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回走,此時即便是無人在前指引,她也識得方向了
沉默了許久才道:“該走了。”
天未大亮,朝臣們都已在元正殿裏等着了。
今日龍椅上依舊空無一人,只有一位太監站在一邊,而垂簾後依舊是長公主在坐着。
待早朝過後,厲青凝又去了金麟宮。
厲載譽仍舊躺在床榻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樣,面色越發難看了,分明已經藥石罔醫。
可李大人仍是給他施了針,他這幾日寸步不離地照看着厲載譽,一雙眼已腫得快睜不開了,那模樣仿佛又蒼老了許多。
厲青凝進了屋,淡淡道:“皇兄今日感覺如何。”
厲載譽雙耳嗡嗡作響,只依稀聽見有人在問話。
在李大人紮下最後一針的時候,他猛地瞪直了一雙,閉塞的五感似通了些許。
厲載譽愈發怕了,怎能不怕,藥瘾發作得越發頻繁,而他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
他心道,他怕是要死了。
李大人朝厲青凝看了過去,微微搖了搖頭。
厲青凝在旁坐了許久,雙眼一動不動地看着那躺在床榻上的人。
有些話,确實到該說的時候了。
第 111 章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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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載譽的喘氣聲重得很, 還時不時無力咳上幾聲, 似是患了肺痨一般。
可惜,他這病可比肺痨重多了, 再往後, 怕是要就此長眠不醒了。
厲青凝坐在邊上看着,定定地看着李大人去了紮在他身上的針。
在厲載譽尚未登基之前, 她便見過許多生死了。
這偌大的皇宮無疑是一座巨籠,要将人困死在裏邊,裏面個個像是困獸, 只能咬打和厮殺。
若是不去争,下場興許會比那籠中困獸還要慘。
如此一來,她怎敢不搏,怎敢不去争上一争。
可即便是在厲載譽登基之後, 她又何曾想過會和他走到這田地。
再回頭,只覺得白雲蒼狗,一切早已與從前大有不同。
可未變的, 是這牢籠一般的皇宮。只是如今,在場內相鬥的困獸,只剩她和厲載譽。
她沉默了許久,看着李大人為厲載譽整好了衣襟,又看他将錦被輕手拉起,蓋到了厲載譽的肩上。
李大人回頭朝厲青凝看了一眼,雙眼腫得似是閉着眼一般,令人看不清他的眸光。
許是着急又忙碌得連水也忘了喝的緣故, 他那嘴唇竟和厲載譽的一樣幹燥。
李大人幹燥的唇翕動着,可終是一句話也未說出來,他欲言又止了許久,最後長嘆了一聲。
厲青凝收回了落在厲載譽身上的眸光,回頭朝李大人看了過去,微微擡了一下下颌,示意他出去。
李大人會意,又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躺着的人,躬腰便退到了屋門之外。
房門嘎吱一聲合上,屋裏只餘下厲青凝和厲載譽二人了。
不知怎的,厲青凝眼前迷蒙一片,萬物倏然變幻無常,她渾身一沉,似是如墜深海。
然而她卻并未覺得冷,也不曾覺得有水從身上淌過。
待視線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她才發覺,這是要看到前世幕幕了。
這一回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那勾得她神魂颠倒的紅衣人,視線中多了許多面容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人的面目尤為清晰,是厲載譽。
她許久不曾見到前世之事了,本以為不會再想起,沒想到,恍然又撞入了前世記憶之中。
那時厲載譽也已是病入膏肓,可惜在金麟宮裏守着的,不只是她,還有厲無垠,及幾位權勢之臣。
厲青凝恍惚看見厲載譽吃力地擡起手,那手似乎是要朝她指去的。
可他的手剛擡起了些許,竟被厲無垠按了下去,沉沉地落回了原處。
她神色沉沉地看着厲無垠湊到了厲載譽的耳邊,可厲無垠卻未同厲載譽說話,而是側頭朝她看去,那神情陰恻恻的,開口竟說要她行個方便。
她察覺自己站着一動不動,淡淡道:“皇侄這是要同陛下說什麽本宮聽不得的話?”
厲無垠卻道:“侄兒這不是憂心自己一時管不住手,就将姑姑也拉到一條船上了麽。”
厲青凝本以為厲無垠不會做些什麽,誰知,她避是避了,正站在金麟宮外等着的時候,忽聽見裏邊有人喊道——
“陛下馭龍賓天了!”
眼前幕幕遂變,群臣和後宮妃嫔皆跪在大殿之外,看着太監拿出了一封遺诏。
她跪在人群之中,只覺得一切頗為古怪,厲載譽連筆都無力執起了,他又如何寫得了遺诏,那遺诏莫非是先前就寫好了?
不曾想,那太監竟道,按陛下的意思,這遺诏是要由她來念。
這何等嘲諷,她走上前去,将那卷聖旨接了過來。
興許前世時不覺那字跡有何不妥,可現下卻發覺——
那不是厲載譽的字。
盡管十分像,但确實不是。
厲青凝恍惚地想着,那是厲無垠仿的,那卷遺诏是假的!
前世自己尚不覺得那字跡古怪,打開诏書便覺瞳仁一顫。
厲青凝陡然回神,清醒過來才發覺自己正在金麟宮裏,這屋子裏只有她和厲載譽,并無第三個人。
難怪此生她總是在暗暗留意厲載譽的字,大抵是前世死前想明白了。
厲青凝垂下眼,原本清冷淡漠的眸光忽而變得複雜起來。
她何曾憐憫過厲載譽,只覺得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
可現在,她的心卻被拉扯得發疼。
不免去想,前世在金麟宮裏時,厲載譽擡手的時候,是想同她說什麽。
是求救,還是要同她交代什麽事。
厲青凝雙眸一閉,緩緩倒吸了一口氣。
可現下一切也已是不可逆轉,她救得了厲載譽麽,她救不得,厲載譽繼續服用那蠍尾藤會死,斷了湯藥也會死。
救不得,留不住。
可是,厲青凝轉而又想,方才所見幕幕似乎與她所知的有所不同。
前世先登帝的是分明她,厲無垠是在她死後才坐上那位置的……
那她究竟讀了那卷聖旨了嗎?
約莫是沒有的。
厲青凝蹙眉想着,可卻什麽也未想起。她只覺得頭疼得厲害,似乎就要抓住那頭緒了,可手如攥風,什麽也未握住。
在李大人施了針後,厲載譽漸漸能聽得清些聲音,也看得見些許事物了。
他微微側過頭,終于吐出了一口濁氣。
厲青凝淡淡道:“皇兄。”
厲載譽張了張唇,許久才啞聲道:“今日……如何。”
厲青凝道:“和昨日無甚不同。”
“國師……可還在天師臺。”厲載譽聲音輕得幾近于無。
厲青凝靠近了一些,唯恐厲載譽聽不清聲音,“不錯,國師仍在天師臺。”
“那蠍尾藤……”厲載譽又呢喃般道。
厲青凝丹唇一動,心似被刀剜了一下,竟還覺得有些疼。
她淡聲道:“皇兄且聽我說。”
厲載譽瞪大了一雙渾濁泛紅的眼,似是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說。”
“蠍尾藤無解,若是停用湯藥,體內的毒素便會漸漸消失,但藥瘾卻會将人折磨半載之久。”厲青凝面色冷淡,一字一句說得極其慢。
厲載譽喉嚨裏逸出一陣急切的換氣聲,似是喘不上氣一般,他将手臂從錦被裏伸出,似是想舉起,卻無甚力氣。
厲青凝伸手去覆住了他的手背,接着又道:“但蠍尾藤的毒會齧噬五髒六腑,毒素是能退,可五髒六腑的傷卻是好不得了。”
“為兄……”厲載譽的手方才還顫抖不已,在聽見這話後陡然一停。
他眼眸只顫了一下,而後便動也不動了。
厲青凝攥住了他的手,緊閉的唇繼而又張開,“皇兄,你可知我今晨查到了什麽。”
厲載譽未說話,似是怔得回不過神了。
“前段時日,我派暗影到了鳳鹹城,暗影報回消息,鳳鹹王在王府的寝屋中數日不出。”厲青凝說得極慢。
她頓了一下,又道:“此事多少有些古怪,昨夜我命人去查了鳳鹹王的親兵,無一留在鳳鹹城內。”
厲青凝鳳眸一斂,竟不大忍心看厲載譽面上的神情,她合起眼道:“皇兄定有話想問,不錯,暗影報回消息,稱鳳鹹王身側的一位親兵,扮作馬夫同商隊一齊到了妥那國。”
她說完才睜開了眼,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來,“想來皇兄也清楚這意味什麽,那我再提國師一事。”
厲載譽這才動了動幹澀的眼,氣息不由得又弱了許多。
“這幾日,國師确實在天師臺中,但皇兄可知他做了什麽。”厲青凝淡聲道。
“你說。”厲載譽啞聲道。
厲青凝丹唇微動:“東洲大不如前,天災不斷,邊疆屢次告危,這究竟是為何。”
“為何……”厲載譽道。
“國師動了龍脈。”厲青凝一字一頓。
厲載譽怎麽會不知龍脈是什麽,他聞言欲要擡起手,可手背卻被厲青凝按着,擡也擡不起。
“霧裏鎮在龍脈之尾,本是萬福之地,可為何會地動不止,是因龍脈斷尾了。”厲青凝冷聲道。
她只停頓了一瞬,又道:“世間靈氣皆從靈脈中來,靈脈中蘊藏的靈氣,無疑不可估量,人欲登仙途,不可沒有靈氣。”
厲載譽眼眸一轉,無神地望向頂上的紗幔。
厲青凝道:“天子垂危,方能輕易借到龍脈,可若想登天,還需一物。”
“何物?”厲載譽喉嚨幹啞得似被撕裂了一般。
“是氣運。”厲青凝聲音極其平靜,“國師還碰了國運。”
厲載譽目眦欲裂,大張着嘴似是想謾罵出聲,可喉嚨裏卻只發得出沙啞的“啊、啊”聲。
厲青凝淡聲道:“鳳鹹王确實勾結了妥那國,而國師也必不會放過東洲,如今東洲內憂外患,皇兄能做什麽。”
她未問厲載譽有何打算,問的卻是厲載譽能做什麽。
厲載譽的胸膛起伏不已,氣息急促得似是岸上掙紮不休的魚。
“你、你……”他許久才說得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為何現在才、才說……”
厲青凝淡淡道:“皇兄為何不問我為何知道這些。”
厲載譽轉過頭,想看看這向來清冷孤高的長公主,面上是不是一如往常那般淡漠。
卻不料,他的雙眼又快看不清物事了,眼前的人漸漸出現了重影來。
他頭暈目眩,啞聲道:“你、你……”
“我先前曾說,确實欺瞞了皇兄。”厲青凝道。
厲載譽感覺面前有一股靈氣朝他徐徐而來,他忽然想明白了。
他又錯了。
是厲青凝太能瞞,也是他太傻。
厲青凝沉默了許久,将靈氣緩緩收回,“皇兄賜的煥靈湯和返髓露,我未用過。”
“原來如此……”厲載譽啞着聲開口。
厲青凝淡淡道:“若是不滅國師,國運不濟,妥那國此時進犯,東洲必會戰敗。”
“你有主意了。”厲載譽道。
“是。”厲青凝擡起了覆在厲載譽手背上的手。
“那若在帝位上的是你,你會、會怎麽做……”厲載譽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聲音。
“平鳳鹹,逐外敵,誅國師。”厲青凝道。
厲載譽那幹澀的雙眼倏然濕潤,眼眸是渾濁的,可淚卻是清的。
“莫、莫非……你能、能護住這江山社稷?”他極其用力地說道。
“有何不可。”厲青凝道。
厲載譽啞聲道:“那你要什麽,你要什麽,你究竟要什麽。”
厲青凝一言不發,神情冷淡如初化的雪水。
厲載譽艱難地擡起手,将空無一物的掌心伸到了她的面前,他咳得周身都在發顫,連手也在不住地抖着。
他道:“拿去,拿去,都拿去。”
“皇兄知道我想要什麽?”厲青凝問道。
厲載譽卻只擡起手道:“都拿去,都拿去。”
許久,厲青凝才出了金麟宮。
李大人站在外邊,頭上白發又添了許多,明明站得筆直,卻似是搖搖欲墜般。
厲青凝朝他走去,淡淡道:“這段時日,勞煩大人多費心。”
李大人紅着眼,雖不知兩人在屋裏說了些什麽,可他卻能猜到個大概。
他哽咽道:“還望殿下莫負了陛下,莫負了東洲。”
“人不負我,我又怎會負人。”厲青凝一如往常,孤冷如高山之花,似與誰都這般疏離。
她擡步便往外去,可餘光卻掃見了那總是緊跟在厲載譽身側的太監。
厲青凝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所記起的前世之事,前世那讓她宣讀聖旨的,似乎不是他,而是另一人。
這就怪了。
隐隐約約,似又要抓到了什麽頭緒一般。
可頭腦中似有一團亂麻在纏繞着,叫她怎麽也理不順。
究竟是怎麽回事……
厲青凝陡然發覺,前世厲載譽朝她擡手,興許不是要求救,而是想同她說些什麽。
方才厲載譽分明也擡起了手臂,手中空無一物,卻與前世所指的,是同一處。
她腳步一頓,側頭朝那太監看去。
太監一驚,連忙朝她跑了過去,低聲道:“殿下可是有話要對奴才說?”
厲青凝蹙着眉道:“陛下可是交代過什麽。”
那太監眸光閃躲着,驚愕的神情藏也藏不住,他猶豫了許久才道:“是,陛下說,待時機一到,才能将一物交給長公主殿下。”
厲青凝心下了然,前世厲無垠确實失算了,親手弑君,又撰寫了一封假的遺诏,不料,厲載譽已想好了要将這江山交予誰。
可惜,她那時什麽也沒守住。
此世,必不能再走舊路。
陽寧宮中,鮮钰将山靈一事告訴了白塗。
白塗大駭,“山破了?”
“應當是被打穿了,我不知那是什麽,只知是一束暖光,但泊雲說那是山靈。”鮮钰蹙眉道。
“山靈沒了。”白塗沉聲道。
“怎會這麽輕易就沒了?”鮮钰蹙眉。
白塗緩緩道:“霧裏鎮上紫氣稀疏,山靈不被庇護,自然輕易便會被傷及。”
“但你又怎說山靈沒了,那山靈若是沒了,龍脈會如何?”鮮钰連忙問道。
白塗沉默了許久才道,“若在人的天靈蓋上開了一個洞,人可還能活?”
鮮钰閉嘴不言。
“恐怕是山靈在抵抗,那國師想借龍脈而受阻,故而幹脆對山靈下了手。”白塗想了想,“若是山靈不在,恐怕國師更輕易便能借走整個龍脈。”
“那要如何才能阻止?”鮮钰問道。
白塗縮起了腿來,久久才道:“待老朽想想。”
“想什麽。”遠處冷不防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白塗不由得将腿縮得更緊了,還順勢将雙眼也閉了起來,一邊還屏住了雙耳。
鮮钰一哽,回頭便朝遠處走來的人看去。
厲青凝徐徐走近,眸光涼得很,盡管一襲黑裳如墨,卻冷得不似這凡間的人。
好似萬丈崇山上頂着冰雪的花,又似是水中映着的月輪。
只能遠觀,而觸碰不得。
可鮮钰便要摘花,也要撈月,她道:“想此時宮裏還有什麽花是開着的。”
“什麽花。”厲青凝淡淡道。
鮮钰輕着聲道:“自然是殿下這一株。”
厲青凝腳步一頓,眼眸不由得往旁一斜,餘光往別處掃去。
目光所及之處,連一個宮女也見不着。
她這才微微放下心,可眉心仍是忍不住蹙起,朝那無甚禮數的人睨了過去,“你可知現下是什麽時候。”
“旭日東升,正是殿下回來的好時候。”鮮钰小心翼翼道。
厲青凝雖被撩撥得心緒都亂了,可心頭陰霾卻似被一掃而光般。
她冷聲道:“那你還挺有雅興,還懂觀花。”
鮮钰笑了,“那是自然。”
厲青凝眸光沉沉地看了她許久,實在想找個法子,讓這人的嘴說不出撩逗的話來。
鮮钰看她這模樣如皎皎明月般潔獨輝映,心忽地又癢了。
像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一般,她仍不住站起身,将唇往厲青凝的耳畔邊上送,低着聲道:“依我看,宮裏現下能開的花還有一株,殿下想不想看看這花是如何開的。”
想,厲青凝心道。
第 112 章
112
石桌上的兔子拔腿就跑, 總覺得再多呆一刻, 就真的要晚節不保了。
白塗閉着眼,在院子裏胡亂蹿着, 嗖一下就沒影了。
厲青凝冷着臉動也不動, 雙耳聽見的确實是花,可這人說的花究竟是什麽花。
和鮮钰一起這般久, 對那些不可擺在明面上說的事,多少耳濡目染,不學以能。
她冷着臉不發一言, 竟連回應也不給。
鮮钰低聲笑了,“殿下在想什麽,究竟是想看花開,還是不想。”
厲青凝緩緩合起了眼, 總覺得不止心尖,連骨頭也癢起來了,似是成了飄忽不定的雲煙, 只想與身前的人缱绻不分。
這不像她,卻亦是她。
所有被壓在骨子裏的欲念都被這人勾起來了,再怎麽藏也藏不住。
藏不住,似成了餓鬼一般,恨不得一再索要。
所有的矜持自重果真都被抛到了腦後了,似是成了什麽無用之物,只有在見着外人的時候,才會想到将其重新拾起來。
怎麽會不想, 想的,三魂七魄似都在叫嚷着一個“想”字。
分明已經決定好,在大局未定之前,不會再動這樣的心思,讓這人安安心心留在陽寧宮中。
也不可讓她胡思亂想,不可讓她太累,否則若是有何意料之外的事發生,她躲不開,鮮钰尚有餘力遠走。
并非是在妄自菲薄,只是即便是她的計劃再周全,不免還是會徒生意外,多少也該保留一兩分謹慎和敬畏。
她得懼天命,還得畏無常。
鮮钰見她冷着眼不說話,那點撩逗的心思不但未消減,反而更甚。
厲青凝敢說話麽,不敢,她如今在鮮钰面前太容易動搖了些,輕易便會着了鮮钰的道,不開口的話還能清醒些。
“看來殿下今日是不想看花開了,可惜了,隆冬已近,如今再想在宮裏賞到花,可不是那麽容易。”鮮钰不緊不慢道。
厲青凝兩眼仍是閉着的,只覺發上的步搖動了動,定是被鮮钰撥弄的。
那步搖一動,發絲也受其牽連,連發根也似是酥到了頭皮裏一般,整個腦子都快不清醒了。
“你想做什麽。”她閉着雙目淡聲道。
鮮钰垂下了觸碰她發上步搖的手,轉而扯起了她的袖口上,含笑道:“不過是想請殿下看花。”
厲青凝的袖口被輕輕扯動着,那衣料在手臂上蹭動着。
她着實難忍,索性睜開了雙目。
鮮钰趁厲青凝一時不妨,在她睜眼的那一瞬,立即傾身向前,将唇印在了她的眼睑上。
輕得很,恰似花落在水面上,連丁點漣漪也沒泛起。
厲青凝擡手去碰了一下上眼睑,冷着眼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那力道輕是輕,可卻像是一把鋸子,将她心底那根弦給狠狠鋸斷了。
弦铿一聲斷開,她緩緩倒吸了一口氣,淡淡道:“你真要請我看花?”
“不錯。”鮮钰颔首便道。
厲青凝冷聲喚道:“來人。”
那聲音方落,鮮钰愣了一瞬,也不知厲青凝喊人做什麽。
一個小宮女匆匆走來,邊行禮邊道:“奴婢在。”
“将庫中的花瓣盡數取來。”厲青凝淡淡道。
鮮钰怎麽想也想不到,明明是她說要請厲青凝看花的,可現下請看花的人似乎成了厲青凝。
而那要看的花,也真的變成花了。
這算什麽,賞不得花便賞賞花瓣麽。
誰知,厲青凝轉頭又讓人燒了熱水,鮮钰摸不着頭腦,等到了浴池的時候,卻想跑也跑不了了。
她這才知道,那花瓣并非是用來賞的。
朱紅的花将整個浴池都鋪滿了,遠遠望去似是一片花海,竟連一絲水紋也見不着。
若非她來過此地,定猜不到這會是個浴池。
她回頭想問厲青凝光天化日之下想做些什麽,誰料,厲青凝正站在遠處,似又在吩咐小宮女取什麽來。
那小宮女讪讪應了一聲:“奴婢這就去取。”
可鮮钰一時走神,也未聽清厲青凝讓那宮女取的,究竟是什麽。
莫不是什麽讓她哭不出聲的玩意兒?
明明開口将厲青凝撩撥至此的人是她,可望着這朱紅一片的浴池時,想跑的人卻又成了她。
那小宮女走前将屏風給立好了,那屏風将整個浴池都圍了起來,外邊的人看不見裏邊是何景色,裏邊的人自然也看不清外邊有什麽。
鮮钰還在浴池邊上站着,垂眸看着池上覆着的朱紅的花,淡色的唇張張合合着,欲言又止。
厲青凝這才從後走上前去,淡淡道:“不是要看花麽。”
鮮钰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久久才道:“殿下這舉動屬實靡費天物。”
“你不是說要賞花麽。”厲青凝不鹹不淡地睨了她一眼。
鮮钰低聲嘀咕道:“你明知此花非彼花。”
“我這不是如了你的意了麽。”厲青凝語調平平,無甚起伏。
鮮钰也不知這是如她哪門子的意,可眼前确實又是一片花池。
是她拐彎抹角,是她未說清,确實也怪不得厲青凝。
浴池上熱氣彌漫,一股清淡的花香從香爐中袅袅升起,似是池中的花恰值花季,花香撲鼻。
過了許久,那被厲青凝命去取東西的小宮女這才回來,在屏風外低聲道:“殿下,東西取來了。”
“放下即可,你可以出去了。”厲青凝道。
那小宮女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将手裏的物事放下,雖是放得甚輕,可還是發出了些聲響。
鮮钰細細聽着,卻辨不出那宮女拿來的是什麽。
待門合上,厲青凝才回頭走到了屏風外,将東西端了進去。
鮮钰回過頭,卻見厲青凝将東西藏在了身後,也不知是什麽稀罕玩意。
她哂笑道:“殿下拿來了什麽好東西,竟還要藏着。”
“既然是好東西,便是不能讓人亂瞧的。”厲青凝淡聲道。
她擡起了左臂,将五指虛虛地掩在了鮮钰的眼前,在将東西放在了池邊後,才把人往浴池裏帶。
鮮钰被帶着一步步走進了浴池裏,那溫熱的水濕了腳心,又漫上腳踝,最後将她半個身都裹在了水中。
厲青凝站在她的身後,緩緩将虛掩在她眼前的手放下了。
鮮钰站在水中,肩頸倏地一涼,是襟口被扯落了。
窸窸窣窣的,衣裳垂落了大半,那朱紅的衣袂覆在花上,似與這滿池的花瓣争豔。
她低聲笑了,“這光天化日的,殿下在做什麽。”
“不是要賞花麽。”厲青凝在她身後道。
鮮钰心道這人怎又開竅了,方才不還裝作不懂麽。
她心緒複雜,等着厲青凝的手往水下探,可那五指卻覆上了她的脖頸,又緩緩往她肩上挪着。
最後,那細長的五指落在了她肩上的疤痕上。
那一道疤幼時便有,現下也仍在肩上,看着依舊猙獰可怖。
鮮钰愣了一瞬,她想起來,厲青凝先前便是憑借這一道疤,确認她與夢中之确實是同一人。
只是在厲青凝的夢中,前世的她肩上的疤痕已被刺青遮掩住了。
那百足蟲一般醜陋的傷疤被畫成了花枝,桃花灼灼盛放,紅白二色點綴在那素白的肩膀上,遠遠看着,恰似折了桃枝搭在肩頭一般。
可那時她為何要在肩上留下那一道刺青?
細細回想,前世頭一回勾着厲青凝将她的衣裳褪去時,厲青凝便看見了她肩上疤。
那時厲青凝眼中流露出一絲錯愕來,只一瞬神态便恢複如常,擡手就将她的衣襟拉好了。
她以為是這疤痕太難看了些,隔日就在肩上刺了桃枝。
那一日她又潛入宮中,無甚規矩地坐在一堆書上,拉下了衣襟便讓厲青凝看。
桃枝是新刺的,肩背上還稍顯紅腫,即便她修為高深,可也不能在一時之間便讓那紅腫消去。
厲青凝那日終于動上了手,她伏在書案上,厲青凝按着她的後腰,冷聲道:“誰弄的,何時弄的。”
她不說,伏在案上顫着腿,墨發散了滿桌。
鮮钰現下這才發覺,那時厲青凝眼中流露錯愕,卻又不動她,興許不是覺得那疤痕醜,而是心疼了。
後來厲青凝反複問桃枝是誰刺的,又是何刺下的,大抵連厲青凝自己都不清楚,她那是吃飛醋了。
回過神後,鮮钰道:“怎麽了。”
她本想回頭看,卻被厲青凝擡起的手給遮住了視線,只好又轉回頭去,索性不看了。
過了一會,厲青凝放下手,側身拿起了浴池邊上的東西。
鮮钰只覺肩上一樣,像是被羽尖撓了一般。
這觸感甚是熟悉,一落一擡的,分明是筆毫。
只是這一回落在她肩背上的筆毫比上一回的軟上許多,大抵不是那質硬的狼毫了。
這是做什麽,又要教她寫字麽。
可又不像是在寫字,那走向和停頓皆不像是在寫字,反倒像是在畫什麽。
“殿下在做什麽。”鮮钰本想側身往後看,可肩卻被按着,讓她轉也轉不得。
厲青凝道:“觀花。”
“觀什麽花。”鮮钰忍不住又問。
“桃。”厲青凝又擡起了筆毫,在另一處又輕手畫下了一筆。
鮮钰心神一顫,心道厲青凝莫不是又想起了什麽。
她肩膀上癢得很,時不時便被那筆毫碰上幾下,而厲青凝落筆又極輕,像是她的肩膀是什麽上好的紙一般,若是不小心一些,便會将紙毀了。
落筆一輕,她的心思又更旖旎了,忍不住便往別處想。
厲青凝仍在畫,筆毫沿着她的肩緩緩往背上劃下了一道。
是枝杆,厲青凝果真在她的肩背上畫了花。
“殿下是不是又想起什麽了。”鮮钰在水中站着動也不動。
厲青凝未說話,那張清冷的臉都快貼到鮮钰背上了,在畫了一筆後,她又回頭去蘸了染料,繼而又慢悠悠地畫起。
鮮钰又道:“殿下莫不是擔心起,我又要去找別人來刺下一枝桃花了。”
那語氣似笑非笑的,卻也只随口一提。
然而,她話音剛落,厲青凝便停下了動作。
鮮钰心道,難不成被她說準了?
久久,厲青凝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鮮钰心一顫,面上戲耍般的笑意收斂了些許,“可前世我背上的桃枝是用針刺出來的,殿下這桃枝卻是畫的。”
厲青凝又垂下眼眸,沾了水的發梢掃在了鮮钰素白的背上,她冷聲道:“雕青甚疼。”
“比之別的傷痛,仿若蟲叮。”鮮钰道。
厲青凝又沾上了桃紅的染料,将筆毫落在了鮮钰的背上,只消數筆又畫出了一朵桃花來,連花心也點了出來。
她淡淡道:“刺在你背上,你又怎看得見,可我卻是每回都能看見的,你能将那疼痛忘了,可我……”
厲青凝頓了一下,又道:“每回看見,皆會想起,刺出這麽一大片桃枝,該有多疼痛難忍。”
鮮钰肩背一僵,又緩緩松懈了一下,心道,厲青凝是在疼她。
是在心疼她。
“這染料只能留五日,五日後顏色便會褪盡,往後就別再念着刺什麽桃枝了。”厲青凝擡起筆毫,又落下了數點桃紅的痕跡,遠看似是飄落的桃瓣一般。
鮮钰擡手,将後背的發盡數攬到了身前,她微微彎下腰,背且瘦且白,甚是好看。
厲青凝微微張開唇,只覺氣息灼熱了許多,可她卻不能顫了手,匆匆又蘸了染料,畫下了最後幾筆。
在将羊毫放下之後,她才小心地将手落在了桃枝邊上,将唇湊近了些許,緩緩将其吹幹。
這麽一吹,那氣息也落在了鮮钰的背上。
雖比不得池中冒出的熱氣那麽燙,卻也能讓她額上冒汗。
與水池裏冒出的熱氣相比,那氣息還略顯涼了,突兀得令她無法忽略。
鮮钰卻依舊彎着腰不動,問道:“好了麽。”
“快了。”身後傳來厲青凝的聲音。
過了許久,鮮钰又問:“好了麽。”
厲青凝動了動手腕,指腹朝鮮钰背上那桃紅的顏色抹了過去。
力道不輕不重的,顏色卻未被抹開半分,依舊豔得很。
鮮钰忽地潛入了水中,花池中陡然少了個人。
厲青凝蹙起眉,也不知這人在鬧什麽。
她剛要開口的時候,身後的嘩啦一聲響起,回過身,只見鮮钰從水底鑽了出來。
鮮钰紅裳褪至腰間,那素白的臉上、肩上、手臂上皆貼了些許朱紅的花瓣來。
不少朱紅的花貼在了她身上,比那一席紅裳并不遜色多少。
厲青凝淡聲道:“別動。”
鮮钰但笑不語,還真站着不動了。
她看着厲青凝傾身向前,将唇落在了她的臉上和肩上,又緩緩往下,用唇将那朱紅的花瓣一片片地銜起。
翌日在寝屋裏醒來,鮮钰連手指都不想動上一動。
她将頭蒙在錦被之中,又覺得渴得厲害。
身側無人,厲青凝早早便到元正殿去了。
過了許久,門被推開,又似聽見了水流的聲響。
蒙頭的錦被被緩緩扯開,一個人影将床榻前的光遮了大半。
鮮钰只覺眼皮重得很,連眼都不大想睜開,可耳邊卻傳來的厲青凝的聲音。
厲青凝捧着茶盞,淡淡道:“莫不是還要将水喂到你嘴邊。”
鮮钰忽地睜眼,難以置信地朝床榻邊上站着的人望去,卻見厲青凝一臉冷淡,似是未說什麽了不得的話一般。
她抿着唇未說話,眼眸微微一轉,朝厲青凝手裏的茶盞看去,只見裏邊盛着的确實是水,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