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妩在一晃一晃中悠悠醒來,發現自己又在一輛馬車之上。只是這輛馬車上面有頂,四面擋風,卻要結實得多。
若有若無的微弱光線從馬車側面的窄窗中透進些許,和門簾晃動中是不是溜進來的光線一起,勾勒一個局促的馬車內部輪廓。
耳邊辚辚的車輪滾動之聲,馬車外淩亂的馬蹄聲,和時不時車前傳來的吆喝聲,短促的馬嘶混雜在一起,變成一股嗡嗡作響的雜音,吵得王妩頭腦發脹。
呆了半晌,之前的事才慢慢回到腦海中。王妩心頭猛然一凜,掙紮着坐起身來,後頸處的鈍痛還伴随着神經一扯一扯的猛跳,令她不由眉頭擰成一團,輕哼一聲。
似察覺到她在馬車裏的動作,車外傳來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三小姐醒啦?”
“趙雲?”王妩正對抗着腦中的暈眩和頸後的酸痛,一時沒分辨出聲音來,下意識地叫了個名字出口。
車外遲疑了片刻,才接話:“趙哥……不在,車裏有幹淨衣服,小姐不妨先換下。”
“不在?”王妩不禁詫異,緩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身上還穿着袁紹兵士的皮甲。而另一套短褐衣褲,則整整齊齊地疊着,放在馬車的一角。
王妩向外看了一眼,一塊厚布充當馬車的門簾擋在門前,擋光遮風,雖然随着馬車的颠簸而前後晃動,幅度卻是不大,倒也沒有走光的風險。
短褐的穿戴遠比曲裾容易打理,而她身上的皮甲只要解開幾根皮繩即可。
王妩壓下心頭的疑惑,動作飛快地換下身上不知有多少人穿過的皮甲,随手往車中一抛,一個轉身,掀開了車簾。
趕車的是熟人。
瘦弱的少年上次還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盯着王妩,然而這次卻根本不敢和她正眼相對。見她掀了車簾,只低了低頭,手裏的長鞭又一個揮舞,連方才的吆喝也沒發出一聲。
王妩看到那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又看到數十匹白馬圍在馬車前,随着那少年的一鞭,收攏四散的步伐,齊頭并進。
“停下!”王妩心裏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一把扣住少年執鞭的手腕。
哪知少年也不掙紮,但也沒勒馬,反而将鞭子交予左手,啪的一聲,又補了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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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停下!”這下,王妩知道事情肯定出了什麽變故,四下不見趙雲和其他騎兵,而所有的馬卻又都在這裏。她霍然在車板上站直身來,一手扣了那少年的肩膀,厲聲喝道:“你再不停下,我便立刻從車上跳下去!”
少年沒想到她竟會用自己做威脅,吓了一跳,手上控馬的缰繩一松,引得馬車陡然間左右一晃。
要在行進的馬車外站穩本就不易,王妩騎馬也只能靠自備馬镫,平衡感和這個時代的騎兵全不可比,車身一晃之下,一個站立不穩,便直接被晃了出去。
少年大駭,鞭子也顧不上了,一手将缰繩在掌中連繞兩圈,死命勒停了馬,一手死死扯住王妩的手臂。
王妩被他扯得一個踉跄,總算沒摔下車去,好不容易站穩,心裏倒是定了些。不見趙雲,她一時恐慌,以為是趙雲手下的人裏出了問題,現在看來,這少年這麽緊張她是否跳車,倒不像是存了什麽壞心的樣子。
“三小姐啊,你可吓死我了。”少年見王妩盯着他,忙不疊地放開手,誇張地拍了拍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
王妩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肩膀窄窄,看起來單薄得很,一雙眼珠子卻是異常靈活。暗忖對方沒有惡意,王妩耐下性子,在他身邊坐下,又擺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樣:“我問你,你這是要将我帶去何處?”
少年目光一閃,咬了咬嘴唇:“這……趙哥不讓說……”
王妩眉一挑,哼了一聲,不再理他,甩手自顧自地躍下馬車。
“哎……三小姐哪裏去?”少年急急忙忙跟着一起跳下車來,想拉住她,但被王妩回頭冷冷掃了一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在碰到她衣袖的瞬間又縮了回去。
“問你你不說,那我又為何要跟你走?”王妩眼中露出一絲挑釁的光,“除非,你仗着武力,将我綁了……”
“我哪敢啊……”少年哭喪着臉,心裏幾經鬥争,最後在王妩一臉破罐子破摔的堅定中跺了跺腳,像是下了什麽巨大的決定一般,“那我要是說了,你可別怨趙哥,趙哥也是別無他法,才出此下策……”
王妩心裏隐隐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趙哥探知袁紹備下一千弓弩手,攜鐵盾長矛為陣,要破主公的白馬義從三千精騎。他本想快馬報知薊侯,但袁紹于昨夜已然兵發磐河,快則三天,最遲不過五六天,便可與主公正面相踞……再快的馬,到磐河也要兩日一夜。趙哥言,主公若臨陣獲報,若信之,則必定要變陣應對,這就等于是不戰而先自挫鋒銳,若不信……”少年一口氣說下來,停了一下,狠狠喘了口氣,“所以,倒不如……”
“倒不如他自己先拼一拼?”王妩面色鐵青,心頭莫名一把怒火沖天而起,咬牙切齒。
拿三十人去拼一千?他趙雲當他自己是神仙啊,還是當袁紹精心為公孫瓒準備的一千弓弩手都是黃巾軍那樣的軟柿子可以随便捏!
就算是黃巾軍這樣的無組織非正規散亂大軍,一千人和三十人對陣,還是在對方的大本營中,最樂觀的設想,即使被他成功地剿滅了這千人,那三十人也是必死無疑,根本沒有一星半點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更何況,袁紹的兵馬,還是在以後的官渡之戰中逼得曹操幾乎糧斷撤退的兵馬,又豈是黃巾軍可比?
王妩和趙雲雖說相識不久,但就幾次趙雲的應變行事來看,深覺他不像她印象中傳統意義上,動不動就只求出陣厮殺個痛快的武将。他雖然年紀不大,行事卻是處處沉穩,謹慎思周,頗有幾分謀定而後動的意味,再想到歷史上他常勝不敗的記錄,自然而然一點也沒想到趙雲居然會有這種劍走偏鋒,以命相搏的險招。
她全然忘了,歷史上,趙子龍縱然是常勝的五虎上将,卻還有個一身是膽的美譽!
敢僅憑三十人就沖進三百黃巾軍中,又怎麽不敢同樣三十人和袁紹的一千弓弩手決一高下!
不對,她面前這裏還有一個,趙雲現在應該只有二十九個人,連三十人都沒有!
“什麽一身是膽,什麽常勝将軍,我看分明是膽大妄為,任性沖動,貪功冒進,先斬後奏……”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妩面目猙獰地迸出一連串相關不相關的四字成語,有他理解的,也有他聞所未聞的,但無論是哪一種,他至少知道一點,這都是罵人的!
少年從沒聽過人這樣罵他心目中高大英雄一般的趙哥,更別說是出自一個女子口中。不知是被她的表情吓到了,還是王妩這樣的“公孫瓒之女的形象”對他沖擊力過盛,他連憤怒都忘了,微微張了嘴,怔怔地盯着王妩,一句話都接不上來。
其實,趙雲敢下決定帶王妩先去甘陵又到信都,又何嘗不是一時熱血的沖動之舉?就連三十騎闖黃巾救人,也是萬分冒險。就算在後世的傳說中他是個沉穩謹慎的常勝将軍,現在也只是個方過弱冠的年輕人,若無熱血武勇,又談何亂世英雄?
王妩努力放緩呼吸,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去想趙雲做出這樣的決定究竟是否要歸咎于她這對太自以為是的蝴蝶翅膀,也不要想她這雙翅膀會不會扇出個短命的常山趙子龍來。
天已大亮,她離開信都也不知有多遠,無論她如何生氣,趙雲也不會知道,也于事無補,現在,最重要的是想個應對的辦法出來。
“那我們現在這是要往哪裏去?”
“南邊。”反正也都交代了,這回少年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很迅速,“趙哥言,這一戰事關主公和袁紹存亡,若主公勝,你再回去不遲,而若主公……你千萬不可再歸幽州,可待戰事平息後,可投平原相劉玄德,劉使君素來仁義,定會以禮相待。”
又是一個趙哥言,王妩差點又要抓狂暴走。
劉備劉玄德?這個退路趙雲倒是替她想得不錯。作為這個三國最大作秀高手,劉備的仁義永遠只在有用之時才會體現,公孫瓒一旦敗亡,王妩的身份無疑會成為劉備召集殘兵以自立的最好工具。豈止是以禮相待,簡直一定會将她供起來好不好!
但是趙雲自己呢?公孫瓒無論勝敗,他自己呢?
王妩從地上撿起少年掉落的馬鞭,往空氣中一頓猛抽,氣急敗壞。
長鞭破空的厲響驚得馬群不安地嘶鳴踱步,馬蹄亂踏踩起的煙塵撲面而來。
王妩看着那滾滾而起的煙塵,突然愣了一下,想到了個不是主意的主意。
她回頭看了下那又露出看怪物眼神的少年,清了清不知吸進多少灰的嗓子:“你可知趙雲此去有死無生?”
少年許是被她急怒之後又強自鎮定時扭曲的表情吓到了,瑟縮了一下:“趙哥言……”
“我只問你知不知道?”王妩一聽“趙哥言”就開始頭疼,聲音不由陡然拔高,勉強維持的鎮定險些破功。
少年渾身一抖,不敢再說話,只小心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看到他點頭,王妩心裏莫名地一緊,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茫茫天地,于她而言,俱是陌生之地,趙雲是她來到這個時代見到的第一個人,第一個救她,護着她,即使明知是有死無生的局面,也要再多分出一個人來,先将她送走……
王妩輕輕一嘆,氣息微顫,仿佛要将蘊藏在心裏的那點不安和悲傷全都嘆出去,繼續問道:“那你是否想他去死?”
沒想到,前一刻還面露怯色的少年聽到這句話立刻跳起來:“當然不想!郡裏誰不知道趙哥本事好,人也好,教我們認字,領着我們騎馬。天下要打仗,趙哥言大丈夫與其坐等流離他鄉,不如奮而投軍,與其困于饑貧,不如闖出一番功名。生也罷,死也罷,一杆槍一匹馬,保家揚名,闖他一闖。我們都不怕死,可……可如果能活,他……”少年的眼眶發紅,狠狠用衣袖抹了把臉。
“這回,你趙哥倒是說得有理。”想起那白衣銀槍的身影,王妩的眼神裏漸漸有了笑意,“既然這樣,你還帶着我逃做什麽?他要掙功名,就要我們做逃兵麽?你要逃也就算了,我可是白馬将軍公孫瓒的女兒,憑什麽要逃?”
“誰說我要逃了,”少年熱血沖頭,不服氣地大喊,“走走走,我們回去,回去和趙哥一起……”
“回去送死麽?”見他梗着脖子的模樣,王妩縱然心裏郁郁,還是忍不住輕笑一聲,在他額頭上拍了一下,看着他一下子愣住,搖了搖頭,又恢複了知心大姐姐的樣子,徐徐吸一口氣,言道:“不做逃兵,我們要做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