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劉備派了二十人作為護送之隊,到底是一郡之長,馬車的規格自然不是趙雲從黃巾軍中劫來的牛板車可比,就連将王妩從信都載出來的那輛車,加縛馬匹的車轅木也沒那麽粗。
四方的車廂帷幕低垂,暗沉沉的車內雖說不得有多寬敞,她一個人坐卻是足夠了。
王妩掀開帷幕上車之時,一眼瞥見車內角落裏有一堆什麽東西,只是外面亮裏面暗,匆匆一瞥,看不清晰。
坐下後再探手一摸,這才發現那是一套幹淨的衣物,憑着手感,從中衣到曲裾,甚至還有這個時代女子充作貼身內衣的心衣。
即使再不喜歡劉備此人,王妩也不由感佩他面面俱到的處世之道。人情做到這份上,也難怪能收攏那麽多人甘心為他賣命。
套用一句千年之後的話來講,情商極高!
作秀王妩還能憑着現代人民層次不窮的宣傳公關手段,仗着腦海中那一段劉趙相傳千年的“君臣佳話”搶先占着道德制高點和他一拼,畢竟沒吃過豬肉,大家都見過豬跑。
但這情商……王妩搖搖頭,自問實在做不到啊。
那疊衣服下,有一個手掌心大小的小木盒。按照劉備準備衣物的心思來看,應該是看出了王妩長時間騎馬後大腿內側的磨傷,特意準備的傷藥。
再一次感嘆了下劉備的心思,王妩将衣物扔到一邊,摸索着打開了木盒。
中褲沒有合裆也有沒有合裆的好處,至少王妩現在上藥就很方便—解開牢牢綁在腰裏的那塊布就行。
這馬車似是專門為內眷準備,帷幕低垂,門簾和窗簾的下端都有細繩,車板上有銅扣,細繩系于銅扣之上,無論颠簸還是狂風,車廂內都被布簾擋得嚴嚴實實,完全沒有絲毫春光乍洩的危險。王妩豎起耳朵聽了聽辚辚車行聲,馬蹄聲都離得不近,于是解開衣帶,小心地将褲子脫下來。
車廂內昏暗沉悶,王妩看不清她的大腿內側究竟傷到什麽程度,但中褲脫下時那處細嫩的皮肉如同剝離般的劇痛,想來至少也是見了血的。血漬和褲筒黏在一處,又互相摩擦,讓中褲的布料和傷口的血肉皮膚直接接觸。
好在還有自制的馬镫借力,要不然,只怕這條中褲的褲筒邊緣也會被磨破磨爛,變成細碎的布屑,嵌入傷口中。
到時候,縱使有傷藥,若不能及時将布屑從傷口中清洗幹淨,傷口也難以愈合。
在這個年代,要是傷口感染,她這條小命,可不知道能不能再穿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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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妩從小就不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從小到大,打架淘氣,幾乎和男孩子沒什麽兩樣。直到上了大學,才稍微收斂了些,但卻又喜歡上了背包徒步,對于處理類似的小傷口,還算是頗有經驗。
但就算這樣,等她終于上完藥,包紮好傷口時,也是額頭汗落如雨,疼得也不知抽了多少口冷氣。
包好腿,王妩慢慢舒了口氣。緊繃了太久的神經一旦徹底放松,連神智都漸漸開始渙散。她好不容易掙紮着将褲子穿了回去,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王妩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車外的人又事先得了劉備的吩咐,若非王妩自己出來,否則決不可擅自打擾。因此等王妩一覺睡醒時,已是過了整整一天一夜。
掀開車簾,蒼山之下,長水之畔,十裏連營,夾河錯落。遠遠望去,如鉛雲翻滾,自天際垂落,層層疊疊,浩浩蕩蕩,綿延無盡,已然到了公孫瓒的營寨之前。
沿途護送的兵士自去叩開營門,說明事由。王妩睡了許久,精神大振,雖然對眼前古時的軍用營帳好奇得很,但她知道,現在這種時候,她還是不要太标新立異地立刻跳下車去“抛頭露面”為好。
等了一會兒,突然,營中戰鼓大作,隆隆之聲,伴随着號角長鳴,仿若天現驚雷,瞬間撕裂了天地。
營前磐河的上游,遙遙只見塵埃揚起,好像過境的龍卷風,一下子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地平線。
才放下帷幕縮回車中的王妩猛然一驚,一把扯開車簾,在車板上站起身來,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要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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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都城軍衙內,袁紹頂盔掼甲,一身戎裝,踞坐于軍案之後,盛是英武。一雙精光湛然的眸子盯着案前請命的将領,右手在案牍之上不經意地輕輕叩擊:“此戰,麹将軍有幾分把握?”
自請先鋒的大将麹義單膝點地:“八百‘先登死士’已列陣待命,長矛已落,強弩待發,只等主公一聲號令,定叫公孫瓒的白馬騎兵有來無回!”
“好!”袁紹猛地一拍桌案,長身站起,如電的目光掃過牙帳中一衆面色各異的将校。
他們來自冀州各郡各縣,各帶曲部親衛,卻久不發一言。袁紹不是不知道這些人本是韓馥的心腹,對他執掌冀州,多少心有不服。更清楚若非他以雷霆之勢殺了姚貢等帶頭挑事的幾人殺雞儆猴,這些将校,怕是寧願窩在自己的郡縣內看個熱鬧!
助戰?袁紹可以肯定,只要戰事稍有不利,這些人,起碼會有一半,會毫不猶豫地立刻投于公孫瓒帳下!若是公孫瓒緩個三五年,甚至一年半載再來,讓他能騰出手來,能有時間好好收拾一下這冀州……
此戰,又豈會将他逼得如此倉促狼狽!以至于幾乎壓上了他自起兵以來全副的親衛兵力!
“我再點一萬五千步兵于将軍,列于鐵盾陣後,馬步軍于後接應。”袁紹想到自己精心布下的這個陣局,專為來去如風的騎兵而設,眼中不由透出幾分得意來。
八百死士,以命換命,他不信不能一舉滅了公孫瓒的騎兵精銳!
這一場勝利實在太過重要,袁紹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強撐着一派寧定:“靜候将軍捷報。”
磐河邊,軍旗搖動,戰鼓的鼓點越來越急,仿若春雷之後的急雨。
數萬披堅執銳的武人,列成數個齊整的步兵方陣,如同一座座移動的高山,移動的城池,整個壓進。每前進一步,氣勢磅礴,大地都為之震顫。
兵将身上的甲胄互相碰撞,發出沉悶的金鐵之聲,彙聚成公孫瓒堅若磐石的中軍方陣。
後方旌旗揮舞,戰鼓頓時一停。
大軍陣型倏展,仿若一柄巨大的彎弧刀鋒。刀光之中,機括輕觸,鋒刃猛地從中彈出,三千輕騎,自密集的方陣之中,排衆而出。
清一色的白衣白馬。
三千騎士身上的戰袍飄飛在空中,三千白馬倏然自兩邊打開,化為一支箭頭。領軍大将嚴綱一馬當先,單手平持馬槊,高聲厲喝:“殺!”
一時之間,戰鼓又起,鐵蹄踏地應和着鼓點,甲胄碰撞,無數喊殺之聲彙成一片。
三千騎兵,如同帶着天邊貫耳驚雷,滾落人間,煙塵四起,将馬上騎士慷慨激昂的表情盡數遮住,在天地之間,只有殺意沖天,神佛難擋。
如此氣勢,如此精銳,袁紹的前軍不由紛紛臉上變色,手裏的長刀兵戈紛紛舉起,鋒銳向外,仿佛如此,便能稍減心中震惶,能抵禦一下那迎面而來,如泰山傾倒般的殺氣。
白馬馳至軍前兩箭之地,隐在地下的絆馬索陡然收緊,沖在最先的馬匹哀鳴着跌倒,将馬上的騎士一同掼了下來。然而那幾名騎士卻沒有直接摔倒,一手扯着馬鞍穩住身形,腳步已然随着白馬跪倒的方向疾奔,直到摔落于絆馬索前方五步之地的陷馬坑內。
前面倒下了十餘匹馬,又有馬上騎士探知陷馬坑位置,跟在後面的戰馬自然而然地繞開來,陣型突變,交錯而過。馬上騎士殺意不減,戰馬步伐絲毫不亂,反而越來越快。
嚴綱是跟了公孫瓒四方征戰多年的将領,見多了這般傳統的阻截騎兵之法,不由鄙夷地嗤笑一聲,手中巨大的馬槊一揮,另一手高高舉起,臉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昂揚之色。
白馬陣勢跟着嚴綱的指揮倏然四散而開,如一朵睡蓮憑空綻放出無數花瓣,三千騎兵以一化十,三百騎為一小隊,縱橫交錯而開。馬與馬之間擦身而過,卻全無幹擾,瞬間布成一張巨大的蛛網,再無阻攔,全力向袁紹前軍籠罩而來。
五十步,三十步,戰馬越來越近,騎兵臉上卯足了勁而肌肉扭曲的神情漸漸清晰,袁紹軍中戰鼓終于擂響。
“布陣!”麹義彎腰伏于巨盾背後,猛然高喝一聲,拔出腰間的鋼刀,朝面前的盾沿猛地一擊。金屬沉悶的鈍響聲中,密如蟻蝗的前軍兵士霍然朝兩邊分開,一千面兩人多高的巨大鐵盾,仿若一堵鐵制的城牆,從人群中露了出來。
盾扣之間的空隙,一柄柄七步長矛穿扣而出,一頭拄在地上,自有一派兵士單膝跪于盾後,用肩膀将矛牢牢架住。
尖銳的長矛利刃泛着森寒的冷光,好像一只只陰暗的眼,冷冷地看着已經沖殺到前,仿佛送死般自己撞上矛尖的三千騎兵。
距離太近,奔馬如風,已收不住步伐,向着那尖矛,自殺般地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