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回走,此時即便是無人在前指引,她也識得方向了
“你不是無甚力氣麽。”厲青凝道。
鮮钰笑了,“無妨,我躺着就好了,要氣力做什麽。”
厲青凝的嗓音已不甚平緩,可卻仍是冷得厲害,“我說了,你莫要惹我。”
“你還能要我命不成?”鮮钰悠悠道。
這話音落下,半晌後,她确實覺得厲青凝能要她的命。
可她卻硬是噙起笑來,氣息不穩地在厲青凝耳邊道:“我十分歡喜。”
一世分,一世聚。
終于盼到了這一日,讓她如何不歡喜。
翌日,厲青凝去聽了早朝,朝會上,群臣說及了鳳鹹王一事。
垂簾之後,厲青凝冷聲道:“鳳鹹王叛國,理應将其貶為庶民,淩遲處死。”
元正殿裏一陣欷歔,卻無一人有異議。
那雕着盤龍與卧虎的皇座依舊是空着人,只有個太監孤零零地在邊上站着。
東洲不可一日無主,皇座上是時候該坐人了,不應再空着,也不能再空着了。
忽有朝臣問及繼位一事,厲青凝只道:“一切依先帝遺诏。”
在朝會散後,厲青凝将禮部尚書留下了。
厲載譽的梓宮已在殡宮停了太久,按照日子,也該入皇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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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禮部尚書低頭道:“先皇的梓宮已奉移殡宮,皇陵內一切妥當。”
厲青凝微微颔首,忽然覺得諷刺至極。
厲載譽早早就為自己修建了皇陵,沒想到這一死,也能早早住進去了。
她問道:“出殡的日子可有定下?”
那禮部尚書道:“臣原本以為,殿下若是要遲幾日才能回宮,那便正月後再行出殡。”
“正月太晚了些。”厲青凝蹙起眉。
禮部尚書連忙又道:“所幸殿下早早歸來,臘月二十六恰宜将先帝的梓宮送入皇陵,正好在大典之後。”
厲青凝微微颔首,“那便擇臘月二十六。”
禮部尚書将雙手交疊着高舉過頭頂,又道:“一切已準備妥當,只等殿下開口。”
他垂下了手,又道:“只是,如今天師臺仍在修葺,而祭天之禮又無人可施……”
厲青凝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些,笑意淡至無跡可尋。
她道:“祭天照常,不必移至天師臺。”
禮部尚書愣了一瞬,心道如今國師的位置還空着,又有誰能來行那祭天之禮。
厲青凝淡聲道出了一個名字,禮部尚書恍然大悟,連忙低頭應聲。
一皆在有序地籌備着,急不得也亂不得。
都城的雪早就停了,只是天還陰着,天穹一片蒼白,看不見雲的輪廓,更見不着天晷。
蕭瑟如刀的冬風從宮門橫刮而過,掃起了蕭蕭落葉,呼嘯着往元正殿去。
而那紅綢,也從宮門鋪到了元正殿。
新帝即位當日,群臣站在元正殿外,樂師們攬着金石絲竹站在一旁,可卻連半點樂聲也未傳出來。
國喪當頭,即便是新帝即位也不得奏樂。
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在得知祭天禮不在天師臺中進行後,頗覺得不合規矩。
如今依舊覺得不合規矩,這般行事,定會引起天怒不可。
衆人齊聚在元正殿前,不免擔憂起來,也不知這祭天一禮由誰來施。
厲青凝站在元正殿外,仍是一襲玄衣,不同的是,那玄衣的衣襟用金絲繡了日月星辰,衣袂上的夜合花換成了盤龍與伏虎。
她擡起一雙鳳眼,朝天穹望去,面色沉着如水,似在等着誰。
周遭靜得很,群臣皆壓低了聲音說話,那低語聲被風鳴遮了去。
誰也不知來的人會是誰,也不知這祭天之禮究竟會如何。
驟然間,那白茫茫的天際上一道紅影掠過,一人扶風而來,如鵲羽般悄然落地。
百官怔愣,卻見新帝站在殿門前動也未動。
有人壓低了聲音問道:“這是誰?”
“你竟不知她是誰,是她誅殺了前國師!”
又人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為何四萬精兵破得了那易守難攻的鳳鹹城?”
“不知。”
“因為……”答話的人緩緩道:“那人也随軍前去了。”
那乘風而來的紅衣人素腕一轉,手中驟現三炷香,那香無火自燃,随即便被插在了鼎中。
銅鈴驟響,四周的風似是生了靈,本呼嘯着刮個不停,現下卻靜了下來。
鮮钰笑了,她不懂什麽祈福,也不懂什麽蔔算。
但只要厲青凝在位一日,她便要保這東洲一日。
她邊揮着銅鈴邊往殿門前站着的厲青凝看去,只見那人也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忽然有人驚道:“那是什麽!”
群臣紛紛擡頭朝天看去,只見一道紫氣自西而來,在天穹上來回盤旋着,似是攀天而上的紫龍。
頓時,如浪濤般的呼喊聲響徹這東洲皇宮。
群臣俯首便道:“天佑東洲,東洲千秋萬代,吾皇萬歲!”
鮮钰低聲笑了,這一世,終于讓她聽見了這麽一句話。
而遠在西邊,那又有了山靈的龍脈剛打了個嗝。
新帝即位,東洲改年號玄泱。
在新帝大赦天下之日,那叛國的鳳鹹王被貶為了庶民,擇日淩遲處死。
鳳鹹王在牢獄裏坐着,忽覺得一切仿若一場大夢,起初他明明将一切都攥得牢牢的,可現下卻什麽都沒了。
是他松了手,是他松了手才丢了這一切,這又怨得了誰。
獄中昏暗一片,他依稀聽見遠處獄卒的談話聲。
那獄卒隐隐約約在說:“新帝即位,天穹又呈吉象,今年定是個豐年。”
“我也瞧見了,長龍盤空,久久不離,這吉象可謂是千年難得一遇了。”另一人道。
鳳鹹王怔了一瞬,不知那吉象究竟是何樣。
他只是想不到,他在牢中吃着冷飯的時候,新帝竟已繼了位。
明明只是隔着一面牆,這一剎那,卻恍如隔世。
他心道,或許他不是賭輸了,而是從頭開始便錯了。
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大錯特錯。
先帝出殡那日,三皇子厲千鈞才全然康複,他面上已看不出什麽患過天花的痕跡了。
都城四處皆在鳴鐘,宮人身着素衣,從金麟宮叩頭叩到了城門外,一行人皆在揚聲大哭着。
百姓皆閉門不得出,唯恐沖撞了陛下的魂靈。
三皇子厲千鈞走在其中,他臉上盡是眼淚,一時卻很是茫然。
雖在宮裏時,他也聽聞朝中、宮中發生了不少變數,可真真出了屋門,同百官、宮人一齊哭到殡宮時,他才真切覺得,這一切都變了樣。
變了,沒想到鳳鹹王竟私通了妥那國,又被捉拿回都,沒想到那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皇兄竟先走了一步,沒想到父皇确實馭龍賓天了……
一時間,他總覺得他丢失的,不僅僅是這一段不甚短暫,也算不得漫長的日子。
可究竟丢了什麽,他自個也想不通,只覺得心裏頭想空了一大塊,如何也填不上了。
在殡宮外,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席玄衣的皇姑竟将梓宮扶了出來。
先帝賓天,在出殡之時,唯有繼位之人才能扶棺前行,沒想到,那人竟是他那涼薄寡情的姑姑。
他早有聽說,可就是不敢信,沒想到繼位的确實是她。
可為何會是她?
厲青凝扶着厲載譽的棺椁從殡宮裏出來,擡眸朝厲千鈞睨了一眼,淡淡道:“起駕皇陵。”
衆人馬不停蹄的往皇陵去,一路香燭不能熄,黃紙漫天飄着。
厲千鈞跟在其後,壓低了聲音難以置信地問道:“先帝為何将皇位留給、留給……”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那皇姑了。
跟在一旁的大臣沉聲道:“自然是因為當得起。”
厲千鈞大驚,低着頭不敢多言,唯恐被人聽見。
雖說先前是在養病,可他在屋裏待了那麽久,已和軟禁無異。
被困在屋中的這段時日,他也常常在會想先前的事情,細細琢磨了許久,他才想明白了許多——
日後定要謹言慎行,莫再輕易聽信人言。
那新任的國師走在先帝棺椁之前,搖鈴為先帝亡魂引路。
入了皇陵,又将先帝的棺椁放置好,誦了祝文又奠了酒,衆人才紛紛退離那陰冷之地。
在回去路上,新帝和國師共乘一車。
車輿裏,方才還裝模作樣的國師登時像是軟了骨一般,伏在了新帝的腿上。
芳心十分懂事,擡手便把車輿的簾子放了下來。
那簾子一落,鮮钰直起身,湊到厲青凝耳畔咬起了耳朵,她輕着聲道:“方才你那一本正經的模樣着實好看。”
厲青凝目不斜視地望着前邊,即便車輿外的幕幕已被垂簾遮起了。
她也不知這人怎麽越來越放肆了,原先還會喊一兩聲“殿下”,如今說來說去,只單單剩一個“你”字。
本想教這人規矩的,可每回教着教着便扯上了筆墨紙硯,一提及那筆墨紙硯,便将規矩教到床榻上去了。
她索性閉嘴不言,可那伏在她膝上的人卻越發沒規矩,攬着她的脖頸又小聲說話。
明明既能呼風,又能喚雨,就連祭天地時也狂妄得很,似連這天地都未放在眼裏一般。
可在衆人瞧不見的地方,這新上任的國師卻小聲道:“方才搖幡的時候将手扭着了,現在氣也喘不順,渾身乏得很。”
厲青凝欲言又止,也不知道方才一本正經且裝模作樣的人究竟是誰。
鮮钰那細細瘦瘦的手臂仍環在她脖頸上,袖口已滑至了肘間。
厲青凝冷聲道:“你可知你為何會乏。”
“為何?”鮮钰問道。
厲青凝側過頭,聲音凜凜地道:“因你一夜未睡,還不知悔改。”
鮮钰一哽,聽厲青凝這麽一提,登時想起她昨夜是如何哭的了。
她随即松了手,還将腰背挺直了,只是眸光仍左右搖擺着。
半晌,她才悠悠道:“說得好像昨夜之事與你無關一般。”
厲青凝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玄泱年間。
東洲肅清朝堂,徹查朝中貪官,勒令諸侯國君王非承旨不得擅自進入都城,并進一步收回地方政權。各宗門不得幹涉朝政,也不得私自踏入都城一步。
新帝重農興商,各司拟定了衆多新法,其中包括糧稅和新刑統。經疆隅一戰,皇室徹底收回兵權,整頓軍隊。
而那遠在海上的慰風島,被收作了安隅書院。
河清海晏,民康物阜,興國而能安/邦。
新帝巡幸郡縣,只見城中彩燈高挂,仿若地上天官,街市裏鼓樂喧天,十分熱鬧。
百姓聚在一塊,只敢悄悄朝那皇辇望上一眼,唯恐冒犯了聖顏。
“那珠簾遮面的紅衣人是誰,她為何能同那女陛下平坐?”忽然有個小孩兒糯着聲問道。
站在一旁的人連忙彎下腰,在她耳邊低聲答:“那是國師。”
“她為何能當國師?”小孩兒瞪大了雙目。
“劈開滾滾黑雲的是她,乘月而去的是她,助東洲大敗妥那的亦是她,她自然當得起國師。”被問之人耐心答着。
“可她不是乘月而去了麽,怎又回來了?”小孩兒又問。
一旁的人低着聲道:“心有所系,再遠也會歸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