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噩夢
窗外淡淡月光鑲進來,屋內的物事籠在一片白紗中,倒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憑楊澔的眼力,那是能暗中視物的,這對于別人來說朦胧的景況,對于他來說其實跟白日差不了多少。
在桌前落座,就見桌上一個小酒壇并一個酒杯子放得随意,杯中尚有一半酒液。
這孩子半夜不睡覺不點燈喝什麽酒呢,是有什麽煩心事嗎?楊澔眉心微蹙,看着雲雷的眼神便多了點擔心。
雲雷又拿來一個杯子給楊澔,“喝點?”
楊澔接了杯子卻不斟酒,看着雲雷一口将杯中殘酒幹掉,終是忍不住伸手壓了他的手,“師兄,酒喝多了傷身。”
“無妨。”雲雷擡頭沖他一笑,避開他的阻攔又給自己倒上,“喝醉了正好睡覺。”說話間拿了酒壇便直接往嘴裏倒。
楊澔看出雲雷其實已經喝了不少,平日哪曾見他笑得這般燦爛過,拿了他手中的酒壇放下,“師兄別喝了。”
雲雷有些抱怨地瞪他一眼,撐着腮幫子嘟囔,“不喝醉了怎麽能睡覺呢?”
“為何非得喝醉了才能睡覺呢?”楊澔耐心哄着已見酒意上頭的雲雷。
雲雷搖頭晃腦的樣子看上去憨态可掬,可他說的話一點都不可愛,他說:“因為啊,喝醉了,就不痛了,也不會怕了,唔……”伸手來搶酒卻被椅子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楊澔趕緊扶住他,少年清淩淩的丹鳳眼裏一片清明,半點不像有醉意,可是他的行為卻告訴楊澔,他是實實在在喝醉了。楊澔伸手撫上少年眼皮,不忍去看那雙無辜的眸子,“師兄這麽厲害,又會怕什麽呢?又為什麽會痛呢。”半哄半騙得想要将少年扶到床上去放好。
雲雷偏偏不肯配合,使勁兒在他手裏扭曲掙紮,嘴裏兀自不停,“怕呀,怕的可多了,痛得快死了偏偏又死不掉,還有壞蛋給我看肢解活人生吞人肉,然後告訴我要那樣把我給刮了。你知道嗎,其實他若真能刮了我倒好了,偏偏就是不動手……唔……哪天才會動手呢……還有啊,你知道為什麽不能點燈嗎?一點了燈啊,那些碎肉啊白骨啊人頭啊就看得可清楚了……我明明是天師,為什麽救不了他們呢……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那便不看吧……可是……不看也聞得到那些腐肉的味道……他們回來找我啊……他們叫我給他們報仇,問我為什麽不救他們……可是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連自己都救不了……”
少年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臉上已經爬滿了淚水,順着尖尖的下巴滴滴答答往下落入胸前的衣襟裏染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楊澔不敢用力去抓住雲雷,只能虛虛将他圈在懷裏,随着少年一字一句地吐露心聲,楊澔的心漸漸揪了起來,縮成一團一跳一跳地疼痛着,為懷裏這個單薄的少年。
他只知他失蹤六年,卻不知他經歷的什麽,也不敢問。大家都不敢問,因為這少年自從回來,性子變了太多,究竟是怎樣慘痛的經歷讓一個飛揚跳脫的孩子變得這般敏感沉悶?不問也知,那經歷必不是美好的。
楊澔再怎樣也不曾想過他那六年竟會是這般煎熬。那時他才多大?十二歲?十三歲?還是十四歲?又或者這六年時光時時如此?究竟是誰這般折磨他?這麽好的孩子,怎麽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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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一團酸澀生生梗着,讓楊澔忍不住深深吸氣,心疼,憤怒……般般情緒糾纏紛纭,終是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将少年用力攬入懷中,“乖,都過去了,不怕,不痛,從今而後,我會陪着師兄,必不會讓師兄再陷于那樣的境地。”
像是一個保證,楊澔說的鄭重。他知道懷中少年已醉,仍是說的虔誠。也明知自己的靈力遠不及這少年,卻是說的铿锵。
雲雷縱使清醒,大概也不會知道楊澔為何要這般對自己好。楊澔卻知道,這少年是實實在在走進自己的心裏了,終其一世,他不可能再放下這少年。
感情來的太過突兀嗎?楊澔一點也不覺得。或許,六年前,那個孩子将他自妖魔利爪下救下來,他便記住了那個孩子。後來,修道的過程繁雜痛苦,他便時時用那個孩子來激勵自己,他才多大,他可以我也可以!不知不覺,那孩子便在他心裏紮了根。歲月的流逝,讓心裏那道影子模糊了眉目,可那個藍衫的剪影卻是日漸清晰。直到那天,清清瘦瘦的少年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一下子與記憶裏那道剪影重合,他才知道自己一直沒忘那孩子的眉眼。
懷中的少年漸漸安靜下來,咕哝着找了個好位置,将頭磕在了他的肩窩裏。楊澔便放下一直順着少年後背的手,動作輕巧地将人抱起,伺候着寬衣放在床上又扯了被子蓋上。才想悄悄出去,一擡身卻發現衣襟被少年攥着。不敢驚動了他,便在床邊躺了下來。
這一覺睡得極不舒服,本就累了一天,又是躺在床沿,窄窄的一個空間,一翻身便能掉下去。床內側師兄的睡相還不好,先是緊緊蜷成一團,後來又使勁巴在了楊澔的身上。楊澔不敢動,一夜下來,整個人都僵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動一下全身骨頭都在“咯咯咯”地響。
黎明時分,楊澔實在熬不住了,屏着呼吸輕巧地掰開雲雷纏在他身上的手腳。還沒等松口氣,雲雷便一下子縮到了床裏,緊貼床板把自己又縮了起來,明明那麽高挑的一個人縮成那麽小一團,瞧上去特別可憐。
楊澔瞧着心疼,嘆着氣又把人摟回懷裏,任由對方繼續往自己身上纏,繃着酸痛的肌肉繼續當人肉抱枕。
又不知過了多久,楊澔都快要迷迷糊糊睡過去了,雲雷突然開始推他。
一個激靈睜了眼,入眼便見雲雷鼓了腮正在看他。
莫名有些心虛,“師兄醒了啊。”楊澔這招呼打的有些慫,便在心裏唾棄自己:到底是在虛個什麽勁兒啊!
雲雷看了他一會兒,便繼續推他,“躲開,壓我頭發了。”
楊澔趕緊坐起來,生怕壓疼了他,這一坐渾身一軟差點滾地上去,然後他便徹徹底底體會了一把全身上下每一塊肉都抽筋的酸爽。
龇牙咧嘴的痛苦樣子吓了雲雷一跳,有些緊張地看過去,“你怎麽了?”
楊澔揉胳膊揉肩手忙腳亂不是先顧哪兒才好,聞言卻還是硬扯出一個微笑,“無事,有點麻。”
是被自己壓的?雲雷便有些心虛,他醒來時便發現自己胳膊腿都纏在楊澔的身上。自己床上莫名其妙多了個大活人,雲雷倒也不惱,反正看樣子還是自己占了便宜,至少被纏成粽子的人不是自己。他懶得想這呆師弟怎麽會跟自己睡到一起來,只想着将人推醒問一問。
雲雷清了清嗓子以掩飾自己的心虛,擺出一副無辜狀,“你怎麽在這裏?”
這是将昨晚的事都忘了?楊澔有心逗他,道:“師兄昨晚喝醉,拉着我不讓我走的啊。”這是實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卻特意帶了點暧昧的小拖音。
雲雷聽不出他話外之音,只懊惱自己耍酒瘋的行為。他從不知自己醉酒之後會黏人,以往獨身一身,醉了也罷昏了也罷,哪裏有人給他纏呢?
偷偷看過去,那張白白淨淨的臉上浸透着一抹笑意,沒有一絲的嫌棄。雲雷心裏一跳,緊忙撇開了目光,有些不自在,要說道歉麽,又不知從何開口,便扯開了話題,“我還做了什麽?”
楊澔突然摸了摸他的頭,雲雷直覺想躲,他已經收回了手,“沒有,師兄醉了很乖,只是睡得實。”一下子失了逗人的心情,少年淚流滿面的樣子在腦中揮之不去,楊澔臉上的笑被痛惜取代。
看不太懂對方的表情,雲雷只是覺得這個總是笑眯眯的師弟一下子不笑了,看上去有幾分不開心的樣子。
所以是因為我睡覺太死壓到了你才不開心嗎?雲雷心中轉過這個念頭。
雲雷開始左顧右盼,轉着眼珠子想要轉移話題,一看看見旁邊矮桌上放着的一對小陶狗,白色的底色,黃色的花斑,伸着小舌頭憨态可掬的樣子。雲雷往那邊一指,“你放的?”
楊澔順着他的手指瞧過去,點頭,“嗯,昨天在集市上瞧見的,覺得挺好看,買來送你。”他沒敢說那狗的表情跟雲雷受委屈時一樣,怕被打。
雲雷小聲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子,拿這種哄孩子的玩意兒來哄我。”一邊說着卻是一邊将那兩只小陶狗捧在了手裏,眼裏是明明白白的歡喜。這呆師弟下山降妖都還不忘了給自己帶禮物,雲雷心裏暖融融的,被人在意着的安心踏實,喜悠悠地捧着陶狗去一邊兒玩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