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相比郭嘉在劇縣城下的高調,陳匡卻不願憑空助長曹軍的士氣,因此并未出城相迎,而是使人将郭嘉請入城中相見。
然而郭嘉卻并未直接入城,在城門下等了一刻,便徑直指揮車隊,當着向他徐徐大開的城門,轉而向距離劇縣百裏之遙的高密奔去,借住于高密鄭玄之家。
只留下火光中一縷揚起的煙塵,和那煙塵中一襲月光般的白影,由城門守兵面面相觑。
高密鄭家,自上次“不合時宜”的宴請之後,趙雲交涉了近兩個月,鄭家人對于派出自家部曲助守青州之事,還是諸般推脫。可郭嘉初臨青州,卻順順利利,帶着一行兵士女樂近百人,毫無異議地就在鄭家住了下來。
郭嘉不來劇縣,趙雲和陳匡自不可能主動再去高密,依照王妩的意思,本就不準備割讓青州一寸土地,于是正好借着這機會拖延商談。
之後的三天裏,王妩延後了去海邊看看海鹽制作的打算,一身男裝,拉着陳匡一起巡了一下劇縣城防。有陳匡這個看多了戰役的飽學之士在,無論是府庫的清點,還是城防布置,言傳身教地指點,王妩和趙雲比之前摸着石頭過河頓時輕松了不少。
而三天之後,鄭家卻主動傳來了消息——郭嘉擺宴。
青州世家,部曲駐軍,一概都在他宴請之列。
鄭家有經學大師鄭玄之名,名動天下。因此鄭玄幼子鄭益一封親書拜帖之下,只言宴飲,不談立場。青州之境,不管是偏向趙雲所代表的公孫瓒一方,還是偏向郭嘉代表的曹操一方,亦或是左右搖擺的,這宴席,自是人人都要給這份面子。
如此一來,縱然趙雲和陳匡存心拖延,也無法再避而不見。只諷刺的是,往日趙雲與鄭家飲宴時,甚至連鄭益本人都難得一見,這回,非但終于能得見到這位鼎鼎大名的經學大師晚來子,還省去了他東奔西跑,就能見全了青州所有有名望的世家。
劇縣與高密相隔百裏之遙,快馬半日可到。陳匡卻點了車駕,備齊禮物,由趙雲帶了數十名騎兵從旁護衛,留張燕守城,清早就從劇縣出發,悠悠然,不緊不慢,一直行到日落西山,方才遠遠望到鄭家的塢壁。
鄭家仆從謙和恭敬,将陳匡和趙雲迎入宅中,卻是繞過趙雲已經來過幾次的偏廳大堂,徑直沿着迂回九折的曲廊,引着他們一路走到了後宅花園之中。
重重飛檐後,深深廊盡處,忽地眼前大開。
遠處崇山峻嶺,在霞光映照中層疊交錯,雲霧冉冉。近處茂林修竹,在一排排整齊如龍的火把中碧綠蔥翠,風致搖曳。一條清流激湍,自園中橫穿而過,所到之處,被火光照得宛如一條發亮的映帶,一直飄逸,貫于高處的亭閣階下。
亭閣前,已有十幾人沿水錯落而坐。身下設席,身前擺幾,酒樽漆盞,酒香飄散。亭閣裏,鎏金銅架上,編鐘齊整,絲竹皆備,樂人垂首。
趙雲和陳匡一走進,坐于最上首的年輕男子連忙站起,一邊長長作揖,一邊含笑道:“陳先生好難請,劇縣距此,不過區區百裏,益早早遣人相請,只望與先生早日相見,先生偏偏是來得最晚的,稍後,可要罰酒。”
Advertisement
鄭益字益恩,雖才過弱冠之年,然其父親的名望實在太高,陳匡年紀雖長,卻是拱手還了個全禮,一面謝罪,一面又和其他跟着站起來的衆人一一見禮。
整座花園也不知點了多少支火把,明晃晃的,猶如白晝,清泉如玉帶,溫潤生澤。
陳匡的座位在鄭益右手坐下,與郭嘉正好正面相對。
陳匡方才坐下來,郭嘉忽而朗聲道:“益恩兄,你今日這座位,可排得不對!”
才分別重新落座的衆人聞言只道郭嘉這是要發作自己的座次在陳匡之下,紛紛交換了眼色,露出幾分看好戲的神情,向他們看來。
陳匡早有準備,臉上笑容不改,端坐于案前等着郭嘉發難。然而郭嘉卻伸手往站在他身後的趙雲一指:“今日嘉雖是客,還是要大膽向益恩兄多讨一個座位。”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詫異。在座的不乏有這兩個月裏與趙雲飲宴相交的人,但無論是否表明了态度支持公孫瓒,在這些世家眼中,年紀輕輕的趙雲近來雖有鋒芒,威望聲名卻遠遠不足與他們平席而坐,同宴而談。
這也是為何趙雲在這兩個月裏與青州北海當地的世家交涉舉步維艱的原因。
在他們看來,陳匡作為公孫瓒的第一謀士,随公孫瓒征戰多年,威震幽州邊陲,大敗黃巾在前,又屢敗袁紹在後,說出來的話,做出的承諾,遠遠比趙雲有分量。就連郭嘉,若非和颍川荀氏交好,又作為此次曹操遣使,在他們眼裏,也不過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狂妄而不自知的年輕人而已,在鄭家能有上座已是高看,何談還要為旁人要座的道理?
哪知鄭益卻是朗聲一笑,随而真的轉頭吩咐家人在陳匡身側,為趙雲再添一座。
趙雲不推不辭,先向鄭益和陳匡拱手一揖,再向郭嘉颌首示意,便自坐了下來。禮數周全,分毫不差。
他今日一身白衣白袍,雖未着輕甲銀盔,卻也并未刻意換作深衣儒裝,只戴一方葛巾。幾度疆場厮殺,自有一身縱橫的英華銳氣,毫不收斂之時,縱然身無利器,舉止泰然,亦是遮掩不住那自骨髓之中透出來的凜然神采,舉手投足間,看得人不由心頭微凜。
唯有郭嘉,眼中多了幾分贊賞之意,臉上卻依舊挂着那萬事不挂心的淡然輕笑。他為趙雲讨座,趙雲就坦然而坐,磊落大方,和他招呼時目光也只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可郭嘉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見趙雲面前擺好了酒,也不征詢鄭益,直接反客為主地高高舉起雙手,用力拍了幾下。
清脆的掌音方落,鐘響樂起,悠揚清泠。
鄭益也不以為忤,轉頭又囑咐了侍立身後的家人幾句,轉而執起漆盞勸酒:“諸位,今日只言風月,論經講道!”
列坐衆人笑語附和,一齊舉杯。
就在這時,曲廊方向,倏然出現一行女子。三步繞膝的曲裾,一步一折,着羅裙,帶環佩,寬長的腰封更顯出年輕女子纖腰束束。下擺曳地,随着她們低頭慢行而輕輕款擺,袅袅婷婷,仿若弱柳扶風,踏雲而來。
十幾名女子行到清流水前,微微低頭,垂目低眉,向鄭益齊齊俯身行禮。
鄭益伸手虛擡,郭嘉撫掌大笑:“好好好,美酒佳人,美景佳辰,益恩果然知我!”
有這兩個月和世家打交道的見識,趙雲自然知道這些女子是做什麽的。宴不可無酒,不可無樂,女樂把盞,細語勸飲,更是必不可少。
脂粉之氣撲面而來,趙雲不由微微蹙眉。如此宴飲,他實在是不耐,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和張燕大戰半天,再痛飲一場。
衆女子盈盈起身,趙雲擡眼去看陳匡,目光卻在掃過場中的一瞬間陡然凝住。
那第三名一身月白的年輕女子,袖口袍角雲紋暗織,服服帖帖的青竹色腰封勾勒出窄緊修長的曲線。長發輕挽,露出一截挺拔又纖細的脖頸,兩鬓有意無意垂下的幾縷碎發,将綴在耳垂上精巧的碧玉耳珰遮得若隐若現,仿若雲間星子。與發間碧綠的青玉發釵自成一對,更是将女子原本就白皙的肌膚映得好似通透一般,好似一樹梨花,靜谧而開。唯唇上那一點脂紅,風情頓起。
縱然薄妝淡成,但那尖巧的下颚輕揚間,眉眼偶擡,眉宇靈動,目光明澈,不是王妩又是誰?
王妩在趙雲面前大多短褐胡服,或縱騎,或出游,就算偶爾穿起曲裾,也極少有正正經經的樣子,不是狼狽懊惱地一身污漬,就是随意不屑地嫌阻礙行動,更別提如此挽發薄妝,佩釵懸環。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靜止,衆人的低語聲,郭嘉的大笑聲,甚至悠揚的曲樂都離他越來越遠。趙雲眼中,仿佛只剩下這一個纖細曼妙的身影,就連手中的酒樽幾乎拿捏不穩,差點傾翻。
他離開劇縣時,王妩明明還在郡府門前相送,反反複複關照他小心郭嘉,又為何會以這樣一副裝扮突然出現在高密鄭家?趙雲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麽,拿着酒樽的手心裏滲出一層薄汗。
王妩目不斜視地跟着前面的女子,不遠不近,向他越走越近,羅裙搖曳,蓮步如煙,仿佛一點都沒看到趙雲,一點都沒發現趙雲的目光跟着她動而動,一點也沒發現郭嘉的笑聲戛然而止,正饒有興味地看着趙雲的失神,薄唇間噙起一絲頗為玩味的笑意。
她款款而行,從趙雲面前而過,待走在她之前的兩個女子分別在鄭益和陳匡身側坐下之後,她看都沒看順次而下的郭嘉,理所當然地走到趙雲身邊,雙手按裙,款款落座。
作者有話要說:一大波狗血正在靠近~古代人的飲宴,大家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