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輕點!”張燕洪鐘般的大嗓門死死地壓着,高大的身形佝偻起來,偷兒似地往房裏張望,“那兇娘兒不在麽?”
王妩松了口氣,被他一臉的鬼祟逗得一樂,向後院方向指了指:“換衣衫去了,還沒回來,怎麽?你找她?”
一聽到雲姜不在,張燕的腰背立刻停止了:“晦氣!某找她做什麽!某是來尋你的……”
一眼看到王妩掌中的木釵,張燕愣了一下,往前後一看,想到方才的情形,随即哈哈大笑:“我說你這女郎,平時看着挺聰慧智敏,怎地遇到歹人,你放着明晃晃的利劍不拿,指着這刺不死人的死木頭吓人麽?”
王妩一怔,回頭看了看牆上案上的兩把長劍,再看看自己手裏的木釵,不由尴尬地幹咳了兩聲,犟着為自己找臺階下:“就你廢話多,我是女子,自當是拿釵不拿劍。倒是你,偷偷摸摸,小人行徑!”
張燕嗤地一笑:“有那兇娘兒在,你以為我樂意來?要不是陳先生的意思,說是事急……”
“事急?”王妩不由蹙眉,“陳先生回來了?”
怎麽今天人人都點名要找她?既然陳匡已經回來了,又有什麽事不能自己拿主意?王妩心思電轉,一下子想到了公孫瓒的身上。
能令陳匡拿不定主意,卻要她想辦法的……她想來想去,莫非是公孫瓒知道她在青州後,又猜到了她對青州動的心思,要出後手了?
若真是這樣,她在青州只有短短兩個月,根基未穩,又不能明着撕破臉,還真不好應對。
沒想到,張燕說出來的卻全不是這一回事:“盯着高密曹使的斥候來報,一小股百人曹軍北上前往東萊,不知所圖。陳先生恐其中另有玄機,亂青州之後方。于是定計由子龍帶人快馬趕往東萊查探,而某趁此時曹軍不備,雙方又尚未名言青州之屬,直接拿下平原!某即刻點兵,陳先生已在調集糧草,特來告知你一聲。”
“高密曹使?”這一番話裏的信息量太大,聽得王妩一頭霧水,一句一句地想了好一會兒,猛然反應過來,“你說郭嘉!”
她一副“狼來了”的神情吓了張燕一跳,成功地換來了一個“大驚小怪”的輕蔑眼神。
但王妩已經顧不得再和他鬥嘴了,“啪”的一下,反手将木釵拍到幾上。腦中根深蒂固的鬼才印象,令她一聽到郭嘉之名就炸毛。好不容易太太平平地離開高密,鴻門宴中全身而退,料想郭嘉定有後手,卻不知來得竟這麽快,令他們連坐下詳商的時間都沒有。
“曹軍往東萊去的消息如何得知?郭嘉可在其中?他有沒有隐藏行跡?為何又要去東萊?”
她腦中轉得飛快,一邊想一邊問,第一個反應就是郭嘉肯定是在東萊布下了伏兵,等他們獲知了消息,帶人去截,定要被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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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轉念再一想,她立刻明白了陳匡的顧慮。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郭嘉真在東萊有什麽圖謀,就這麽放過,以後事發,怕是要悔青了腸子。
王妩不自覺将手裏的木釵握得死緊,左右為難,不由咬牙暗恨。
怎能和郭奉孝鬥心思?只怕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叫他們這麽猜不到一星半點。一面懷疑有伏兵,一面又百爪撓心地想要一探究竟,就算到頭來東萊那裏什麽都沒有,他什麽都沒做,也能白白将人耍上一陣。
當真是将人心算到了極點!王妩突然生出一種感覺,無論他們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最終都會在郭嘉的料算之中。
趙雲帶兵趕往東萊,卻在動身後才讓張燕将此事告訴她,顯然也正是有此顧慮,恐王妩再玩一手先斬後奏,跟着涉險。
王妩秀眉輕挑,能避則避,她不願與郭嘉硬碰。但現在趙雲擺明了不願避,她又怎能和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樣,日日獨坐屋帷,将光陰俱付于提心吊膽的等待之中?
東萊雖是青州最遠的一個小城,卻緊靠着海,物産豐富。各大世家豪族都有部曲駐守在那裏,人數縱然不多,但趙雲現在顯然也調不出大隊人馬來,青州世家又都蠢蠢欲動,若是再去了個郭嘉……
“從這裏去東萊,快馬要多久?”
“趕不上了。”像是看出了她的意圖,張燕直接一句話将她堵死,“子龍半個時辰前就出了城門。”
便在這時,一個清冽的女聲自門外響起:“東萊與劇縣相隔八百裏,縱快馬狂奔,非一日一夜不可達,若是人數一多,行速還會更慢。但那裏臨水靠海,如從水路而進,順風揚帆,多備槳手,只一日水路便可到達。”
雲姜恢複了女裝打扮,曲裾卻掩不住一身凜然的英氣。說話間目光掠過王妩手中的木釵,目色微微一沉。
不動聲色地從王妩掌中抽出木釵,反掌收入袖中:“我随你一起去。”
***
春末夏初,流雲随風,金烏如漏。
天色渺渺,湖海滔滔,細碎的金芒在濛濛水霧中一望無邊。
一葉漁舟揚帆如鼓,拖一線水痕細浪在後,禦風而行,輕靈如梭。
雲姜一身利落的粗衣短褐,腰懸長劍,雲發高束,熟練地扯了扯風帆。經驗豐富的漁民正在船身前後垂下兩塊大石,免得舟身過輕,在風向微轉之時被掀覆。
王妩同是一身男裝打扮,靠船舷而坐,目光定定地望進那一團猶如天地輕紗般的水霧之中,心裏也仿佛蒙上一層薄霧。
這兩個月來趙雲駐兵控制海鹽的渠道,王妩自己也時不時往海邊走,和幾個近海村子裏的鄉民熟絡得很。這次駕船的漁民,就是她特意從中挑出來的。相熟的老面孔,土生土長,還個個都有家有口。
雖說利用家人為質手段有失光明,王妩此時卻是顧不得這虛無缥缈的道義了,她現在是草木皆兵,心裏一根弦繃得死緊,唯恐自己下一步就落在郭嘉的算計裏。若是不明不白遇上曹兵的細作被掀翻在海裏,估計能算得上是死得最冤的穿越者了。
郡府那裏,她将城北的傷兵統統調了過來,騰出郡府前堂給他們養傷的同時,也杜絕了任何人向內窺探的可能。即使劇縣城中有曹操派來的細作,最多也只能探知裏面有趙雲從高密來回來的女樂,故而多了兵士前來護衛。
再加上還有張燕不放心點了三個身手好的也混在漁民中給她護航……
王妩将自己出城的前後又細想了一遍,确定沒什麽疏漏之處。然而想到張燕那一臉明明白白她就是在添亂的神情,她伸手摸了一下綁在小腿上的短刀,慢慢呼出一口氣,好像要将蒙在心口的緊張盡數呼出去。
郭嘉在青州所仗之勢,唯世族及其所領的部曲佃客而已。
而這些原是孔融治下的世族,就因為孔融城破敗逃,下落不明,疑趙雲不能善待,又恐趙雲的接手會影響了他們原本在孔融治下所獲得的利益,這才态度搖擺。
王妩的目光落到雲姜腰裏懸着的長劍上——這把劍,原來正挂在郡府中那女子的閨房之中……
雲姜對劇縣郡府的熟悉程度,更勝于她這個已經在那棟屋宇裏住了兩個多月的人,再結合她那日的反常,要說她與孔融一家沒關系,王妩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
孔融棄城,留有妻子和一雙兒女不知所蹤,算算年齡,趙雲花了那麽多心思四下探查孔融家眷的下落,多半最後竟要着落在雲姜身上。
雲姜若真是孔融的女兒,還能有誰能再因孔融之敗,動搖青州的人心?他們甚至還能借用孔融在青州世族的影響力,徹底讓那些世族豪門站到自己這邊來!
王妩看着雲姜一圈一圈地綁緊風帆,不由又微微蹙眉。孔融號稱為孔子之後,名門世家,聲望過人,自當是最遵循這個時代禮教的人物。他的女兒不該是嬌柔溫順的閨閣名門麽?又怎會習得一身武藝,為心上人孤身遠赴遼東,還懂起船揚帆,識得茫茫水路?
不過,想起初見時雲姜說的有辱家門……王妩心裏又生出幾分把握。
王妩輕輕嘆了口氣,雲姜性子果敢飒爽,剛毅不輸男兒,那個棄城而逃的孔融到底是怎麽養出來的?
不管如何,好在雲姜在這時候回劇縣,又正好遇上張燕,這下郭嘉通過青州世族挑釁趙雲的打算總算是要落空了!
也正因為這一層,她才定要和雲姜一起追着趙雲到東萊。青州是她挑中的立足之地,就算趙雲目前的兵力足以對抗士族部曲,她也不願意這裏一直就這麽暗潮洶湧,不得安寧!
攘外必先安內,更何況她想要于這亂世之中開一片世外之地!
其他的,雲姜何時想說,她随時可聽。若不想說……就像明知雲姜這次是孤身從遼東而返,她尋得那個男子在哪裏,途中發生了什麽,王妩也都當做全沒想起來,一句不提。
兩個女子一坐一立。一如山中清泉,清透靈動,一如風中之竹,朗朗英姿。鬓邊的碎發被風吹起,衣袂翻卷,水面上點點碎光間或從瑩潤的臉頰眉宇,跳躍到腦後一束墨發發間,一葉再普通不過的漁舟,竟似乘風乘雲而來,仿若自畫中翩然入紅塵。
雲姜察覺到王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回頭看來,向她輕輕一笑。
手上飛快地最後打了個結,雲姜拍了拍身側的一個漁民,關照他看好帆,便走到王妩旁邊,半開玩笑地抱怨了一句:“明明是你急着出海,卻是我忙了這許久。”說着,一拂衣擺,和她并肩坐到一起。
王妩知道她這是故意岔開自己心裏的緊張,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屈指在船舷輕叩:“這裏風光好。”
雲姜沒有接話,目光落到遠方,好像真的認真地欣賞起王妩所指的風光來。
不知名的海鳥在遠方的海面上輕盈地掠過,王妩聽到雲姜嘆了口氣。
“他說,大丈夫生于亂世,當開弓引箭,立不世之功,所志未遂,何言娶妻?”雲姜的聲音不複一貫的清冷,幽幽輕嘆,在碧水茫茫的天地之間說不出的空靈虛渺。
王妩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個“他”指的是誰,只是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主動說起,不由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
那個“膽略過人,信義無雙”的良人,終究還是沒有跟她回來。英武堅毅的女子言及此事,眉宇間難得地露出一絲凄然落寞,瘦窄的肩膀孤寂而悲傷。
大丈夫立志高遠,無心私情,這樣的胸懷無可指摘。既然所求不同,她也無意強求。孤身北去,又孤身而返,雖然傷心,卻将情絲斷得幹脆。
可自城門前見到趙雲和王妩并騎的那一刻起,雲姜才平複的心緒又立刻不穩起來。
誰言紅顏相伴,就不能成就一身功業?那橫槍立馬的偉岸男子,何嘗沒有高遠之志,無雙之義?又何嘗不想立不世之功?而王妩卻自始至終,都在他身邊。
見她眼中忽現的迷惘,王妩輕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在她肩上拍了拍。
無論是真的無心娶妻,亦或只是一個借口,現在再深究已無意義,不如想想怎麽讓自己快點走出來,過得更好。
許是心裏的那份委屈終于說出來了,雲姜展眉笑了一下,驅走臉上的失落之色,反倒是反過來安慰王妩:“東萊三面環水,城池村落俱布于沿岸。我們靠岸後不急離船,先尋當地的漁家打聽一下。無論是曹軍還是趙子龍,只要是快馬之隊,總會引人注意,應該很容易打聽。”
如此揮灑自如的女子,愛時千裏追尋,斷時幹淨利落,拿得起,放得下,何其難得?
王妩感佩之餘,不由想到趙雲。她随趙雲來青州,縱然目的不純,好歹也算得上是千裏追尋。
至于斷……她又笑了笑,他敢!
作者有話要說:左手是渣爹,右手是渣男,面前還有阿妩秀恩愛,這日子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