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馬車裏自有舒适的小幾軟榻,王妩不喜歡窩在這逼仄的狹小空間裏。見不到外面的動靜,人随車晃晃颠颠,不多時就氣悶起來。
于是,心裏緩慢地默數到一千,算來距離鄭家所在已經有了些距離,便悄悄掀了車帳,向外左右探看。
卻不見趙雲。
王妩暗暗皺了皺眉,神色間掠過一絲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失望。
車前的木板上一名兵士正襟危坐,很認真地趕車。
王妩略略一想,反正她現在是頂着鄭家送出來的女樂身份,比之前倒是少了幾分顧慮,便伸手在趕車的兵士肩頭一拍,問道:“你會騎馬麽?”
那兵士被她吓得手腳猛然一抖,飛快地往旁邊讓了讓,馬車正好一個颠簸,險些将他直接颠了下去。
王妩讪讪收回手,卻锲而不舍地繼續問:“到底會騎馬麽?”
“會……會……”那兵士手足無措,嗫嚅着才說了兩個字。只聽身後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無奈中又帶了幾分寬和縱容的笑意,穿過辚辚車行馬蹄的嘈雜直叩人心:“你騎我的馬,我來趕車。”
那兵士不及做出反應,那個策馬趕上來的人影手掌在馬背上輕輕一按,身形躍起,輕輕巧巧一個翻身,馬車車頭微微一沉。而那兵士已被提着扔上了馬背。
一連串的動作趙雲做得仿若行雲流水,等那兵士迷迷糊糊地下意識跨坐到馬上,被又馬颠了一下,險些翻落下來,這才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什麽。而那時,趙雲已經自自然然安坐車板,熟練地執鞭提缰。
拉馬車的駿馬晃了晃鬃毛,照樣小步慢跑,半點沒意識到拴在自己身上的缰繩另一頭已經換了人。
而趙雲執缰之後,王妩也自然地立刻掀了車簾,和他并肩坐到一起。
在鄭家時,趙雲一面防備着那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刀斧手,又要顧忌四下各懷主意的世家豪強,心中警醒,全神戒備,和王妩坐在一起,即使雙手交握,即使幾番将她攬在懷裏都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分毫也不覺得尴尬不妥。
反倒是現在,離開了鄭家,沒有虎視眈眈的威脅壓着,青山磊磊,青翠綠籠的盛春景致中,這麽和王妩肩并肩坐着,令他憑空生出幾分親密接觸之後的手足無措起來。
雖是坐在趕車的木板上,趙雲仍是身姿筆挺,絲毫不減戰場沖鋒時的英偉威儀,只一言不發,目不斜視地驅馬快行一段,示意騎兵稍稍後散,頭騎與馬車持平,免得揚起的煙塵撲了王妩一頭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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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褪盡,和風鋪面,暖意融融。
馬蹄答答敲擊地面,好像一首節奏感極強的歡快旋律,帶着馬車微微颠簸,時不時輕晃一下,兩人的肩膀也跟着時不時碰到一起,似有若無,欲拒還迎。
趙雲清咳了兩聲,本想尋個話題問一下王妩原來是打算如何脫身的,可話一出口,卻變作了:“你一夜未曾休息……”
“那我先睡一會兒。”王妩接口接得很快,還毫無顧忌地打了個哈欠,反正除了趙雲也沒人敢探頭看她,身子一歪,直接靠在趙雲的肩上,阖上了眼。
趙雲心裏剛升起的些微懊惱立刻随着肩頭微沉的重量一起沉了下去,小心地偏過頭,慢慢放松了肩膀,控缰放緩了車行。
也跟着趕上來的陳匡在另一側,本沒注意到趕車的已經換了人,只是見到馬車忽快忽慢,便策馬上前看個究竟,正好将這一幕收入眼底。
他眉頭微蹙,眼中浮現起一抹極為複雜的神色,暗暗在心裏嘆了口氣,拉了一把缰繩,勒馬駐步,帶到車行得再遠一些,再驅馬跟在其後。
王妩一開始也有些不自然,但趙雲的肩膀寬闊,高度又正好在她頭側,春日裏氣候宜人,陽光和煦,迎面的微風也帶了股暖意。她阖眼靠着趙雲,春風拂面,馬蹄聲聲,心裏莫名的安定惬意。車行緩緩輕晃,昨夜緊張了一夜的心神漸漸松懈下來,時間一久,倦意上湧,便也真的迷糊起來。
突然,前方一線塵頭沖天,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地由遠及近,生生撕裂了車隊中的安然靜祥。
趙雲最先看到那塵頭,手腕一收,猛然勒馬,前行中的馬車驟然停下。王妩正介于将睡未睡之間,慣性使然,一下子從趙雲肩上滑落下來。身體的慣性反應映入睡夢中,瞬間的失重感像是一腳踏空從高處墜下,驚得她心口猛然一跳,整個人跟着就是一掙:“怎麽了?”還不及睜眼,就被一個堅實的胸膛牢牢接在懷中。
趙雲眼疾手快,馬鞭一抛,伸手側身,正好一手托住王妩栽向車板的額頭。
王妩迷蒙間睜開眼,下意識去按額頭,摸到了正托着她額頭的趙雲的手。
她的指尖有些微涼,接觸到暖意,不由下意識将手指藏入那寬厚溫暖的手掌裏。
趙雲扶了一把半夢半醒的王妩,低聲勸道:“山路颠簸,進車裏去睡……”前頭的馬蹄聲漸近,他的聲音卻沉穩如水,不聞半點驚慌。
一來一去兩句話,王妩的神智慢慢回歸,正要拒絕。這時,只聽一聲呼哨,從那飛揚的塵頭處傳來。哨聲未落,他們身側的騎士立刻也以呼哨相應。
一聲起,兩聲和,高低起伏,尾音幾折,這如同應答的呼哨聲,她在幽州時就已經聽熟,當下徹底清醒,睜大了眼:“你還安排了人來接應麽?”
難不成,趙雲早就知道鄭益這次擺的是鴻門宴?
“不曾。”趙雲搖頭,世族豪強縱各有部曲,頂多能在他對外而戰的時候添亂。此時無戰,曹軍又遣使來談,又何須要人接應?他只是沒想到鄭益能有如此孤注一擲的魄力和膽子,竟直接安排了刀斧手。而就算是有了這些刀斧手,困得住陳匡,也斷困不住他,他又何須動用了本就緊張的守城軍馬來接應?
呼哨聲只是招呼,不是示警,應該不是城防有失。趙雲心中略定,在王妩肩膀上安撫似的拍了拍,示意她不用擔心,自己在車板上站起身來,眯着眼向前望。
方才的一陣尴尬過去,這會兒,這些略顯親密的動作做來,卻又流暢自然起來。
王妩唇角輕輕彎了一下,趙雲卻全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煙塵中只見單人匹馬,單薄的身板似被塵土團團裹住。
“是範成。”
認出了來人,趙雲反倒微微皺眉。範成自磐水一戰後,一直負責探哨往來,此時非戰,為何會突然出城?
範成這一年來騎術大進,來得飛快,轉眼間已到了近前。勒馬駐步,翻身下馬,動作幹脆利落。
“趙哥,”範成滿面風塵,卻只叫了趙雲一聲,就神色奇怪地直沖到王妩面前,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地說了句更奇怪的話,“飛燕将軍告急,請……請你回去相救。”
話一出口,他也覺得這句話肯定沒人能聽得懂,立刻又添了句解釋:“飛燕将軍今早巡城時,在城門口遇到一流民女子,見了他就打,兇惡得很。将軍擋不住,說是只有你速速趕回去方能救他。”
然而這句解釋王妩和趙雲更聽不懂。張燕武力驚人,能和趙雲戰上百來個回合,不分上下,又豈會被一個女子打得束手無策?更何況,就算打不過要搬救兵,也該是找趙雲,王妩又豈能救他?
趙雲迷惑地皺了下眉:“莫非是因為那是個女子?”所以張燕才不好意思直接向他求救?假借王妩之名。
他斷然不可能讓王妩單獨一人趕回去。王妩回去了,他自然也會跟着一起回去。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可能。和陳匡略一商量,趙雲讓那趕車的兵士下馬繼續趕車,他準備率先疾馳回去一看究竟,卻被王妩拉住。
“張燕狀似粗豪,實則精細得很。既然要我回去,定有他的道理,我和你一起走。”王妩整了整衣衫,也站起來,“馬車太慢,我們策馬回去。”
“策馬?”趙雲的目光落在她一身三步繞膝的曲裾上,手掌寬的腰封一束,纖腰如柳,盡顯少女曼妙的身體曲線。
他不曾備有替換衣物,王妩如此衣着,如何騎得了馬?
王妩噗嗤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湊上去在他耳邊笑語:“記得我頭一回騎馬,你就想我與你共騎,怎的到了如今,反倒想不到了?”
兩人離得很近,面對着面,趙雲這次一下沒繃住,騰地紅了臉,胡亂“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卻沒多看王妩,直接跳下馬車,連拉帶扯地解下馬背上只容一人的馬鞍,匆匆往車上一扔,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馬,挺了挺腰,這才向王妩伸出手臂。
“那這裏就交給先生了。”無視陳匡一臉的糾結不贊同,王妩像模像樣地向他斂衽一禮,也裝作沒看到趙雲臉上還未散盡的暈色,轉身将手放到趙雲手中。
只覺得身子一輕,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王妩不由驚叫了一聲,等她回過神來,已是側坐到趙雲身前。
範成正要上馬,聽到她這聲驚叫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詫異。完全不理解明明之前還膽子很大能奇襲敢守城的王妩,怎麽才一夜不見,就能在馬背上怕成了這樣?別說她自己一個人都敢騎馬百裏千裏,現在不還有趙哥護着麽?
只有王妩心裏暗暗叫苦。
她以前從小就能騎二十八寸的男式自行車,胸口才過那前杠一點點就直接後跨着上下車,帶人帶物,甚至雙脫手,玩得比男孩子還要好。也正因為如此,就算是校園時代的戀愛也沒想過要坐在男生的自行車前杠上浪漫一把。看着那些車前車後帶着女孩子來回招搖的小男生,王妩多半是指指點點,說這個平衡感不行,又說那個肯定要摔。
這回張燕的口信雖然傳得急,但看範成的神色卻又欲言又止,顯然此事是另有隐情,他不便當着人面就說。
既然非敵非亂,她和趙雲固然是要趕回去的,卻也沒火急火燎到如此地步。路上還要細細問一問範成詳情。
心裏沒了急切,王妩又一身曲裾騎不了馬,這才突發奇想。兩人共乘一騎,既能及時趕回去看個究竟,又隐隐覺得這個姿勢騎馬就跟坐在自行車前杠上一樣。換個時代,換個交通工具,趙雲的騎馬技術又肯定靠譜,令她不由突然想起那一對對校園裏騎行而過的情侶臉上的浪漫和悠閑來。
可真的一上來才發現……見鬼的浪漫!
解去馬鞍的馬背毫無着力之處,側坐時更是重心不穩。趙雲稍稍提缰,駿馬邁步,臀下溫熱的馬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連帶着肩胛骨也一起聳動,她全無防備間,身子猛地前後一搖,立刻吓得緊緊攀住趙雲的手臂。
趙雲眉宇間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唇角也跟着彎起來,手臂卻立刻收攏,将王妩牢牢鎖在懷裏,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她耳邊輕聲道:“身體再側一點,可以靠在我手上,坐穩了別怕。”
說話間,腰腿用力,缰繩一抖,随着和範成一同一聲呼喝,早就小碎步走得不耐煩的白馬歡聲長嘶,如風一般撒腿奔騰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我家小趙很貼心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