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腰只剩下骨頭了。
那一瞬,淚如雨下,也不知該抱哪兒好,連擱一擱她下颌的地方也沒有了。
就是那個時候,一陣兇煞的靈氣直襲她的後背,她一直不覺,被那靈氣撞了個正着。
如今她才想明白那時候厲無垠所說的話,為什麽厲無垠說他想錯了,為什麽說會有人将她送去與厲青凝見面……
厲無垠那時應當知曉了國師的底細,他知道國師一手遮天,就算厲青凝拿不走他的命,他的命也會被國師攥在手裏。
鮮钰藏匿在嶙峋的山石之中,與厲無垠近在咫尺。
她看這人将唇角勾起,眸光陰冷似蛇,獰笑得似是瘋了一般。
一時之間,她肩頸忍不住微微發顫着,撈起厲青凝骸骨時的幕幕又浮于眼前。
是他推的,是他将厲青凝推進了水牢。
是他讓厲青凝忍受玄鐵穿骨之痛,是他讓厲青凝在水裏被毒蛇啃咬。
是他要了厲青凝的命。
害厲青凝将她逼走的是他,害厲青凝與她陰陽相隔的也是他。
皆是他。
鮮钰咬破了下唇,一時間滿嘴都是腥鏽味。
她擡起了手,滔天的靈氣卷入了寒風之中,同這刮骨的冷風一齊撞上了這烏壓壓的山壁上。
厲無垠聞聲擡頭,只見大大小小的山石齊齊墜下,他猛踢馬腹,意欲騎馬奔遠,誰知前路忽然轟一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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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巨石咚一聲砸在了本就狹窄的山路上,将這羊腸小道給堵上了。
那落石與岩壁間倒是有個縫隙可以鑽人,厲無垠立即下馬,剛彎下身想要鑽過去,卻忽覺兩肩一痛。
他愕然側頭,錐子般的落石刺入了肩中,鮮血噗地濺出,他悶聲叫起,想來牢中被玄鐵穿骨之中也不過如此。
山壁上仍舊傳來簌簌聲響,那聲響越來越近又越來越密。
厲無垠被當頭一砸,一口血噴在了岩壁上,身形一晃便倒進了無底的山淵。
半空中那正在纏鬥的兩人忽然停下,皆愕然地望着厲無垠墜了下去,眼睜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霧之中。
霧裏鎮附近并未下雨,但都城中卻大雨連連。
天上依舊烏雲密布,星月皆被掩在了壓頂的黑雲後。
城西的宅子亮着燭光,那窗棂上隐隐映出兩人人影來,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即便是門窗關嚴實了,那門依舊從縫隙處鑽了進去,燭火明滅不已,在風中搖曳着。
厲青凝手裏的那盞茶已然涼透,她卻未抿上一口。
站在一旁的芳心憂心忡忡道:“殿下,夜深了。”
“本宮知道。”厲青凝淡淡道。
“今日是看不到國師在天師臺祈雨了。”芳心又低着說說了一句。
“無妨。”厲青凝垂眸看向手裏那盞茶,這才發覺茶水已涼,索性将茶盞擱到了桌上。
“殿下今夜可還要回宮?”芳心看着天色不早了,心裏不免有些擔憂。
厲青凝側頭朝窗棂望去,隔着窗棂上裱糊着的那層薄紙,依稀可以看清屋外濃重的夜色,她蹙眉問道:“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芳心回憶起方才聽見的敲更聲,連忙道:“亥時了。”
“亥時了。”厲青凝冷冷淡淡地重複了一遍,似在呢喃一般。
芳心心裏慌,也不知那紅衣仙子去哪兒了,看自家殿下又魂不守舍起來,若是今日未見着人,回宮之後也不知會發生何事。
厲青凝屈起食指在桌上敲了敲,緩緩道:“再等片刻。”
“是。”芳心連忙道。
厲青凝坐着不動,似是不覺得累一般,等了這般久仍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雖說厲青凝面上無甚表情,可芳心跟了她那麽多年自然懂得,殿下這是生氣了,否則怎會連話音都沉了半分。
芳心心裏慌,心道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那紅衣美人今日還會不會回來。
厲青凝也在想,想鮮钰回去哪裏,莫非真去天師臺了?
她果真該先去天師臺一趟,本以為這人至少會裝乖扮巧,怎知仍似是不要命一般。
可若是鮮钰去天師臺了,怎會至今也沒回來,莫不是國師做了什麽。
厲青凝額角一跳,不由得站起身來,連臉色都沉了幾分。
“殿下?”芳心愣了一瞬,連忙喚道。
厲青凝卻未理她,滿心皆是那連蹤影也不見的紅衣人,生怕她悄悄又動了國師的心思。
芳心見厲青凝轉身走去開門,訝異道:“殿下要去哪兒?”
門打開的那一瞬,大雨驟然間澆濕了厲青凝的繡鞋。
厲青凝未答,她擡眸朝遠處望去,只見宅門依舊緊關着,院子裏四處積滿了水。
瓢潑大雨似箭一般,這箭,定是從九天銀河處倒洩而下的。
厲青凝側頭朝芳心望了過去,只見芳心正匆匆拿起紙傘,她連忙冷着聲道:“莫要跟來。”
“外邊風雨大,殿下你要往哪兒去?”芳心跺了一下腳,連忙打開了紙傘,想将那傘往厲青凝頭上遮。
遠處那緊關的大門忽然打開,一個人影從門外擠了進來。
厲青凝愣了一瞬,定睛一看,那從門外走進來的人确實一襲紅衣、黑發如墨,确實雪膚花貌、袅袅婷婷,那身子單薄得似随時會被這風給刮走一般。
她接過了芳心手裏的傘,執着那傘朝鮮钰走了過去。
芳心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忽然擡手拍了一下額頭,懂事地跑到側廂裏躲着去了。
她心道,殿下與那仙子久久未見面,定有許多話想說,那些話定是她聽不得的。
從門外走進來的人緩緩合上了門,她面色煞白地轉身,擡眸便看見厲青凝執着傘走近。
鮮钰愣了一瞬,心道一定是疲乏至極,竟還看到幻象。
可那人越過層層雨簾朝她走來的時候,她确實又嗅到了厲青凝身上那清冷的香氣,那味兒冷是冷,卻将她的心給吊起來了。
等到傘已經遮到頭上了,她才輕聲問道:“殿下怎麽來了。”
她聲音輕軟,似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一般。
回來的途中,她眼前還常常浮現那時在水牢中的幕幕,生怕今生的一切全都是一場夢,全是她胡想出來的。
一路忐忑不安,她極想闖入陽寧宮中,悄悄去看厲青凝一眼。
一眼就好,好确認這不是她編造的一場大夢。
所幸沒闖,厲青凝都叫她好生呆着了,她怎麽說也得早些回來才是,怎料,推開門便看見了厲青凝。
厲青凝垂眸看她,面色冷若冰霜,可說出的話卻不甚冷厲,“若是不來,又怎知你未好好呆着。”
鮮钰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厲青凝的神色,厲青凝也在看她。
厲青凝湊近了些許,原本還有咫尺之隔,只見她緩緩傾身,竟連咫尺也不剩了。
她鼻尖抵在了鮮钰的額發前,嗅見了那一星半點的血腥味,垂眸時又看見了她發上沾着的泥塵。
她淡淡問道:“你去哪裏了。”
那聲音近在鮮钰耳畔,鮮钰抿起唇,只覺得額發似被觸動了,發根被牽動了一瞬,癢到心裏去了。
鮮钰漆黑的眸子往旁一轉,朝那嗅着她頭發的人看了過去,本想開口說話,不料嘴一張開忽然覺發不出聲音來了。
喉頭一緊,眼鼻隐隐有些酸澀。
這才真切感受到,這一世終于不一樣了。
那讓厲青凝忍受鑽骨之痛的人終于沒了,厲青凝定不會再被關進水牢也,不會被蛇牙啃咬,不會化作白骨了。
她眼尾一紅,眼眶似是濕潤了起來。
厲青凝蹙眉道:“你究竟去哪了。”
鮮钰不敢說,這一回她确實傷了人。
她沉默了半晌,見厲青凝眸色沉沉,這才輕聲道:“沒去哪。”
厲青凝在她耳畔道:“若是沒去哪,為何身上會有血腥味。”
鮮钰抿起唇,垂視這自己玉白的雙足,憋着氣沒有說話。
“你真不說?”厲青凝聲音冷淡道。
鮮钰仍垂着頭不語,赤着的雙足/交疊在一塊,圓潤光潔的趾頭微微蜷着。
厲青凝直起身微微側過身作勢要走,腳還沒邁出去,衣袂就被拉住了。
她回過頭,只見鮮钰緩緩揚起頭,微微抿起的唇隐隐可以看見鮮血斑駁的痕跡,分明是被咬傷的。
鮮钰一雙眼已然泛紅,像是染了胭脂一般,她小聲道:“我說。”
厲青凝心都軟了,屈起了冰涼的手指,在鮮钰眼梢下輕抹了一下,緩緩道:“我又不會責怪你,你怎還委屈上了。”
第 88 章
88
天邊悶雷乍響, 烏黑的雲浪翻騰詭谲。
大雨仍舊在下, 澆得紙傘左/傾右倒着,那細竹傘骨近乎要被豪雨拍折了。
厲青凝那似嘆非嘆的聲音猶在耳邊,鮮钰愣了一瞬,她心道, 她竟不怪我。
可厲青凝又不知她做了什麽, 怎會這麽輕易就說不會責怪她。
未着鞋襪的雙腳有些凍涼,許是這大半日都這麽赤着腳在外的緣故,如今夜色一濃, 周遭更冷了一些, 這雙腳被凍得似乎快失了知覺。
鮮钰微微低着頭, 一頭墨發早被風吹亂得不成樣子了, 發簪搖搖欲墜着,随風翻飛的發絲似是被吹散的墨煙一般。
她眼眸一垂,纖長的眼睫險些把眸子給蓋了過去。
在被厲青凝撫碰了額發的時候, 她愣了一瞬,那扇子般的眼睫陡然一顫。
說還是該說的, 她都已對厲無垠出手了,又怎能一直瞞着。
厲青凝淡淡道:“那你倒是說。”
鮮钰一哽, 一時又不知要如何開口,是說她一時興起出了宅子,還是說她看見人便緊追不舍,還是說她忽然心生惡意,想要讓厲無垠嘗嘗穿骨之痛。
似乎無論從哪開始說, 都會讓厲青凝不大高興。
厲青凝見鮮钰抿着唇不開口,便不再逼問。
她緩緩将傘往鮮钰那側又打過去了一些,自己的肩背卻露在了傘外,陡然間,後背被雨打濕了一大片。
鮮钰擡起眼,眼睜睜看着雨水落在了厲青凝的後背和肩上,使得那玄衣的布料似更黑上了一些。
她不由得又咬起了下唇,心道厲青凝定能看得出她施了術法,雨水和泥塵皆碰不得她。
可厲青凝為何還要将傘傾了過來,還要遮在了她的發頂上,自己卻不得不淋了雨。
被這麽溫柔對待,更是覺得近日之事非說不可了,多瞞一刻她便多愧疚一刻。
看着厲青凝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鮮钰擡起手,五指握在了傘柄的上方,将那朝她傾過來的傘給推了回去。
厲青凝被滴落的雨水凍了個激靈,卻依舊面色不改地看着面前的紅衣人,看着那人顫了眼睫、紅了眼尾,還擡手将傘推回給她了。
這人分明是心裏有話卻不肯說,分明是有事兒瞞在心裏了。
厲青凝微微蹙眉,低頭時才看見鮮钰蜷起的趾頭,那腳背在月色下更是蒼白如缟素一般。
這人又不穿鞋了,連鞋都不穿竟就往外跑,真當自己銅筋鐵骨了。
明明瘦弱得不擋風雨,卻還常常折騰自己,這叫她如何不心疼。
厲青凝嘆了一聲,“出去也就罷了,怎連鞋都不會穿了。”
鮮钰雙腿一僵,若是她知道厲青凝這時候會來,又怎會不穿鞋。
玉白的雙腳還疊在一塊,趾頭還蜷得緊,分明就是覺得冷了。
厲青凝見面前的人竟還不動,似是在原地紮根了一般,蹙着眉淡淡道:“莫不是想要我抱着你回去。”
鮮钰猛地擡眸,卻見厲青凝一雙眸子波瀾不驚,她一時竟不知對方是不是在說笑。
她仔細一打量,只見厲青凝面上似乎真的連半分怒意也沒有,也不像是要刁難她的樣子,她努了一下嘴,唇齒間這才逸出了一點話音來。
“你說什麽。”厲青凝蹙眉道。
雨落聲吵雜得很,她一時又光顧着看對方唇上的傷口了,并沒聽清那輕比蚊蠅的話音。
鮮钰眸光一動,在瑩瑩月色底下,一雙眼亮得很。
她輕着聲道:“殿下若要抱,也不是不行。”
風雨淅瀝,可話語也清晰如銅錠擲地。
厲青凝這回聽清楚了,卻想不到這人竟給點糖就忘了痛,方才分明還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一說起這等摟摟抱抱的事,竟又不知矜持了。
鮮钰嘴上是這麽說,可心裏卻沒有在盼,她心知厲青凝向來很守分寸。
如今明月正在天上看着呢,雖被烏雲遮了個遍,但厲青凝又怎會當着明月丢了規矩。
厲青凝的面色看着依舊薄涼得很,可聽了鮮钰的話後,心卻是軟得一塌糊塗了。
她早知這人這般好哄,但還是心生喜意。
當然,雖然好哄,但只能她哄得,厲青凝心道。
鮮钰直勾勾地朝她望了過來,在說完話後暗暗又将唇抿起來了,那模樣像只正在伺機覓食的鵲兒,小心翼翼且十分專注。
厲青凝真是喜歡極了鮮钰這狡黠又不安分的模樣,雖說時時壞了她的規矩,可卻回回皆能勾得她心尖肉癢。
她的虎口忽被碰了一下,垂眸只見是鮮钰握着傘柄的手搭在了上邊,分明是故意的。
鮮钰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她見厲青凝似在沉思一般,心下忽然又盼起來了。
她今日也不知行了多少裏,确實疲乏得有些走不動了,渾身沒什麽勁,周身都似失了溫度一般,冷得很。
想被擁着,想被抱起。
鮮钰那眸光灼灼映入厲青凝眼中,厲青凝看得分明,鮮钰那模樣明擺着是在盼她答應,于是她丹唇一動,淡淡道:“也行。”
鮮钰聞言微微睜大了雙眸,難以置信般倒吸了一口氣。
她将面前那玄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心道莫非是回來時推錯了門還見錯了人,這厲青凝怎就答應了。
“怎麽?”厲青凝蹙眉道。
鮮钰哽了一下,看面前的人那般薄涼的神态,也就厲青凝作得出來了。
她看厲青凝神情淡然,于是鼓足了勁低着聲問道:“那殿下想如何抱。”
說完後,鮮钰忽又覺得這麽問有些冒失了,她緩緩別過了頭,可握在傘柄上的手卻沒有松。
話音剛落,那遮在頭頂的傘忽然往旁傾斜而下,可兜頭砸下的大雨卻未沾她身,厲青凝卻是被淋了個正着。
鮮钰愣了一瞬,也不知厲青凝忽然要将傘扔掉做什麽。
她本想将那傘抓回來的,卻不料握在傘柄上的五指竟被厲青凝緩緩掰開了。
清寒透幕,風聲凄凄。
她那冷得不似活人的手被厲青凝抓了個正着,那一瞬她下意識想要掙開,不想厲青凝五指往下一滑,緊緊扣住了她的腕骨。
被扣住手腕的那一剎那,鮮钰五指氣力一松,那柄傘真真摔了下去。
紙傘落地,被風刮到樹底下去了。
厲青凝的發頂被打濕,後背和肩頸的衣料也被雨水浸透了,豆大的雨珠順着她的臉龐緩緩滑落。
可她依舊冷着臉,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鮮钰來不及多想,忽覺腰上一緊,竟被攔腰摟了起來。
厲青凝緊摟着她的腰,倏地騰起了身,鞋尖在院子裏積着的水上劃出了一道波紋來。
瞬息之間,人已至寝屋之內。
鮮钰回過神,餘光裏一角玄色的衣料忽然揚起,側頭才知是厲青凝擡起了手。
厲青凝皓臂微擡,那大開着的門登時合上了。
鮮钰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會被厲青凝扔在了床榻上。
她本還攬着厲青凝的脖頸,想着将腿也盤到厲青凝的腰上,怎不料剛想擡起腿,腿側忽然便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随後,她攬在對方脖子上的手也被扯了下來,整個人周身一輕,似是浮于雲端一般,只不過下一刻,後背便貼在了床榻上。
幸而寒衾将床榻鋪了個遍,被這麽扔下去時,後背也不覺得十分疼。
床榻被震得嘭一聲響起,床柱也嘎吱作響。
這動靜不小,屋中角落裏忽然蹿出了一只皮毛雪白的兔子,那兔子瞪着一雙通紅的眼,似是逃命一般朝門口撞去。
這一撞就撞到了門上,那兔子晃悠了兩下,搖搖欲墜的。
厲青凝側頭朝門那邊望去,細指一勾,那門便打開了一條縫來。
白塗雙耳一動,從那鑽了風的門縫處擠了出去,倏然間便沒了影。
厲青凝這才收了手,那門随即關了個嚴實。
“白……”她一時想不起那兔子的名字,頓了一下才道:“白塗,他跑那麽快作甚。”
鮮钰躺在床榻上,吃痛地微微蹙起了眉,低着聲道:“他怕晚節不保。”
厲青凝一時無言,回頭又朝榻上的人看了過去,她緩緩傾下身,将手壓在了鮮钰的身側。
鮮钰硬是提起唇角笑了一下,在知道厲青凝不氣之後,那瑟瑟縮縮的模樣登時收斂了大半,但還是不敢造次,她仍沒想好要如何同厲青凝說今日之事。
可厲青凝靠得未免太近了些,又是将她扔在床榻上……
鮮钰暗暗吮着下唇,從那細微的傷口裏抿出了點腥鏽味來。
又見厲青凝的墨發絲絲縷縷地垂在她的腿邊,玄色的襟口因傾身而微微敞着,鎖骨和滑膩的前胸依稀可見。
她暗忖,莫非厲青凝已然看開,青天白日不能做之事,在這夜雨濃濃之時要共她論風月了。
屋外亂雨潇潇,墜葉敲窗,屋裏燭光明滅如夜螢閃爍。
鮮钰那朱紅的裙角掀起大半,搭在大紅錦被上的雙足白得像是假的一般。
腳背微微弓起,腳趾依舊蜷着,還是覺得冷。
厲青凝心一動,像是想證實這人究竟是不是白玉雕的,不由得握住了鮮钰細瘦的踝骨。
雖然很涼,但分明是柔軟細膩的。
就這麽短促地碰了一下,她陡然松手,将那被鮮钰墊在身下的錦被扯了起來,往那雙赤着的雙足裹了上去。
鮮钰的雙腳冷不防被裹了個嚴實,她本以為厲青凝是想做點什麽難以啓齒的事,怎料厲青凝竟是怕她冷着了?
厲青凝冷着聲道:“為何出去都不知穿鞋?”
鮮钰哽了一下道:“忘了。”
“何事急急忙忙要往外走,連身子都不顧了?”厲青凝将她那雙腳裹嚴實了,這才緩緩直起身,垂視着榻上的人道。
一提起這事,鮮钰剛剛醞釀起來的旖/旎心思又沒了。
她撐起手,用手肘支着身,想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上些許,不料卻被厲青凝盯得緊,只好假模假樣地扯了扯那錦被。
鮮钰沉默了半晌,将措辭想了許久,又見厲青凝眸色涼涼,這才松了唇齒,說道:“去追了個人。”
厲青凝聞言蹙眉,“有人來了?”
鮮钰搖頭,攥了攥身下的錦被,倒吸了一口氣才道:“我見天色古怪,又不知清妃如何了,便想出去看看,一時就忘了将鞋穿上。”
厲青凝淡淡道:“清妃被帶進宮了,後來那戶部尚書佐廣沒被陛下追究,清妃也擺脫了嫌犯之身,厲無垠詭計敗露。”
鮮钰不自在地別開頭,“皇帝可是派了人去對付厲無垠?”
“似乎派了一人。”厲青凝道。
鮮钰微微抿了一下唇,又将錦被往上扯了扯,嗫嚅着道:“我便是……追那人去了。”
厲青凝蹙起眉,只見那躺在榻上的人又将蓋在身上的錦衾往上提了提,那錦衾從腰下被她扯至胸前,又從胸前扯至肩頸,接着便從肩頸處被扯到了下巴處。
那錦衾就這麽一點一點地被提起,最後将鮮钰的嘴鼻也掩住了,只餘下一雙漆黑的眸子。
鮮钰攥在被沿上的十指細得很,宛如蔥白。
她将自己裹嚴實了,才緩緩道:“我起初不知他要去做什麽,但認得他是皇帝身邊的人,于是追了許久,直至看見了龍脈的紫氣,我才猜測他應當是要去找厲無垠。”
“然後如何。”厲青凝垂頭看她。
燭光耀耀,厲青凝的影子落在了床榻上,那陰影正巧将鮮钰給遮着了。
興許是背着光的緣故,厲青凝那眸光晦暗不明的,也不知在想什麽。
鮮钰接着又道:“我見他收了足下的飛劍,後又俯身穿過雲霧而落,遂我低頭望去,這才看見了厲無垠一行人。”
“你出手幫他了?”厲青凝問道。
鮮钰未立即回答,思忖了半晌才道:“我藏進了岩壁之中,看厲無垠騎馬經過,而其餘人皆是背着重物而行。”
“厲無垠養尊處優,應當是不願走的。”厲青凝淡淡道。
鮮钰微微颔首,“有修士藏在暗處護他,皇帝僅派一人,那人當即就被攔下了,兩人纏鬥時,那擊出的靈氣震上了山壁,山壁上的石頭本就因地動而松動了,被這靈氣一震,石頭陡然滾落。”
“砸着厲無垠了?”厲青凝面色不改地道。
鮮钰搖頭,額前的花狀金飾簌簌作響,瞳仁黑得像是染了墨一般。
她低聲道:“山石滾落當真危險,随他一同援災的人當即就往前奔去,他卻頓在原地仰頭,應當是看見雲霧中纏鬥的那兩個人了。”
厲青凝沉默了一會,看榻上那人又暗暗往後躲了一寸,問道:“可這與你何幹。”
鮮钰沉默了下來,這些确實與她無關。
她抿了一下唇,朝厲青凝暗暗斜去了一眼,過了許久才道:“我見他獰笑,一時想起前世之事,于是迷了心智,驅使了靈氣引起山動,想讓他也嘗了嘗前世你吃過的苦頭。”
“于是如何了。”厲青凝眸色一沉,丹唇翕動着道。
鮮钰擡起低垂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那站在榻邊居高垂視着她的人,心一狠,索性說道:“我驅着靈氣,讓落下尖石刺入他的雙肩,後來又有巨石落下,他被當頭砸暈,身形一晃便摔下了雲崖。”
“你看着他摔下去了。”厲青凝淡淡道。
“是。”鮮钰道。
“那護他的修士呢,可也是看着他摔下去的,可有人下去援救?”厲青凝蹙眉問道。
鮮钰啞聲一想,“不知,但我走前并未有人下去救他,那雲崖陡峭,下邊又全是白茫茫的霧,也不知究竟有多深,無人敢下去,而那護他的修士則被皇帝派去的人絆住了腳,自然也下去不得。”
“後來你便回來了。”厲青凝篤定道。
鮮钰微微颔首,“後來我就回來了,險些未找到去時的路。”
厲青凝眸光沉沉,沉默無言地看着那裹着錦衾的人,許久未開口。
鮮钰如鲠在喉,猶豫着說:“那樣的雲崖,他那時又被砸昏了頭,摔下去定屍骨無存了。”
“未必,”厲青凝冷聲道:“若是未死,陛下怕是就要被氣死了。”
她話音一頓,思忖了片刻問道:“他在何處墜崖。”
鮮钰愣了一瞬,心道厲青凝竟沒指責她擅自出手,“距霧裏鎮應當還有百裏。”
“百裏。”厲青凝呢喃一般咀嚼着字音,眼眸倏然一擡,冷聲道:“随行的人必定會想方設法去崖底尋他,并會傳訊回宮,将此事禀報陛下,屆時,若是三日後還未傳回新的消息,陛下必定會派人前去。”
厲青凝沉默了半晌,又道:“不管厲無垠死未死,将他帶回都城必定得花上一些時日,在那之後,他的黨羽必定大亂,正是陛下清除亂/黨的好時候。”
鮮钰聽得雙耳嗡嗡作響,待厲青凝話音一止,她才嗫嚅着道:“是我一直被前世種種迷了心智……這才忍不住動了手。”
“你看他時,想到了前世什麽事。”厲青凝傾下身,恨不得将那往後又縮了一寸的人給揪上前來。
鮮钰每回想起前世種種時,渾身必冰涼如深陷冰窟一般,似被霜雪掩埋一樣喘不上氣,鼻裏嘴裏皆塞滿了冰碴子,不但雙眼不能視物,就連五感也似是被屏起了。
她手臂上寒毛直立,卻不想将那時之事細細說予厲青凝聽。她渾身皆涼透了,見厲青凝蹙眉,便裝作不以為意地揚起了唇角,笑得着實敷衍。
半晌,鮮钰才道:“也無甚特別的。”
“真真無甚特別的?”厲青凝不信。
鮮钰頭疼得很,更是不想向厲青凝細提,被這麽一問,只得硬着頭皮朝厲青凝望了過去,說道:“無甚特別。”
“他前世莫不是威脅你了,還是挑釁你了。”厲青凝蹙眉,冷着聲說:“莫非傷着你了。”
鮮钰笑了,厲無垠傷的哪是她,厲無垠怎麽可能傷得着她,被傷得體無完膚的,明明是那心甘情願被當做階下囚的長公主。
“你笑什麽。”厲青凝再度傾下身,只見那人一雙桃花一樣的眸子微微彎着,她伸手就将那人掩着臉的錦被給扯了下去。
待将錦被扯落之後,她才發覺,這人雖笑彎了眼,唇卻是抿着的。
那緊抿在一起的唇又被咬出了血來,蒼白的嘴唇上沾了一星半點的殷/紅。
“钰兒。”厲青凝連忙用手撬開了鮮钰咬着下唇的牙。
她将拇指抵在了鮮钰的唇上,卻被皓白的門牙咬了個正着,她微微蹙眉道:“莫再笑了。”
鮮钰彎如月牙的眼眸這才恢複如常,卻咬着厲青凝的手指并未松口,那眸光狡黠得很,分明是在尋釁。
厲青凝蹙眉道:“厲無垠究竟對你做了什麽,你才對他這般恨之入骨。”
鮮钰這才松開了口,卻見厲青凝依舊沒放下手,那柔軟的指腹仍按在她的下唇上,似是怕她又咬了下去。
她冷笑了一聲,“我若是對他恨之入骨,我頭一回見他時,定就已将他千刀萬剮了。”
“他确實該被千刀萬剮。”厲青凝眉心微蹙,神情依舊冷冷淡淡的,似是将這一切都未放在心上。
鮮钰又想笑,可卻覺得眼鼻酸澀得很,輕呵了一聲道:“你懂什麽。”
“你不說我如何懂。”厲青凝十分狡詐,見縫插針也要問她。
鮮钰下颌微微擡起,方才分明在擔心厲青凝不悅,可現下厲青凝已經蹙眉了,她也索性無用擔憂了。
鵲兒被逼急了也會咬人,那喙尖銳得很,并不比矛首刀尖弱上幾分。
鮮钰索性道:“我不想說。”
厲青凝知道她放在心尖的人是逼不得的,逼急了也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她收回了手,輕撚着拇指上被咬出的痕跡,又揉掉了指腹上沾着的星點血跡,緩緩道:“你不敢說。”
鮮钰瞳仁一縮,盯着厲青凝看了許久。
厲青凝又朝她垂視了過來,那丹紅的唇張合着道:“即便是厲無垠死了,你還是不敢說。”
鮮钰聽見厲無垠這名字就甚是頭疼,即便是眼睜睜看着他摔下了雲崖,那顆心也久久不能落下。
如厲青凝所說,厲無垠确實未必會死。
若是厲無垠沒死呢,她還要再動一次手麽。
前世被厲無垠給害得被困在塔裏十年,十年不得見厲青凝,再見時才知她早已和厲青凝陰陽相隔。
這些全是拜厲無垠所賜,她此番回來,不就是想逆轉前世,不就是想讓厲無垠嘗一嘗痛苦的滋味麽。
可如今,厲青凝怎道她不敢。
她有何不敢。
鮮钰瞪着榻邊站着的人,咬牙切齒道:“我何曾怕過他半分,他傷的又不是我。”
“那他對你做了什麽。”厲青凝心似被剜了一下,卻仍是要問出口。
“他未對我做什麽,他傷的是你!”鮮钰一字一頓道。
原先裹着錦被的人猛地将身上的錦被給抖到了一邊去,她往前一傾,膝骨落在了榻上,雙臂撐着床榻往前動了幾步。
鮮钰頭疼得厲害,也不知是因想起前世之事,是被厲無垠氣的,還是今天被風給吹的。
厲青凝垂眼看着榻上那朝她靠近的人,不知那人想做什麽。
鮮钰直起了身,擡頭望着厲青凝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猛地擡手扯住了她的襟口,迫使其不得不彎下腰來。
厲青凝怔了一瞬,被扯得傾下了身,與面前那怒火朝天的人平視着。
鮮钰磨牙鑿齒道:“你不是想知道麽,那我便同你說。”
厲青凝未說話,卻想擡手去抹一下鮮钰眼梢那幾欲滑落的眼淚。
鮮钰緩緩吸了一口氣,松開了攥在厲青凝襟口上的手,說道:“你被困在水牢中時,他用玄鐵穿了你的琵琶骨。”
她邊說邊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了厲青凝的肩骨上,從脖頸下緩緩将手指滑至了肩角。
“就是這,這穿了一根玄鐵。”鮮钰話音一頓,又将手指抵上了厲青凝另一側的肩骨,緩緩又道:“這,也穿了一根玄鐵。”
厲青凝氣息漸亂,按捺着心裏的怒意,淡淡又道:“他還做了什麽。”
“他……”鮮钰猛地攥緊了厲青凝的衣襟,手指都被攥得泛白了。
過了許久,鮮钰垂下了頭,話音帶顫地道:“他?呵,他還在水牢裏放了許多蛇,讓蛇啃食你的皮肉。”
說完這句話,她渾身也顫了起來,可她的頭深埋在厲青凝的胸前,厲青凝也不知她究竟是哭是笑。
直至前襟一濕,那埋在她胸前的人吸了一下鼻子,厲青凝才知道,鮮钰哭了。
厲青凝擡起垂在身側的手,覆上了鮮钰的後頭,撫着她亂糟糟的頭發,緩緩道:“我如今不是回來了麽。”
鮮钰依舊沒有擡頭,倒不是哭得沒力氣了,而是覺得太丢人了些。
她前世何曾在厲青凝面前這麽哭過,除非是在做那等風花雪月的事時,一時忍不住才流下了淚。
聽厲青凝在她耳邊緩聲說話,她更是覺得見不得人,這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