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鏡雙手呈起,戰戰兢兢道:“回殿下,是執鏡。”
厲青凝垂眸看了看,思忖着究竟要不要接。
過了許久她才伸出手,将那手執鏡握在手中,只見鏡裏寒芒一現,鏡中倏地濃霧彌漫,連帶着鏡面也模糊一片。
因這鏡面十分小,故而除了濃霧什麽也看不清了。
她正想垂下手時,執鏡裏的濃霧倏然被撥開,一只素白的手出現在濃霧之中,細長的手指朝她勾了勾。
厲青凝:……
小宮女暗暗擡頭瞅了一眼,只見長公主臉色鐵青,她猛地一抖,又見長公主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鏡子,也不知在想什麽。
她怕得很,險些就哭了出來,顫着聲道:“這執鏡是奴婢偷偷拿了銅錢去同芳心姐姐換的。”
遠處芳心剛吩咐了人去擡步辇,正往回走着,想将自家殿下請出屋的時候,冷不丁聽到了這麽一句話,她雙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小宮女雙肩又顫了顫,見長公主眉目間凝着怒意,連忙道:“奴婢知錯了,奴婢這執鏡不要了。”
厲青凝猛地将手垂下,把鏡面掩在了身側,她丹唇動了動,僵着聲道:“你先前是用幾個銅錢換的,便去跟芳心要回,芳心私下販賣宮外之物,本宮過後必會追究。”
小宮女連忙應聲,跪在地上将額頭抵在了地上。
厲青凝将那執鏡拿得牢牢的,抿着唇就往門外的步辇走去,在經過芳心時側頭睨了她一眼。
芳心跟了過去,見厲青凝坐上了步辇,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一邊。
辇座被緩緩擡起,坐在其上的人将執鏡蓋在了腿上。
芳心看了又看,忍不住小聲道:“殿下,那執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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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想要回?”厲青凝面無表情道。
芳心欲哭無淚,雖說厲青凝本該收繳,可為何要将那物件牢牢握在手中久久不放,莫不是在想着要如何嚴懲她。
厲青凝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你将銅錢盡數還予那小宮女,往後莫讓本宮再看見你私下做這等不合規矩之事。”
芳心連忙應聲,頭都不敢擡上一擡。
隐隐約約,她似看見一個東西遞到了她面前。
芳心心下一喜,莫非殿下要将那銅鏡還她了,不追究了?
她微微擡眸,卻見厲青凝遞過來的是一支金釵。
再一擡頭,厲青凝發髻上空空如也。
遞來金釵的人淡淡道:“以物換物。”
第 79 章
79
四個宮人擡着步辇緩步往前走, 辇座微微搖晃着。
厲青凝坐在辇座之上, 手裏還握着那面執鏡,鏡面朝下放着,她也不知那鏡裏的濃霧還在不在。
她像噎了一塊石頭般,久久咽不下去, 全賴于鮮钰今早從鏡裏傳出的話音。
咽不下, 生怕這人冷不丁又說出一句。若只是她聽到,那倒是沒什麽,可若是旁人聽見了, 定會以為在鬧鬼。
腿上的那面鏡子的執柄已經被她握得熱乎, 鏡身卻依舊是涼的。
厲青凝着實被鮮钰給撩撥得心弦全纏在了一起, 剪不斷、理還亂。
也不知這人怎這般偏執, 竟還賴在鏡子裏不走了。
她索性将那面執鏡翻了過來,只見鏡裏連一抹濃霧也瞧不見了,鏡子裏只映出她的眉眼來。
那執鏡的外觀十分樸素, 只在背面刻了些粗糙的花紋,拿起時也不甚有分量, 輕輕薄薄的,想來十分易碎。
想到這執鏡易碎, 厲青凝拿得給牢了一些,雖然心下依舊不悅,可還是十分怕這鏡子磕着碰着了。
她心下暗嘆了一聲,那人總是這模樣,前一刻還裝處一副乖順的樣子, 後一刻便原形畢露了。
可卻叫她心裏生不出憎怨來,恨不得将渾身的棱角都藏起,只餘下柔軟的胸膛來擁向她。
再一看,這執鏡上連丁點魂息也沒有,也不知鮮钰是不是真走了。
厲青凝心道,興許真的走了。
她垂着眼眸定定看了許久,只見鏡子确實只有她的身影,既沒有一晃而過的影子,也沒有忽然生出的霧。
罷了,便饒她這一回,厲青凝心說。
想到鮮钰先前說的字字句句,也不知她是不是還在念着前世種種,若非如此,又怎會一次又一次如此發問。
厲青凝細眉微蹙,不由得呢喃出聲,“你怎會覺得本宮沒有心。”
那聲音極小,四個擡辇的宮人自然聽不清楚,可芳心好歹也是個修過道的,多少聽得見一些。
芳心原本就緊張得厲害,聽見厲青凝忽然說出了這麽一句,還以為是沖她說的,于是連忙開口:“有,殿下蕙質蘭心!”
厲青凝睨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腿上躺着的執鏡,只見鏡中濃霧漸起,忽然傳出了一個極輕的聲音。
“呵。”
厲青凝抿住了唇,只覺得肩背不由得都繃緊了,握在執柄上的手更用力了些,摁得五指都發了白。
芳心跟在步辇邊走着,聽到那哼聲時渾身一僵,她緩緩轉動了脖頸,卻見自家殿下正坐在步辇上閉着雙眸休憩。
她渾身一抖,心說莫不是殿下已經氣到不願看她了,還要冷聲哼她。
厲青凝心卻是被揪成了一團,恨不得捂住那執鏡的嘴,只可惜執鏡無嘴。
不曾想鮮钰還是在的,只是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将魂息藏匿了起來。
到了仁儀宮時,四位宮人同時彎下了腰,輕手将步辇放下。
在步辇及地後,厲青凝卻坐着未動,半晌才将那掌心大的執鏡塞進了腰帶裏。
若是放在衣襟裏定會看不見,那只能放在她看得見的地方,那就只有腰帶了,畢竟手裏一直握着這面執鏡的話,多少有些不合适。
将執鏡擠進腰帶後,厲青凝漆黑的眸子微微一動,她往下看了一眼,抿着唇将那物事又往腰帶裏塞了一些。确認不會掉出後,她才緩緩從辇座上站起。
仁儀宮的門大開着,往裏望上一眼便能看見數位宮人圍着一張石桌在庭院中站着。
石桌一邊坐着醫士,而另一側坐着一位受診的宮女。
那醫士道:“擡頭,張開口,轉身……”
細細檢查了一番後,醫士才揮揮手道:“行了。”
小藥童站在邊上呈起研好了的硯臺,醫士執起筆擱上的狼毫,在仁儀宮名冊的某個名字邊上做了個記號。
在厲青凝進門的時候,那醫士剛要喊來下一個人。
那些圍在邊上的宮女留意到有人走近,連忙回頭看了一眼,在見到來人是厲青凝後,一個個連忙低身行了禮。
問好聲此起彼伏着,宮人們道完後院子裏便靜悄悄一片。
醫士也起身朝厲青凝作了禮,低着聲道:“殿下怎來了,如今未确認天花有未在別處傳播,殿下還是莫要走動為好。”
厲青凝神情淡淡,“宮裏發生這般事,本宮又怎麽坐得住。”
醫士連忙道:“殿下蕙質蘭心。”
厲青凝氣息一滞,又看這醫士低眉斂目着,儀态也十分得體,若不是如此,她定然會覺得這醫士是被某個人給奪舍了。
雖然她也不知,鮮钰學未學那只在古卷中有過記載的奪舍之術。
那醫士道:“如今仁儀宮還有半數人未檢,已受檢的另一半人并無天花症狀。”
厲青凝聞言微微颔首,只見遠處寝殿的門緊閉着,于是低聲問道:“不知寧妃娘娘可有受檢?”
院子裏聚着的宮女們面面相觑着,但因長公主問的不是她們,故而誰都沒有徑自作答。
醫士沉默了半晌才道:“寧妃娘娘晨時去拜見了皇後娘娘,道與皇後娘娘同坐時無意打翻了茶盞,那茶盞髒了衣裙,需先更衣才能受診。”
厲青凝微微颔首:“此番讓太醫署的諸位費心了。”
那醫士聞言連忙彎下了腰,兩手平舉在身前,“臣等奉旨行事,陛下與長公主殿下才真真是費心了!”
厲青凝唇邊噙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如此,便勞煩醫士繼續診查。”
“是。”醫士連忙應聲,又重新坐回了石凳上,将下一位宮人招來了過來。
餘下還未受診的宮人尚有四人,每人需費上半炷香才能診查好。
在這幾位宮女受診之時,厲青凝站在邊上往寧妃的寝殿處望着。
芳心見她眸光沉沉地望着遠處,低聲道:“殿下,可要将寧妃請出?”
“無需。”厲青凝淡淡道:“本宮若一直不走,她也不敢一直待在寝殿裏,這般久還未出來,怕是心裏有鬼。”
芳心似懂非懂地微微颔首,想了想又道:“那殿下可要坐着?”
“不必。”厲青凝丹唇微啓。
三人很快診完,三人身上也并無異樣,待最後一人正往石凳走去的時候,遠處忽然嘎吱一聲響起。
厲青凝微微側頭,只見寧妃寝殿那緊閉的門忽然咧開了一條縫隙。
開門的是寧妃的貼身宮女,在那宮女踏出門檻後,寧妃随後也走了出來。
厲青凝正了頭,只用餘光略微朝遠處斜了一眼,她也看不出寧妃究竟是不是真的更了衣,不過寧妃既然這麽說,想來也是換了的。
只是不知,那皇後娘娘究竟有沒有與寧妃同坐。
寧妃身子瘦弱,看着像是風吹即倒一般,比鮮钰看着還要單薄幾分,眉眼不甚豔麗,看着也只算得上是清麗,但那遠山淡霧一樣的眉眼卻令人記憶尤深。
她那骨架子也小,肩略窄,看着仍是一副少女的模樣,又見她踏着一雙錦鞋也十分小巧,走起路來身姿輕搖,果真小鳥依人,十分惹人愛憐。
在寧妃走近後,厲青凝才略微側身,朝她看了過去。
寧妃雖是妃,但見了厲青凝也依舊是要行禮的,只是沒有太多的規矩。
她腳步一頓,在貼身宮女朝厲青凝行了禮後,才在宮女的攙扶下朝厲青凝緩緩颔了首,“長公主殿下。”
“寧妃娘娘。”厲青凝淡淡道。
方才正要朝石凳走去的宮女腳步一收,規規矩矩站在遠處,讓寧妃娘娘先坐了過去。
寧妃坐到了醫士身側,擡手攥着一方帕子,掩住唇輕咳了兩聲後,才将手臂緩緩放下。
站在寧妃身側的貼身宮女連忙彎下腰,将寧妃的袖口稍稍拉起來一些,露出了一截細瘦的手腕來。
厲青凝站在一旁,自然看得清寧妃臉上的神情。只見寧妃面上并無笑意,唇也微微抿着,似是在緊張一般,瞳仁倏地顫了一下。
寧妃那貼身宮女氣息略亂,一會急一會緩。
厲青凝心下了然,這主仆二人分明就是藏了事。
醫士見那宮女将寧妃的袖口拉起,這才道:“娘娘,冒犯了。”
“無妨。”寧妃輕聲道。
醫士将三指搭上了寧妃的腕口,方搭上一會,他雙眸倏然瞪大,難以置信地問道:“娘娘近日可有覺得通體乏力,嗜睡卻難以入眠。”
“有。”寧妃道。
“那娘娘可有覺得惡心,可會幹嘔?”醫士又問。
“是有些。”寧妃又道。
醫士頓時站起身作禮道:“恭喜娘娘,是喜脈!”
一旁站着的宮人們目瞪口呆的,交頭接耳地低聲說起話。
厲青凝雙眸微眯,緩緩閉起眼又倏然睜開,眼眸清明一片,她唇角微微一提,似是在笑卻又不見笑意。
她道:“這等喜事,娘娘怎未發覺。”
寧妃抿着唇沒有說話,臉色有些發白,站在她身旁的宮女卻連忙道:“娘娘初經人事。”
厲青凝微微颔首,“此等大喜事,是要趕緊禀告陛下才行,本宮在此也恭賀寧妃娘娘了。”
“多謝長公主殿下。”寧妃這才道。
厲青凝面色平淡如常,唇角緩緩牽起了一些,“既然本宮來了仁儀宮,此事便由本宮禀報陛下罷,娘娘也好安心。”
她正要走時,腳步忽然一頓,回頭朝那醫士看去,緩緩道:“太醫署的大人們無甚暇時,如此,只好勞煩醫士為娘娘好好把把脈了。”
“是!”醫士連忙應聲。
在出了仁儀宮後,厲青凝未立即坐回辇座上,而是在門前停下了腳步,她回頭對芳心道:“那辇座坐着不甚舒服,你且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芳心一頭霧水,自家殿下昨日明明也坐了辇座,再說,先前還是殿下說莫要随意将軟墊換走的,如今怎忽然就說不舒服了?
在芳心走遠後,厲青凝才垂下眼,将腰帶裏塞着的那柄執鏡拿了出來。
她眼眸微微一擡,只見鏡中依舊濃霧缭繞,這才道:“果真如你所說。”
“呵。”鏡裏傳出鮮钰的冷哼聲。
厲青凝沉默了半晌,屈起食指在那銅鏡上輕敲了一下,十分輕,沒用什麽勁。
在厲青凝手指落下的那一瞬,藏身鏡中的鮮钰神魂一顫,雖說未敲在她的軀殼上,可這一下卻讓她魂魄皆酥軟了。
再重一些會覺得疼,再輕一些又會覺得無甚感覺。
只這一下,恰恰敲得她一時未屏住魂息。那薄涼的魂息驟然從鏡面漫出,又硬生生被收了回去。
鮮钰咬牙切齒,她明明還在生着氣,卻被厲青凝這麽一碰就軟了神魂。
果然十分不堪,想來厲青凝先前說她孟浪并沒有什麽錯。
鮮钰暗忖,她不愉快,自然也不能讓厲青凝好過,當即素手一轉,将鏡中的濃霧撥開了些許。
她揚起了唇角不緊不慢道:“殿下,你可知你敲這執鏡時,我也是有知覺的。”
“……”厲青凝還真未想到鮮钰會有知覺,“疼?”
“不疼。”鮮钰一字一頓道:“只想誇殿下心靈手巧。”
第 80 章
80
擡辇的四位宮人不敢擡頭, 可芳心卻看得清楚, 她遠遠看見厲青凝丹唇張合着,似在說着什麽。
可厲青凝身側無人,她是對誰說的?
又見厲青凝手裏握着一柄執鏡,低垂着的眼眸似是在往鏡裏看一般, 莫不是在自說自話?
前見厲青凝情不自禁吻鏡, 後又見其對鏡自語,莫非殿下真是在顧影自憐了?
芳心大驚失色,恨不得即刻将那仙子找來, 省得自家主子成日只能對着鏡子。
想來也是, 東洲皇宮這般大, 宮裏姝色無雙又才情過人者, 長公主厲青凝當為首位,如今厲青凝不便離宮,自然只能在宮裏顧影自憐了。
芳心只好對那四人道:“盡好本分, 莫要随意張望。”
四位宮人低眉斂目的應了一聲,每人都低着頭不曾往周遭望上一眼, 而随意張望的,只有芳心自己。
芳心咳了一聲, 兩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身前,挺直了背、站直了身姿,目不斜視地等着。
遠處厲青凝盯着手裏那柄執鏡久久說不出話來,實在是無話可說。
她想了許久,想那躲在鏡裏的人是怎麽說得出“心靈手巧”這種話來的。沉默了半晌後, 她思及這人雖然向來孟浪又口無遮攔,但說不疼應當就是不疼的。
也是,若是疼那就不會是心靈手巧了,而是弄巧成拙。
厲青凝哽了一下,“一派胡言。”
“是,我一派胡言,我又冒犯殿下了,殿下最好将此記下,以後好數罪并罰。”鮮钰在鏡裏悠悠道。
厲青凝猛地垂下手,眼不見為淨,索性不看鏡子裏的人了。
在垂下手後,鏡裏的人沒有再開口。
她快步往步辇走去,往辇座上一坐,側頭又朝邊上那站得像石雕一樣的芳心望去。
芳心不敢動,連眼珠子都不敢轉。
厲青凝緊抿的唇一張,“這軟墊換了?”
芳心欲言又止,天地良心,她沒有換,如今步辇停在仁儀宮門前,離陽寧宮甚遠,她往哪兒換去。
“不錯,日後便用這軟墊。”厲青凝淡淡道,“起辇,早朝應當散了,去元正殿。”
芳心連忙應聲,揚聲對擡辇的四人道:“起!”
步辇微微晃動着被擡了起來,坐在其上的長公主面不改色,看起來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可握着鏡柄的手卻悄悄攏緊了。
她不敢将這面執鏡放進襟口,也不敢塞進腰帶裏了,生怕一個不注意,鏡裏的人又有了些什麽奇怪的感覺。
執鏡裏的濃霧未散,鏡背朝上,鏡面究竟如何無人得知。
鮮钰在鏡裏撥開了礙事的濃霧,不由得笑了一聲,那聲音極輕,只有厲青凝一人能聽見。
她就是故意的,就想看厲青凝揪心的模樣。
果不其然,在她笑出聲後,厲青凝将執鏡給腰帶裏一塞,快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鮮钰噤了聲,也不想随意開口讓她心驚,而是在窄小的執鏡裏拘謹地窩着。
鏡裏的寬窄與鏡面的大小有些關聯,若是先前厲青凝寝屋裏那面銅鏡,她不單能坐能卧,還能在鏡中的天地練術法。
可如今這面執鏡太小了些,故而鏡中的天地也甚是狹窄,只餘有一片落腳之地。
不錯,只恰恰能容她站直了身,若想做些別的便不行了。
鮮钰前世也入鏡過許多回,可未曾見過這麽小的鏡界,料想不會是這面執鏡太過粗劣了些,故而鏡中之地也才這般逼仄。
罷了,凝神。
鮮钰稍一凝聚心神,便覺外界空炁似穿鏡而入般,周圍所有人的氣息她皆能察覺得很,就連草木清香與泥腥味兒她也能嗅到。
隐隐約約,她周身似被裹住一般,那感覺柔軟又溫熱。
不錯,她與這面執鏡似通了神魂,執鏡所觸及的,她皆能感覺得到,周遭的氣味聞得清楚,周邊的聲音也聽得明白。
那溫熱,是從厲青凝玄色的錦衣裏透出來的。
而柔軟,則是因執鏡抵在厲青凝腹部之上。
鮮钰在鏡中逼仄狹窄的天地中站着,四周濃霧重重,就連擡手也未必看得見自己的五指。
或許是雙眼被迷霧遮掩了的緣故,那裹在自己身側的溫熱似更真切了,那暖意似要沁透身上每一處表皮,往她骨子裏滲。
厲青凝似是怕這執鏡不經意間摔碎了,這才将其放在身前,還擡起手在鏡背上護着,十分小心謹慎。
鮮钰一時怔愣,不由得屏了息,像是成了個小人擺件一般,正被緊緊攥着。
那辇座想必是搖搖晃晃的,被厲青凝按在手底的執鏡也随着這辇座而微微搖晃,鮮钰在鏡中也随之頭暈目眩。
漸漸,那動靜緩了下來。
“落辇。”芳心說道。
随後,厲青凝從辇座上踏了下去,手尚還按在鏡背上,緩步登上了元正殿前的石階。
鮮钰在鏡中雖看不見,可卻聽得清厲青凝請太監禀報的聲音。
那太監道:“殿下小等片刻,奴才這就禀報陛下。”
厲青凝未說話,應當只是微微颔了一下頭。
不過片刻,殿門嘎吱一聲響起,在原地停留了許久的人這才動了動,擡步便往門檻裏跨,被塞在腰帶裏的執鏡也被牽動了。
執鏡之外,那身着玄衣翠繡的長公主微微扯起唇角,看似是在笑一般,進了殿便斂衽行禮。
“皇兄。”厲青凝道。
厲載譽正在批複今日的奏折,聞言微微擡頭,“宮人尚未受檢完畢,在宮內還是勿要随意走動為好,不知皇妹今日所為何事而來。”
厲青凝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着,卻連一絲狐媚也不曾有,只叫人覺得清高又冷傲,那疏遠冷淡似是與生俱來的一般。
“自然是喜事。”厲青凝面上并無笑意,卻緩緩将唇角翹了起來。
厲載譽聞言微微擡眉,“這宮裏久久未聽聞有喜事了,不知是何喜事。”
厲青凝低垂了許久的眼眸倏然一擡,唇邊噙着若有若無的笑,說道:“今日診檢正好從仁儀宮起始,臣妹閑來無事,便想去仁儀宮看看醫士們是如何對宮人行檢的。”
“然後如何。”厲載譽垂下眼,蘸了些墨汁往奏折上批複了幾個小字。
“寧妃娘娘有喜了。”厲青凝不緊不慢道。
厲載譽愣了一瞬,顯然未料到她會這麽說。
他似是木僵了一般,雙目微微睜大了些許便一動不動了,許久才像是倏然回魂一般,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将手裏的狼毫往筆擱上一搭才道:“此話當真?”
厲青凝笑了:“臣妹哪敢犯下欺君之罪,只不過太醫署裏的大人們皆被皇兄派去照料三皇侄了,眼下也無別的可用之人,臣妹便令那醫士在仁儀宮好好為寧妃診查一番。”
“太醫署的醫士皆是東洲中出類拔萃的,此事……定然不假。”厲載譽說道。
厲青凝眸光微微一動,“這段時日皇兄日理萬機、夙興夜寐,不曾想竟是寧妃在後為皇兄排憂。”
“寧妃賢良淑德,确實為朕排去了不少煩憂。”厲載譽緩緩道。
厲青凝微微屈起右臂,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帶上,隔着腰帶,那執鏡的鏡身幾乎都被掩住了,餘下鏡柄未能被遮起。
執鏡裏的鮮钰聽得清楚,她噙起笑來,聽厲載譽這話,分明是與寧妃接近過的,甚至還寵幸過寧妃,不然怎會連一絲懷疑也沒有。
再觀寧妃在仁儀宮被把出了喜脈時,話語裏不見慌亂,分明就是有了計議。
有趣有趣,皇帝近段時日如此疲乏了,竟還抽空寵幸了後宮,想來那蠍尾藤還讓他有了不少底氣。
厲載譽的聲音傳入鏡中:“為千鈞診治的太醫不少,那幾人萬不可接近寧妃。”
“自然,未經皇兄批允,臣妹也不敢擅自請大人們過去。”厲青凝道。
“便由那位醫士來診。”厲載譽話音倏然一頓,忽然高喊了門外的太監一聲。
太監推門進來,作揖道:“奴才在。”
“你将各地進貢的補品都挑上一份給仁儀宮送去,速去。”厲載譽連忙說道。
“奴才遵命。”太監應聲後緩步退了出去,将門又合了起來。
厲載譽眸光灼灼,面上這才有了些許笑意,他看着案上的奏折,提了筆又将筆放下,左思右想之下将奏折一合,索性不看了。
厲青凝看得出來,皇帝确實很在意寧妃腹中的胎兒。
如此在意也情有可原,畢竟後宮已許久未曾有這樣的喜事了。
厲載譽屈起手指在案上敲了兩下,似是有些坐不住了,過了一會才站起身,斂衽說道:“朕要去看看寧妃。”
他自說自話一般,那話音十分小,不像是要說給厲青凝聽的。
厲青凝在大殿中站着未動,她見厲載譽似是有些手忙腳亂,才試探般小心翼翼道:“皇兄,不知此事可要告予國師知,臣妹想起,皇侄們尚在胎中時都是請國師算過卦的,都得了國師祈福。”
“不錯。”厲載譽愣了愣,擡頭道:“确實是要請國師的。”
話畢,他回頭朝身後站着不動的兩位修士看去,倉促道:“去請國師蔔卦!”
兩位修士如人塑一般,不說話時連氣息都屏了,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待厲載譽發話,兩人才一齊應聲。
厲青凝恍然發覺,她已經許久不曾在厲載譽身側看見這兩人了,想來先前頻頻議事,厲載譽疑心又重,怕這兩人管不住嘴,前段時日才未讓那兩人近身。
兩位修士應了話後,一左一右各自從邊上踏着矮階下來。
待兩人出去後,厲載譽才又坐回了軟座上,扶着額笑了起來,搖頭道:“多謝皇妹提醒,朕是真的昏了頭了。”
“皇兄喜不勝收,一時亂了陣腳也情有可原。”厲青凝道。
“朕該去仁儀宮看看了。”厲載譽這才重新站起身,揉着眉心道。
厲青凝微微颔首:“如此,臣妹也該回去挑選些滋補良物給寧妃娘娘送去,以聊表寸心。”
“皇妹有心了。”厲載譽嘆道。
厲青凝微微低身作禮,“這是臣妹應當做的。”
說完後,厲青凝便先行離開了元正殿,在步辇升起後,她才将執鏡拿了出來,只見鏡中依舊濃霧一片,顯然鏡裏的人還在。
鮮钰在鏡中站着,卻沒有撥開濃霧,那鏡中之地尚還在晃着,想來步辇還未停下。
她無心再給厲青凝添堵,在旁人在時,還是忍着莫要開口為好。
一刻鐘後,步辇及地,厲青凝下了步辇便往寝屋裏走。
鮮钰察覺到厲青凝的步調還挺快,與她平日裏不緊不慢的模樣截然不同,分明是有話想同她悄悄說。
可厲青凝才走了沒幾步便停了下來,回頭對芳心道:“你去取上一些滋補良物給寧妃送去。”
“殿下,咱們這的補品就只有從各處而來的靈植,也不知送些什麽為好。”芳心小聲道。
厲青凝抿了一下唇,對修士有用的補物,于肉/體凡胎而言可未必有效。
隐隐約約,她似聽見有人嘀咕了一句:“冼月露。”
厲青凝額角一跳,往遠處一看,只見芳心神情如常,似是沒有聽見一般,這才喘了一口氣,皺着眉道:“你去将冼月露取出,給寧妃送去。”
遠處的芳心聞言一臉愕然,支支吾吾道:“殿下,那洗月露是程大人送來的。”
“那又如何。”厲青凝微微蹙眉,各位大人們的贈禮不少,久而久之,她也記不清哪些是誰送來的了。
芳心往四處看了一眼,走近了些許才壓低聲音道:“殿下,程大人的千金本是要與魯将軍之子成親的,可不知怎的,程家千金珠胎暗結。”
她話音一頓,打量了一下厲青凝的神色才接着道:“她胎中的孩兒還是同別人茍且得來的,魯家一怒之下便退了昏,魯程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而那程家千金因為做出了這等醜事,也被趕出家門了。”
厲青凝雙眸一合,此事她還當真不知道,朝中宮中之事她已是應接不暇,哪來閑情去打聽大人們的家事。
不過這冼月露……
她垂下朝手裏那面執鏡看去,緊抿的丹唇倏地一啓,“無妨,将冼月露帶去即可。”
芳心點頭應聲:“是。”
厲青凝推門進了屋,她把執鏡往桌上一放,徑自倒了一盞已經涼透的茶水,用靈氣焐熱後才道:“出來。”
鮮钰在鏡裏待着,早料到厲青凝要質問她,這才慢悠悠地揮散了面前的濃霧,傾下身将半張玉白的臉露在鏡中,裝出一副乖順的模樣道:“殿下喚我?”
厲青凝抿着唇,“為何要送寧妃冼月露。”
鮮钰小聲道:“殿下想知道?”
厲青凝未答,雙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鏡裏那小半張妍姿俏麗的臉。
鮮钰卻裝作看不出厲青凝的臉色,依舊小聲地道:“殿下想知道便撫一下鏡。”
厲青凝忍着沒擡手,不想中了這人的計倆。
鮮钰軟磨硬泡着,意味深長道:“不然殿下便同上回在陽寧宮時一樣。”
上回是哪一回。
厲青凝忽然就想明白了,不就是剛得知厲千鈞得了天花的那日麽,那一回鮮钰将手探出了鏡外,還伸出了脖頸,墨發掃在她的鏡臺上,勾得她傾身向前。
她抿起唇不發一言,如今這鏡這麽小,鏡裏的人至多伸出幾個指頭,莫非還要她親這冷冰冰的銅鏡?
實屬荒唐!
“若不,就先賒着。”鮮钰低着聲道。
厲青凝瞳仁一顫,又賒?
她十分清楚,賒了的後果會是什麽。
鮮钰見她蹙眉,當即就笑了起來,沒想到厲青凝竟不緊不慢說——
“這手執鏡是本宮拿金釵換來的,你在鏡裏呆上一刻,便要繳上一刻的租,如此說來,你還應該付賬才是。”
鮮钰一哽,這厲青凝真是斤斤計較,她不就在這破鏡子裏呆了一會兒麽,竟還要交租?
第 81 章
81
“可我身無分文, 殿下要收, 那也只能賒着。”鮮钰磨磨蹭蹭說了一句。
厲青凝倒吸了一口氣,實在不想再聽到“賒”這個字眼,索性道:“罷了。”
鏡中人悶笑了一聲,又将彌漫至眼前的濃霧揮開了一些。
鮮钰指尖繞了一抹薄霧, 半張臉隐隐約約的, 宛如霧中仙。
她見厲青凝蹙着眉,也不想再多加調侃,正了一下神色道:“殿下想知道為何要給寧妃送冼月露?”
“莫非你又想起了什麽?”厲青凝問道。
鮮钰微微搖頭:“別的暫且想不起, 不過寧妃心裏定然有鬼。”
“不錯。”厲青凝淡淡道:“方才在仁儀宮裏時, 那寧妃神情古怪, 她那貼身侍女又略顯慌張, 兩人分明是知有孕而不報,後宮哪一位不想懷上龍子,可像那樣躲躲藏藏的, 僅寧妃一人。”
“再者,如今皇帝精氣神皆快被耗盡, 就算有那樣的心思,身子也吃不消啊, 又哪能讓寧妃受孕。”鮮钰噙着笑不緊不慢道。
她頓了頓,又說:“這段時日,皇帝寵幸過的後宮妃子應當不少,為何僅僅仁儀宮有了喜事,這不古怪麽。”
“确實, ”厲青凝蹙着眉心道:“興許正是因為如此,厲載譽在聽聞寧妃有喜後才失了态,他應當也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故而才大喜若狂。”
“以如今皇帝的病恙,就算能人事,也未必能留後了,皇帝大喜,定然會覺得這龍子是上天所賜的。”鮮钰也不明着說,卻把意思都藏在話裏了。
厲青凝抿唇聽着,眸光一閃,朝銅鏡裏那半張嬌豔的臉看了過去,“若寧妃腹中的孩兒不是厲載譽,那會是誰的。”
她話音一頓,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道:“莫非,厲無垠?”
“厲無垠雖明面上和寧妃走得不近,可到底還是在瘋馬異香一事上截了我的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