪軟癱男人懷裏,他胸膛微震,似在強忍笑意。她聞到野性氣味,是他汗味。
「別讓它們靠近我。」求你了。
「別亂動,我監控它們——而且我抱住你了,放心。」
這是什麽詭異羅曼史?
蟑螂在關鍵時刻不是拿來這樣用的。
白雪好想哭。
一個不肯打蟑螂的男人?
一只巨大老舊電冰箱,而且誰知道裏面還有多少蟑螂埋伏?
然後她趴在個散發雄性氣味的陌生男人懷裏,在最邋遢時。
電梯重新啓動,下降。
電梯門一打開,亞麗跟美惠先看到這番旖旎畫面。
白雪妹妹窩在體魄很好的男人懷裏,被他強壯手臂緊摟,一旁矗立大冰箱。
電梯停了?白雪回神,推開男人,沖出來。
亞麗滿腹疑問。「你們……?」
「借過。」男人喊,女人們趕緊讓一邊,接着,在三女注目下,他蹲下,将冰箱扛背上,起身,如此容易地扛着大冰箱,走出大廈,将冰箱擡上小貨車。
陽光酷熱,穿白汗衫牛仔褲的男人,手臂肌肉結實,修長健碩長腿,牛仔褲彰顯他的好腿型,以及結實的tun部。啊,真是充滿費洛蒙的畫面,一時教三女忘了對話,只是忙欣賞。
将冰箱扛上貨車後,他又走回來,看着白雪。「看過樹上的蟬嗎?」
「嗄?」白雪愣住。
「其實,蟬跟蟑螂長得很像,下次看到蟑螂,想成蟬就好了。」
「差很多好嗎!」白雪氣嚷。
他大笑。「跟你對話真愉快。」揮揮手走了。
貨車開走,好姐妹們立刻包圍白雪。
「他是誰?為什麽跟你愉快?」美惠追問。「剛剛電梯裏發生什麽事?你們怎麽抱在一起?」
亞麗急切道︰「他體格很好耶,在哪兒認識的?叫什麽名字?」暧昧地掐白雪的臉。
「還一起下樓?難道在你那兒過夜?怪不得這兩天都不接電話也不出來。」美惠提醒。
「白雪,電梯裏有監視器你知道嗎?」
江亞麗暧昧地笑。「但是在電梯裏亂來很刺激呀。」
「你們想到哪兒去了?!」白雪急搖頭。「剛剛電梯裏發生好可怕的事!」
「多可怕?」亞麗顏色驟亮。「快說快說!」
「到底是怎樣?我要聽我要聽。」
白雪眯起眼,瞪着這兩個女人。「想聽?OK。我受到太大驚吓,需要吃『蹂躏蛋糕』安撫受創的身心。」
亞麗大笑。「蹂躏蛋糕嗎?沒問題,我請客!走!」
美惠抗議。「我跟你們更正很多次了,那個不叫蹂躏蛋糕,很難聽欸。」
「誰叫它長得一副欠蹂躏相。」亞麗跟白雪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