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知能不能審出個所以然來。
觀厲載譽面色,明擺着是要秋後算賬的,這背後之人若是被找出來,定會被重罰。
她倒是無所謂,反正這事與她無關,就不知在場的人有沒有誰在惴惴不安了。
半個時辰後,內官疾步而來,靠近厲載譽耳畔輕言了幾句。
話音十分小,況且周遭又喧鬧得很,即便是坐在厲載譽身側的皇後,也未必聽得清那內官說了什麽。
常人是無法聽清,可修為高深的修士卻能隐隐聽到一二。
鮮钰見厲載譽臉色大變,她微微側耳,只聽見那內臣依稀說了幾個字。
“馬廄……異香……所致……品香坊……”
她微微蹙眉,異香?
一個念頭忽然冒起,還未細細思量,就見厲載譽朝厲青凝斜去了一眼。
她心裏咯噔一下,千算萬算,沒算到那背後作梗之人竟是想将髒水潑到厲青凝身上。
想到這,鮮钰擡眸就朝厲青凝望了過去,只見厲青凝漆黑的瞳仁微微一抖,似是也聽見了那內臣的話。
那內臣同厲載譽說了幾句,随後便朝厲青凝走近,擡手半掩住唇,在厲青凝的耳邊說了一句:“勞煩長公主殿下随老臣走一趟。”
厲青凝微微颔首,面色冷淡如霜,放下手中玉筷後便随那內臣走遠了。
鮮钰心揪起大半,可眼下衆目睽睽的着實不好離開。
待到大宴結束,她才找了個理由打發了鳳鹹王,先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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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記憶中的路徑找到了馬廄,卻見馬廄外只有一個小童在守着,而內臣口中的異香她聞也聞不到,想來已經消散了。
匆匆忙忙下,她又輕步踩着高牆上的青瓦,不過多時便到了大理寺,主廳和側廂裏無人,而審訊室裏卻隐隐有兩人氣息,想來那內臣應當會将厲青凝帶來此處審。
幸而屋外無人把守,她伺機而入,待屋裏審問的人出來後,才從正門走了進去。
漆黑的審訊室裏忽然又瀉入了光,那一線光爬上了地面的石板,又沿着粗陋的木桌落到了桌前坐着的人臉上。
坐在其中的厲青凝眼眸微眯,丹唇微微一動,正要說話時忽然頓住了。
她本以為是審訊她的人又回來了,不曾想,門外擠進了一個朱紅的身影。
那人逆着光而來,反手合上門後,又輕步走到了她面前。
屋裏的刑具一樣也未動,桌上幹幹淨淨的,卻放了十數個瓷瓶。
鮮钰心一顫,咬牙切齒道:“厲載譽要将你賜死?”
看紅衣人輕手輕腳走近,又磨牙鑿齒地開口,厲青凝微蹙的眉一舒,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些,竟然笑了。
鮮钰愣了一瞬,這才意識到那瓷瓶裏的應當不是什麽毒藥,她耳廓微微一熱,才問:“瓶裏是什麽?”
厲青凝未立即回答。
她怎麽也想不到鮮钰會來,不曾想夢裏被她傷透了心後甩袖而走的人,如今竟還是找上了門來。
夢裏幕幕可見,她對鮮钰千般不好,縱使她是有那麽些可取之處,可何德何能令這人百般不厭。
過了許久,厲青凝不答反問:“你……”
鮮钰雙手撐在了桌面上,垂下眼看着坐在桌對面那欲言又止的長公主。
“殿下想說什麽,莫不是要托孤了,本座可不想替你養那什麽獸奴。”鮮钰啧啧嘆道。
厲青凝:……
她一聽就知這人是對方才宴上之事耿耿于懷,這才動了動唇道:“不是。”
話音戛然而止,她又微微抿起了唇。
話必定是得說的,若是不說便會像夢裏那般,兩人漸行漸遠,可這話得如何說……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說道:“本宮想問,你是不是也做過那些夢?”
這話說完她喉嚨已幹得有些發緊,心也高懸而起。
聞言,鮮钰愣了一瞬,她依稀能猜到厲青凝夢見過什麽,可未想到厲青凝會親口提及。
她耳畔微微一熱,總覺得在審訊室裏說這事兒有些難為情,心道厲青凝果真是變了,和前世的矜持自重相去甚遠了。
也不是沒夢見過,只是近來才夢見了一些,畢竟她先前是小孩兒的身子,夢見那些玩意兒多少不應當。
過了一會,她看厲青凝面色如常,仍是一副高不可攀的皎月模樣,心道她得自持一些,萬不可給個鈎子就往上咬。
厲青凝等了許久都未聽見鮮钰回答,她呼吸微微一滞,正想問話的時候,看見面前的紅衣人緩緩将撐在桌上的手收了回去。
紅衣人環起雙臂,哂笑了一聲道:“本座即便是做夢也不會在夢裏給身邊人改頭易身,瘦便是瘦,柔弱便是柔弱,絕不會給柔心弱骨的美人換上個體壯如牛的身子。”
第 46 章
46
被帶到這審訊室裏也絲毫不狼狽的長公主, 聽了這話後雙眸微微一睜, 倒吸了一口氣後才艱難開口:“本宮也不曾如此。”
鮮钰将信将疑。
過了一會,厲青凝才如夢初醒,佯裝鎮定地說:“在宴上時,芳心是胡亂說的。”
鮮钰看她眸光并未閃爍, 也不知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畢竟熟識厲青凝的人都知道,這人就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十分會見風使舵。
她思忖了片刻, 心裏卑劣作祟, 微微傾身, 近乎平視着桌那一側的人, 不緊不慢道:“那殿下倒是說說,究竟做了些什麽夢。”
字音一個一個的往唇齒外蹦,那嗓音又柔又緩, 似在綿裏藏了針。
在說話的時候,她已經意料到厲青凝會露出怎樣的窘樣, 不由又得意了幾分。
卻沒想到,厲青凝瞳仁微微一縮, 就連平置在桌上的手也微微攏緊,觀她耳畔和雙頰未見紅暈,反倒是臉色竟蒼白了幾分。
鮮钰不明白了,這些夢有這麽可怖麽。
想來也确實可怕,那些夢十分香豔, 夢裏的又是先前未見過的人,就像是被豔鬼纏上了一般,是個人都會有些怕的。
況且長公主何許人也,這二十多年來清心寡欲的,整日忙于心計,外人看來是相當清麗端莊的,被當面問及這些事,必然會覺得不堪,覺得不堪便會臉色蒼白。
“殿下何必露出這樣的神情,莫不是做了些不能說的夢。”她揚眉道。
厲青凝聞言,不免想起夢裏兩人分道揚镳,最後她又被亂箭射殺的幕幕,想到這些,隐隐還是有點後怕。
倒不是怕死,她如今活得好好的,一切皆能回轉,又哪會怕什麽死。
只是覺得,她至死也未将心意明說,似乎有點兒意難平。
也确實意難平。
她擡起眼眸,看鮮钰一副倨傲的模樣,明明似是對什麽都不在意一般,卻偏偏重活一世還往她這樹上挂,執拗得厲害。
若不執拗,又怎會故意将芳心在宴上的話說出來噎她。
雖說她也不是棵歪脖子樹,挂一挂也無妨。
漆黑的審訊室裏,厲青凝搭在桌上的手十分輕的叩了叩。
她心裏亂作一團,琢磨不透鮮钰的心思。
鮮钰見她只字不言,又逼近了些許,整個人幾近伏在了桌上。
她那覆了輕紗的唇從厲青凝的側頰一錯而過,那微熱的氣息隔着薄紗隐隐約約落在厲青凝的耳畔。
話音嬌軟,聲音十分輕。
厲青凝動也不動,只覺得那近在耳畔的聲音聽着十分飄忽,似是她臆想出來的那般。
“殿下怎還不說話。”鮮钰道。
厲青凝這才動了動唇,“倒是你,覺得本宮夢見的會是什麽?”
鮮钰挑眉:“不就是些風月趣事麽。”
厲青凝額角一跳。
難怪此番談話她覺得面前的人說話陰陽怪氣的,神情還古怪得很,原來、原來……
滿腦子都是些不入流的事!
鮮钰靠得極近,近到連厲青凝的眼睫都看得根根分明,正想繼續打量的時候,眼底的人忽然側頭朝她望了過來,直直對視上了。
她輕笑了一聲,正想再調侃一番,忽然又察覺到哪兒不對,這才憤憤道:“明明是本座在問殿下,殿下竟還反過來問本座?”
厲青凝沒吭聲。
鮮钰十分想揭下眼前人那故作正經的面具,心底那點心思似芽藤一般拼命攀上着,似纏住了她的唇舌一般。
她不要命地嗤笑了一聲,一字一頓道:“殿下夢裏,本座是不是一身紅衣,身子骨軟麽,本座在夢裏說什麽了,是不是同現下一樣,在殿下耳畔喁喁私語。”
“……”厲青凝目不斜視,一時很難否認,畢竟這話确實不假。
她素白的脖頸卻微微一動,半晌才從唇齒間擠出了一個字來,“是。”
鮮钰笑了:“那殿下在夢裏對本座做了什麽。”
厲青凝越發不能忍了,這回雙耳真的略微熱起,氣息亂得已經快收不住。
她緩緩沉下一口氣,蹙起眉道:“你成日在想些什麽!”
鮮钰哽了一下,“這又不是本座的夢,殿下怎還倒打一耙?”
厲青凝沉默了許久,忽然豁然開朗。
她恍然想起,尚在慰風島時,回都城前的某日,夢裏的紅衣人似是忽然變了樣子,又思及後來在都城相遇,這人話說得十分篤定,想來應當是入了她的夢?!
難怪,難怪鮮钰會知道自己夢見過她,分明就是偷偷入夢了。
“你入了我的夢?”厲青凝不緊不慢道。
鮮钰愣了一瞬,眼眸微眯,“不錯。”
過了一會,她慢慢嚼着字音,“殿下實在令本座吃驚,那次竟在夢裏扒本座衣裳,殿下真是……”
興許是體弱的緣故,她的氣息不似常人那般平緩有勁,就連話音也是細軟的。
年幼之時尚且就像鳥鵲呖呖,如今年長了些許,更似細弦清啭。
厲青凝眼一垂,心也似是被撥了弦般,視線落在了鮮钰遮面的薄紗上。
那半張臉被遮得朦朦胧胧的,只依稀看見那淺唇在翕動着。
“真是真人不露相。”那唇又動了動。
厲青凝:……
不知這人長得好模好樣的,話怎說得這麽不讨人歡喜,叫人很想找個法子堵上她的嘴。
“本宮行端坐正,此事也不想再瞞你。”她緩緩道。
鮮钰揚眉。
厲青凝又道:“本宮确實夢見了你,可并不……”
聞言,鮮钰唇角微微一勾,就等着厲青凝的下言。
“并不時時夢見那些風月之事,再者,也并未将夢裏人改頭易體。”厲青凝閉起眼來,似是豁出去一般。
鮮钰笑了:“那就是偶爾夢見過。”
厲青凝再度睜眼,話音雖還略顯冷淡,但多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但夢裏本宮未曾主動予你……是你絲毫不講禮數,也很不自重……纏着……本宮要。”
本來聽得還挺愉悅的,鮮钰氣息忽的一滞。
想起來前世之時,她便是這麽不知廉恥地纏着厲青凝,像是欲求不滿一般。
厲青凝接着又道:“除卻這些風月之事,本宮還夢見許多,夢裏本宮的處境和地位與如今相去甚遠,夢裏的皇宮也與現下有些不同。”
鮮钰越聽越是心驚肉跳,這不明擺着夢見的是前世之事麽。
過了一會,厲青凝面露悵然,“所以本宮才去了停火宮,才去尋那一處壁畫,才會命人在暗中尋……”
她頓了一瞬,又道“尋你。”
鮮钰早料到一二,可真真聽見厲青凝親口道出時,依舊久久未回過神。她抿起唇,過了許久才問:“那在島上之時,你既要留我,為何還要懷疑我。”
厲青凝沉默了半晌才道:“起初是本宮大意,留了你之後,發覺你修為古怪,夜裏行蹤不明,行事處處不像個孩童。”
鮮钰倒吸了一口氣,“那樣還不像?”
“又因你與本宮夢裏的紅衣人略有相似,本宮又不是十分清楚你是敵是友,便懷疑你居心叵測,喬裝成小孩兒模樣,潛伏在本宮身邊。”厲青凝話說得還算穩,可眸光已有些許閃爍。
這麽一說,她覺得自己還挺沒心的,也不枉夢中紅衣人幾番質問她有沒有心。
鮮钰一口氣險些沒喘上,雖然早知道這人疑心頗重,也知道在島上時自己就被懷疑了。
她在島上為查翻雷陣的事到處奔波,卻被厲青凝當做細作,着實氣人。
厲青凝也心跳頗快,生怕面前的人翻臉就不認人了。
果不其然,鮮钰陰恻恻道:“所以如今呢,殿下還将本座當細作?”
“自然沒有。”厲青凝口舌發幹。
鮮钰面色和緩了一些,細眉一挑,“那殿下可想得明白,為什麽先前夢裏會有我,總不會是無端端夢見我的吧。”
她話音落下,便稍稍退後了一些,觀察起厲青凝的神色來。
厲青凝唇一張一合,卻半個字音也未吐出,似是在想着措辭。
鮮钰琢磨着,都說到這份上了,若是厲青凝還是想不起什麽,那不如由她來開這個口。
屋裏的刑具許是沒放牢,一個物件咚一聲落在了地上,震得人心神俱顫,随後屋裏又沒有聲響了。
“自然不是無端端,而是因為。”厲青凝在這片寂靜中忽然開口:“今生有幸再續前緣。”
鮮钰愣住了,不曾想厲青凝竟然是知道的,還直接道破了。
她滿腹挖苦的話頓時說不出了,前世未說出口的話一時之間全湧上了喉間,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說什麽,說她有多麽慘麽,說兩大宗與個小宗門的人是如何可惡麽,再說那厲無垠奪了皇位之後又做了什麽麽。
本來要說的話有那麽多,可一時之間,又覺得沒必要開口了。
不過是一些舊事罷了,着實沒必要浪費口舌,說了只能徒增傷悲。
“那你,”鮮钰頓了頓,方才那淩人的氣勢頓時軟了大半,“現在有何想法。”
厲青凝迄今為止夢到的也不是太多,只覺得有些意難平,可若說想法,也還沒有什麽太确切的想法。
她正琢磨如何開口的時候,面前的紅衣人一雙翦水秋瞳眨了眨,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來。
過了半晌,鮮钰才将先前一直擔憂的事說了出來,“那你會不會覺得夢裏……”
她頓了頓,改口又道:“覺得前世,我太過……孟浪輕浮了。”
厲青凝心下訝然,想不到這人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于是微微颔首:“是有些。”
鮮钰:……
她倒吸一口氣,雖話是這麽問的,可她一點都不希望厲青凝這麽答,畢竟她也是要顏面的。
眼下看潛進的時間已長,那外出的審問司也該回來了。
桌上那十個瓷瓶擺得端端正正的,看着像是未動過的樣子,也不知裏面裝的究竟是什麽。
鮮钰借機繞開話題,“此事先不說了,那內臣帶殿下來這做什麽?”
厲青凝捏起其中一個細頸瓶,卻未拔開木塞,而是輕晃了兩下,然後就這麽放在鼻邊嗅了嗅,“那馬廄裏有異香,本宮去到那時,氣味已經快散盡了,只依稀聞見一些,随後那內官便與本宮來了此處。”
“莫非在試探殿下?”鮮钰蹙眉。
厲青凝搖頭,“不單如此,他們想讓我分辨出,馬廄裏的香味究竟是哪幾味香料調制而成的。”
鮮钰唇角一勾,“無論殿下能不能分辨出來,都極難洗脫,畢竟宮裏的香都是品香坊供的,而殿下與品香坊的關系又甚是不淺。”
厲青凝擡眸看她,“你知道本宮與品香坊做了些買賣?”
鮮钰笑而不語,她知道的可就多了,畢竟她沒有多喝一口孟婆湯。
她看厲青凝在蹙眉沉思,不由道:“昨日之時,鳳鹹王去了品香坊。”
“你覺得此事是鳳鹹王所為?”厲青凝将手裏的瓷瓶放下,有将其他幾個逐一拿起。
“非也。”鮮钰斟酌道,“那背後之人應當是想一石二鳥,若是不能,殿下與鳳鹹王,總能拉一個下水。不過既然鳳鹹王去過,殿下不認就是了。”
厲青凝微微颔首,“不錯,但本宮記得,你是鳳鹹王的謀士。”
鮮钰哽了一下,“此事說來話長,但絕不是要與殿下作對。”
厲青凝淡淡道:“此事別将鳳鹹王扯下來。”
“為何。”鮮钰蹙眉。
厲青凝垂眼道:“你如今是鳳鹹王的謀士。”
這話說一半留一半的,若是他人定不解其意。
鮮钰先是詫異,随後低聲笑了起來,“殿下是怕我因此受到牽連,處境堪憂麽。”
厲青凝一雙眼直勾勾地看向她,卻并未否認。
鮮钰笑得雙肩略微一顫,雙眸霧蒙蒙的,浸了水般。
她雙眼一擡,眼裏冷光一閃而過,狡黠似妖魅般,她輕聲道:“本座萬不會将自己置于死局之中,這棋還是得下的。”
厲青凝這才微一點頭。
鮮钰收斂起唇角的笑,“殿下是不是有了主意。”
“不錯。”厲青凝淡言。
“那我便走了。”鮮钰走前腳步一頓,回頭又道:“殿下還有什麽想問的麽。”
遠處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是有人回來了。
厲青凝抿起的唇一張,不緊不慢道:“本宮只對一事不解。”
“何事?”鮮钰問道。
“前世你我……”厲青凝頓了一下,說的卻不是這異香的事,“心意相通時,你年歲是不是如現下一般。”
鮮钰是真想不明白,誰知道那碧笙花令她長到多少歲了呢,她遲疑着道:“應當差不多。”
聞言,厲青凝臉色變了又變,甚是精彩。
鮮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輕手輕腳地推門走了。
那審問司回來後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随後雙手置于身前,小心翼翼問道:“殿下可有結果?”
厲青凝朝桌上的十個瓷瓶掃了一眼,她擡起手,細指朝其五依次指去,淡淡道:“應當是這五味香料。”
審問司展顏一笑,“殿下費神了,臣這就将這五味呈給內官大人。”
厲青凝無甚表情,她下颌微微一點,不怒也不悲,面上坦誠至極。
審問司這才将她請了出去,回頭又将那五個瓷瓶放入了錦盒之中。
厲青凝出了大理寺便看見芳心在外候着,步攆已經備好,幾個宮女在一旁恭恭敬敬站着。
芳心拿來腳凳,給厲青凝踩着上了步攆。
待宮人扛起步攆後,她才壓低了聲音道:“殿下先前吩咐的,奴婢已經查明。”
厲青凝颔首道:“回去再說。”
她面上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似是沒回過神。
芳心看着有些心疼,以為是審訊室裏的刑具将自家殿下吓着了,又道:“奴婢已命人燃了安神香,殿下今日受驚了。”
厲青凝抿唇不言,想着方才在審訊室裏時聽到的話。
雖說她還琢磨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從一個小孩兒變成如今這樣的,但看對方連自己年歲也不清楚的樣子,想必又是些邪門歪道,搞不好就是什麽令人頓時猛長的邪術。
只見過有人想返老還童,還未見過有人專研這種能令人朝夕間老去的術法,這術法一施,人的模樣是變了,骨齡也長了許多,就連脾髒也不如幼時,可按年月一算……
如此想來,若是前世與此生一般,那還得了。
過了許久,她呢喃道:“本宮前世萬不會那麽……”
這話音極輕,站在一旁的芳心一時未留心聽。
“那麽禽獸不如。”厲青凝十分傷神。
第 47 章
47
在厲青凝回陽寧宮後, 那拿了瓷瓶的內官又去料理了喂馬的小童, 那小童戰戰兢兢跪着,聽着這老宦官的訓斥。
那內官道:“此事事關重大,今日我也護不了你,若你能将實情道出, 說不定還能免去些責罰。”
小童先前已和別的人一起被審訊了一番, 本以為躲過一劫,沒想到又被單獨問話了。
他伏在地上渾身發抖着,唇齒都在打顫, 猛地搖頭時眼淚鼻涕甩了滿臉, “小人确實不知, 大人饒命啊。”
“今日大宴前, 你可有離開馬廄過半步?”內官雙手背在身後,下颌半點未低,只一雙眼往下斜着。
小童連忙道:“不曾, 半步也未離開!”
他話音剛落,渾身抖得像是篩子一般, 戰巍巍開口:“只、只離開過半刻,但是在辰時剛換值的時候, 大人你知道的,這香氣一會就散了,若是那時被動了手腳,大宴時早就沒有氣味了。”
內官悶哼了一聲,那聲音低沉得像是胸腔裏發出來的一般, “那香氣确實逗留不了太久,辰時還是早了些,可不怪我不提醒你,今日寺丞可是懷疑到你頭上了。”
聞言,小童更是哭得泣不成聲,“小人怎麽也拿不到這種香料啊,大人明察。”
“你當值時,可有別的人來過?”內官想了想又問。
“舞樂坊的嬷嬷來過,但小人盯得緊,嬷嬷就只站在馬廄外看了馬,畢竟這大宴上的馬上舞要用到馬匹。”小童想了許久,這才悶聲道。
“哪位嬷嬷,你可認得人。”內官問。
“是、是嚴嬷嬷。”小童頭低得更厲害了。
那內官眼眸微眯,“當真?”
“是、是,千真萬确!”小童手指蜷起,話音似是虛了一下。
“此事事關重大,你的一字一句都是要禀報陛下的,若是有半句差錯,你便是犯下了欺君之罪!”內官聲音凜凜。
小童抖得更厲害了,“嚴嬷嬷來過,就在宴前一個時辰,大人可以去問問嚴嬷嬷,她确實來過的!”
內官微微颔首,“本官已經詢問過嚴嬷嬷了,她并未否認,只是,除了她以外,确實并無別的人來過?”
“确實沒有!”小童聲音打顫,幾乎是喊出來的。
內官冷哼了一聲,“可有人說,看見一個小宮女來了此處,還同你密聊了許久。”
小童渾身一震,額頭已然抵到了地上,“大人,此、此事與香氣無關,那、那宮女是小人的姐姐,她是來給小人送了些東西來。”
“什麽東西?”內官冷冷問道。
小童十指已然握成拳,半晌沒有回答,過了許久才從衣襟裏摸出了一個透着油星的紙包。
“打開。”內官說道。
小童這才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那紙包,只見裏邊躺着一塊松子百合酥。
內官眸光微微一動,眼裏似有憐憫一閃而過,他緊閉的唇一動,說道:“你可知這松子百合酥是主子們才吃得到的,就算是剩了下來也輪不到下人吃,你那姐姐是偷了主子們的東西。”
“大人,饒了小人姐姐吧,是小人想吃才托姐姐帶來的!”小童不住磕頭,眼淚橫流。
內官沉默了半晌道:“你自個去領二十大板,若是馬匹發瘋的事與你有牽連,就不是二十大板這麽簡單了。”
小童磕着頭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暗處,鮮钰聽了許久。
雖說宮裏的人不少她都見過,可對這嚴嬷嬷卻毫無印象。
舞樂坊的嚴嬷嬷?
不是什麽大人物,确實不認得。
也不知那背後作祟的人有沒有将鳳鹹王去了品香坊的事捅到皇帝那兒去,若是說了,即便她不出聲,那她也會被牽連其中。
思及此處,她連忙去尋了鳳鹹王。
在東洲,王侯受封後,在都城便無府邸了,未經皇帝準許,不得擅自進京。這樣一來,王侯若是受命進京,必須留宿宮中,一舉一動都得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被數不盡的暗衛和禦用修士盯着。
鳳鹹王此時自然也在宮中,以她謀士的身份,無需多費力氣便能見着人。
這大宴後不少人心驚膽戰的,可鳳鹹王卻似是未受到影響,正怡然自得地品着宮裏的禦茶。
鮮钰眸光沉沉,也不知這人怎安心喝得下茶,厲青凝可是在漆黑的審訊室裏坐了許久的。
她坐在一側,緩緩道:“長公主确實被內官帶走了,如王爺所見,那宴上的褐馬忽然發了瘋,直直向陛下奔去,這馬發瘋,究其緣由,應當是因為馬廄裏一股未散盡的異香。”
“異香。”鳳鹹王放下手裏的茶盞,琢磨起這兩字來,“接着說。”
“長公主被帶到了審訊室中,由審問司來詢問此事。”鮮钰道。
“本王皇侄女是如何說的。”鳳鹹王蹙起眉。
鮮钰垂下眼,瞳仁黑得似是無底的寒潭,她不緊不慢道:“我到時審問司正巧離開,不知問及了什麽,長公主又答了什麽。在暗中,我窺見長公主在審訊室裏端詳着十個細頸瓷瓶,猜想應當是在辨認馬廄裏未散盡的異香。”
“本王這皇侄女可不會這麽傻,專在大宴時出手。”鳳鹹王哂笑道,他屈起手指叩了叩木椅的扶手,“你可嗅見了那異香?”
“不曾,”鮮钰此言不假,“我到時那香味已經消散了。”
鳳鹹王微微颔首,“皇帝想必也清楚,此事斷不會是長公主所為,凝兒可是求回都城不得,如今好不容易回來,怎會忽然動手,這不是明擺着還想被驅逐出京麽,況且她做事向來周全,萬不會露出這麽多破綻。”
他話音一頓,又道:“也不能說是驅逐出京,不過是找了個緣由将她趕遠罷了。”
鮮钰眸光閃爍,“王爺所言極是。”
“不知是何人的主意,看來是想挑撥凝兒和陛下的關系了。”鳳鹹王挑眉。
“不過,”鮮钰頓了頓,“我後來又去了馬廄一趟,暗中聽見一內官在訓斥馬童。”
“如何?”鳳鹹王問道。
鮮钰開口:“那馬童起先不認宴前有人來過,後來才道有個嬷嬷在宴前一個時辰去看了馬。”
鳳鹹王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鮮钰不緊不慢道:“那小童說,去看馬的是舞樂坊的嚴嬷嬷。”
她話音落下,眼眸微微擡起,唇角微不可見地微微一勾。
只見鳳鹹王聽了她這一番話後瞳孔猛地一縮,臉色頓時黑了大半。
鳳鹹王眼神微動,眼裏暗含愠怒,過了半晌才道:“那嚴嬷嬷,是本王的乳娘。”
鮮钰微眯起眼,薄紗下唇角揚得更高了下,在鳳鹹王看過來的時候,又立刻止住了笑,裝出一副驚愕的樣子。
“王爺的乳娘怎會在舞樂坊?”她蹙眉問道。
鳳鹹王微抿了一下唇才道:“她舊時犯了些錯,後來便去了舞樂坊。”
“王爺昨日去了品香坊,乳娘又在宴前去看了馬,即便王爺問心無愧,此事還是難免會被有心人大做文章。”鮮钰字字斟酌着道。
鳳鹹王眉頭緊鎖,“本王尚不知嚴嬷嬷究竟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看來要勞煩仙子去舞樂坊一趟了。”
“願為王爺分憂。”鮮钰微微低頭,話音雖輕,可聽着還是有幾分誠懇的。
這一趟不算白來,看來瘋馬一事并非鳳鹹王的主意,再者,鳳鹹王似乎也不清楚背後謀劃此事的人是誰。
舞樂坊是必須要去的,鮮钰暗忖,随後拱手便退了出去。
她一襲紅衣招搖得很,走在這路上必然會被多看上幾眼。
雖說如今千秋節有了特赦,家臣也能跟随其主一同進宮,但宮裏處處都是皇帝的暗衛,若想随意走動多有不便。
得虧鮮钰一身修為不低,只需稍稍藏起氣息,又使上匿形之術便可瞞天過海,故而這幾日才能在宮中來去自如。
舞樂坊裏,那嚴嬷嬷正在發愁着。
她頭發花白,看着年歲是大了些,觀面相也不像是什麽惡人。
鮮钰暗暗打量着她,只見她坐立不安着,坐下又站起,嘴裏重重嘆氣。
站在嚴嬷嬷身側的小宮女甚是憂心,軟着聲道:“咱們舞樂坊又未做過傷及陛下的事,今日大人也審問過了,并未說要責罰我們,嬷嬷就不必如此憂心了。”
“我憂心的不是此事。”嬷嬷嘆道。
“那嬷嬷是怎麽了?”小宮女又問。
那嚴嬷嬷這才道:“此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的,況且此事想必牽連甚廣,若是找不出背後之人,多半會推出個替罪羊來,到時我們難辭其咎,畢竟不管怎麽說,馬都是舞樂坊要用的。”
小宮女怔愣了片刻,一雙杏眼大瞪着,張着嘴許久說不出話來,“那、那咱們該如何是好啊。”
“哎,此事只能靜觀其變了。”嚴嬷嬷憂思甚重,臉都皺在了一塊,“除此之外,老奴也十分擔憂王爺。”
小宮女甚是不解,可觀嚴嬷嬷不願多說的樣子,便忍着沒有再問。
鮮钰見兩人沒有再說其他,便收回了視線,正要走時,忽然察覺周遭靈氣微動。
她微微蹙眉,循着那靈氣波動處而去,仰頭便看見一個修士立在飛檐之上。
不巧,正是跟在厲載譽身側的修士其一。
那人的修為果真不凡,穿着也與尋常和胥宗的弟子極為不同,觀他的衣料,束腰錦帶上系着的玉佩,又及他的發冠,全是價值千金的,想必是厲載譽賜的。
看來這修士深得厲載譽的心,就算是和胥宗的宗主也未能穿得這麽富貴,看來厲載譽待他倆十分不同。
鮮钰暗忖,按理來說,厲載譽應當知道兩大宗與厲無垠走得極近,若他真心無意立二皇子為儲,那定然是會有所提防的,如此怎還敢如此信賴兩大宗的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當厲載譽是病得昏了頭腦。
另一側,陽寧宮裏。
厲青凝下了步攆,搭着芳心的手緩步進了屋,待薄木門合上後,她才問道:“這段時日,出自品香坊的禦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