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九雲霄大雪封山。
天氣陰沉沉的,白衡玉縮在暖烘烘的被窩裏不想起床。
表盤上的聲音一遍一遍提醒他該去師父那裏上早課了,他抖了抖身子,探出睡眼朦胧的腦袋。因為昨晚睡相不好,腦袋上還有根呆毛立了起來。
白衡玉嘟囔着嘴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身穿好衣服摸下床,他試探着勾腳去穿鞋的時候發現,平日裏還要捆直腳背去夠鞋子,可是今日随便一下腳便穿到了。
白衡玉在屋內臉盆裏鞠一把水洗臉,擡頭才發現臉盆上方原本是有一面銅鏡的,那還是百裏蕪深下山的時候買給他的,他喜歡極了。可是現在銅鏡不見了,而且整間房裏居然一面鏡子也沒瞧見。
洗完臉後,他用一根發帶随意将披散的頭發挽起,哈着手走進呼嘯的北風中。
他弓着身子,一路沿着長廊飛快奔跑到早課間前,咚咚咚去敲房門:“師父,師父。”
屋裏半天沒動靜,白衡玉以為是自己來的晚了,百裏蕪深生氣了。
他垂着腦袋,嗡嗡道:“師父我錯了,我不該賴床的。你罰我吧,弟子一定乖乖受罰,沒有怨言。”
他敲了大半天的門,屋裏依然無聲無響。
白衡玉慌了,他看看表盤,不過是比平常晚了幾分鐘,師父怎麽就這麽生氣不理他了。
白衡玉正手足無措的時候,一道清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衡玉。”
白衡玉轉過身去,百裏蕪深正站在他身後。
他正奇怪百裏蕪深怎麽會在他背後,而不是在早課室。
百裏蕪深看見他的眼神,又看見他身後的早課室,眸中有光掠過。
白衡玉的早課,在他十四歲築基那年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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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們要開始上課了嗎?昨天課上你教我的道玄真人《三心會法》第九章 我都已經背下來了。”
百裏蕪深記得這堂課是在白衡玉十三歲那年傳授的,第九章 內容較為晦澀,白衡玉背了足足一個禮拜,中途還被他罰抄過三遍。惹得這個小徒弟滿心怨言,還在背後偷偷畫他的豬頭畫像。
百裏蕪深知道剛飲下“忘塵”時,或許會出現一些記憶上的倒退,沒想到白衡玉這一退,就退到了十三歲。
百裏蕪深低低“嗯”了一聲,與他前後腳走進早課室內。
早課室內因為太久無人涉足的緣故,浮動着一層潮悶的氣味,不過好在因為山門中時常有人前來打掃所以桌面倒是一塵不染。
白衡玉坐在課桌上,手摸進抽屜裏,才發現:哎,他昨天放在這裏的課本怎麽不見了?
今天早上的時候他就沒在房裏找到課本,還以為是落在抽屜裏,可是抽屜裏也沒有。
師父發現了,會不會怪他啊。
白衡玉咬着下唇,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百裏蕪深注意到他的神色。
白衡玉怕他發現,連忙道:“師父,我把第九章 背給你聽吧。”
百裏蕪深點點頭:“好。”
白衡玉站起身,正要開口可是腦子裏斷片了一瞬:怎麽回事?他昨晚睡前都還在背,明明背的很熟的,可是怎麽突然間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
白衡玉磕磕巴巴半天,臉紅到了脖子根,低下頭沒臉看百裏蕪深。
聲音裏帶着哭腔道:“對不起師父,我不記得了。可是昨晚我明明......”
他越說越委屈,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他不往下說了,怎麽聽都像是在狡辯,百裏蕪深不喜歡狡辯的人。
白衡玉立在原地,哭的鼻子一抽一抽,心裏羞愧極了。
他這麽笨,一個章節的內容背了一個禮拜都背不下來,師父會不會不喜歡他,不要他了。
白衡玉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
突然之間,一雙手摸上了他的腦袋。
白衡玉眼眶裏還挂着眼淚,呆呆地擡頭去看百裏蕪深。
後者俊美如鑄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可是手上的動作卻無比溫柔的用手指擦去了他挂在眼角的眼淚。
白衡玉撒嬌地用臉頰去蹭他的手掌,觀察着百裏蕪深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對不起師父,弟子太笨了,你再給弟子一些時間,我肯定把第九章 背下來。”
“不用了。”
“嗯?”
“你不笨,世上沒有比小玉更聰明的人了。”
白衡玉覺得師父是在安慰他,心裏更難過了,他強行忍住眼淚,怕哭多了百裏蕪深會厭煩。
前天的時候師父還讓他抄三遍第九章 ,害的他手都抄的抽筋了。
白衡玉趁着百裏蕪深和顏悅色的時候,撒嬌道:“那師父,我不要再抄第九章 了,前天抄的我的手現在還痛呢。”
“那就不抄了。”
聽到不用罰抄,白衡玉喜笑顏開,綻開的眉眼映在百裏蕪深的琉璃瞳中,也染上一層溫柔的春意。
下午午課的時候,白衡玉練習打坐,結果坐着坐着就一頭睡了過去。
同樣閉目打坐的百裏蕪深聽見那陣平穩的鼾聲,睜開眼來看見白衡玉扭着腦袋睡的正香。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而後站起身,将人打橫抱起,動作輕柔,生怕驚擾到懷中人的睡眠。
在百裏蕪深将人放進被窩時,白衡玉突然驚醒,他擡頭看見正俯身給自己蓋被子,與他離的極盡的百裏蕪深,差點忘了呼吸:“師、師父,對不起對不起,弟子睡着了。”他正要掀起被子起床繼續打坐,被百裏蕪深制止。
“不必,今日你好好歇息便是。”
白衡玉受寵若驚,從前他打坐走神,百裏蕪深都要罰他。
今日這是怎麽了?
師父不會是在試探他吧?
百裏蕪深見白衡玉那副小心翼翼的眼神,心底一暗。果然是他從前太嚴厲了嗎?
他伸出手蒙上白衡玉的眼,輕輕為他合眼,重新蓋好棉被:“睡吧。”
聽着耳邊百裏蕪深悅耳的聲音,白衡玉還真突然就有了睡意。
他打了個哈欠,想到什麽又睜開眼來:“師父。”
“嗯?”百裏蕪深正在房中為他點燃一支熏香。
白衡玉側眼去看他,小心翼翼道:“師父,我不小心把你給我買的銅鏡弄丢了。”
百裏蕪深餘光瞥見那個空架子:在白衡玉十歲生日那年,他從集市上給他買了他一面刻着水波紋的銅鏡。只是後來在一次嬉鬧中,鏡子被藏鋒打碎了,白衡玉哭了好久。
百裏蕪深微微眼下眼睫:“無妨,等過幾日,為師帶你下山,你親自去挑一面喜歡的。”
白衡玉一聽,高興的坐起來:“真的嗎!”
他後知後覺有些沒規矩,又鹹魚一樣的躺了下去,雙手扒拉着被沿,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滿載期待與欣喜地看着百裏蕪深。放低了口吻道:“真的嗎師父?我真的可以下山嗎?”
百裏蕪深見他開心:“真的。”
白衡玉一把蒙住腦袋,在被窩裏咯咯地偷笑。
他實在太高興了,自從九歲那年和師父上山,他就沒有離開過玉仙門。他也知道自己随便到處走動,會給師父和山門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他也控制着自己,但是誰能不向往自由呢?他實在太想太想,太想太想下山去看看了。
百裏蕪深一走,白衡玉樂得在床上直打滾。
白衣人立在屋外,聽見裏面歡快的動靜,霜雪般的眉眼中如遇春風化水。
·
白衡玉變得越來越懶,而且懶得越來越肆無忌憚。
因為他發現,師父變了。
從前冷若霜雪,待人嚴苛動不動就要罰他的師父,對他越發縱容。
最初的時候,他早課去的越來越遲,後來外頭風雪越來越大,他越來越起不來床,幹脆就不起來了。
百裏蕪深也并不多說什麽,反而還為他換了一床更厚更軟和的被褥。
有了溫暖的床鋪,白衡玉就更加賴在床上,甚至到吃飯的時候,也是百裏蕪深手把手在床邊喂他吃靈食。
這天,白衡玉被百裏蕪深喂飽,懶洋洋地躺在人的膝蓋上,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
百裏蕪深放下手中的碗筷,低頭看白衡玉依賴他的動作。
後者在他的膝蓋處蹭了蹭,又伸出手摟住人的腰肢,仰起臉,一雙泛着水光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師父,我們什麽時候下山去啊。”
“明日。”
白衡玉得到了确定的日期,高興了,滿意了,又蹭到他的懷裏打了個滾。還是百裏蕪深用手将人摁住,他才消停下來。
白衡玉的腦袋從百裏蕪深的手掌裏掙脫出來,猝不及防間吧唧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我最喜歡師父了。”
百裏蕪深怔愣一下,又急忙後退至床邊。
白衡玉的眼底閃過一抹傷心的神色,可能是最近百裏蕪深的縱容,把他的膽子也養的大起來。憋着嘴,委屈巴巴道:“師父不喜歡小玉嗎?”
燈影重重之間,百裏蕪深的影子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明滅。
長睫低垂,掩住神色。
過了半晌,他用輕若不可聞的聲音道:“喜歡的。”
等了太久,百裏蕪深擡頭時,白衡玉已經半個身子趴在被子上睡着了。
他又将人塞進被子裏,将四個被角小心地掖好,免得人睡相不好,半夜踢被子着涼。
在俯下身為白衡玉掖上最後一個被角時,二人之間的距離近的呼吸可聞。
百裏蕪深的目光落在白衡玉睡熟的臉上,桃花眼靜靜合上,只剩濃密的長睫在燭光中随着呼吸輕輕顫動。一張飽滿欲滴的紅唇輕輕合着,像是随時待人采撷。
百裏蕪深微微俯下身去,極為小心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
第二日外面的風雪停了,開出太陽來。
可是空氣依舊冷冽,白衡玉剛探出身子就凍的一個哆嗦。
他是真不想起來,可是今天百裏蕪深說了要帶他下山,他不得不爬起來。
好不容易起床洗漱完,走出門去的時候,百裏蕪深已經負手立在院子裏等他。
百裏蕪深靜靜立在滿庭雪白的院落中,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的冰雪般俊美的面容踱上一層溫暖的色澤,遠遠看起來,他好像會發光。
白衡玉幾步跑到百裏蕪深面前,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任由對方為他戴上幂籬。
師徒二人一起下山去,百裏蕪深挑了個好日子。
當天正好是元月十五,人間的元宵節。
自打父母去世後,白衡玉已經好幾年沒有過過元宵了。
大紅燈籠高挂,四處敲鑼打鼓,街面上一派熱鬧非凡。
二人在街面上逛了許久,白衡玉停在一個賣花燈的攤販前,他看中了一盞可愛的兔子燈。白衡玉伸手去玩那盞燈的時候,腦海裏突然飛速閃過什麽,快的他抓不住。
百裏蕪深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喜歡?”
白衡玉松開那盞燈,有些微茫地搖搖頭。
臨走時,他又回頭看了眼那盞兔子燈。
二人從早上逛到下午,也沒把整條街走完。因為今天過節,所以外面擺攤的人特別多,各色商品琳琅滿目,都要把人看花眼。
聽說夜晚的時候,還有一場燈會。
暮色四合的時候,白衡玉在一個元宵攤前躊躇不前。
此時的白衡玉剛剛開始辟谷不久,在山門的時候,最多也就吃上一頓有飽腹感的靈食。
他探出脖子,小心翼翼地看向百裏蕪深。
百裏蕪深從袖中拿出一顆化食丹提前給他服下。
白衡玉自從成功辟谷之後就染上了吃凡間食物過敏的怪症,現在的他不自知,但百裏蕪深得早作準備。
得了應允,白衡玉興致勃勃的在桌前坐下,一口氣要了兩碗元宵,還要了一碗馄饨。
他本來還想再要一碗馄饨面,可是害怕吃太多了,這段時間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要是最後沒吃完浪費了糧食,百裏蕪深肯定也會不高興的。
元宵一上桌,白衡玉撩開幂籬一角,拿起勺子開吃。
周邊人看見他的容貌,不少三三兩兩撞在了一起。
一碗元宵下肚,白衡玉瞧見百裏蕪深眼前的那碗一直沒動。
他知道像師父這個境界的修士是不需要吃任何五谷雜糧的,可今天是元宵,他也想讓不食人間煙火的師父能夠感受一下過節的氛圍。
白衡玉拿起百裏蕪深碗裏的勺子,舀了一個光滑圓潤的元宵到他跟前,示意他張嘴。
百裏蕪深沉靜的看他一眼,然後掀開幂籬,微微皺着眉頭吃下了那顆元宵。
這家的元宵裏包的是芝麻陷的,甜而不膩,反正白衡玉很喜歡。
他笑着看着百裏蕪深,一副:好吃吧的表情。
百裏蕪深已經百年沒有吃過元宵了,上回好像還是父母在世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吃了碗母親早起下的芝麻餡的元宵。
他的心裏說不出來什麽滋味,只覺得口中的元宵是他從未嘗過的甜味。
“好吃。”
白衡玉笑靥如花,又舀了一個遞到他嘴邊:“啊。”
這回百裏蕪深沒再皺眉頭,乖乖地張了嘴。
白衡玉看着他吃元宵的樣子突然笑了起來:“從前都是師父照顧我,現在換我給師父喂飯了。等師父很老很老老的不能動了,徒兒還這樣侍奉在您身側。”
白衡玉說完這話,就覺得有些越矩了。先不提這個玩笑到底好不好笑,百裏蕪深怎麽會老呢?
師父遲早是要飛升的,到時候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垂下眼睫,情緒都有些低落起來。
百裏蕪深擡起頭,發現白衡玉哭了。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憐極了。
他探出手去抹掉人臉上的眼淚,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一點,聽上去沒有什麽苛責的意味:“哭什麽?”
白衡玉放下手中的碗勺,一把撲進他的懷裏:“嗚嗚嗚。”
可是任百裏蕪深怎麽問,他都閉着嘴巴不肯說到底為什麽哭了。
眼見着元宵攤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百裏蕪深将白衡玉的幂籬重新拉下來,牽着人走遠了。
二人走了一路,白衡玉這才止住抽噎。
過了半晌,他悶悶傳來一聲:“對不起,師父。”
百裏蕪深抿着唇,沒有說話。
一只游街隊伍敲鑼打鼓經過,白衡玉的注意力很快被這熱鬧的場景吸引過去,将剛才的失落抛在了腦後。
看完花燈會回來,天色已經黑了。
兩人還要回九雲霄。
白衡玉走了好久的路,腿都快走疼了,一想到還要爬那麽高的山,心裏就很不高興。可是他又不敢抱怨,只能悶悶地跟在百裏蕪深身後。
沒走出幾步,前面的百裏蕪深突然開口道:“抓緊為師。”
白衡玉愣了一瞬,可是身體比腦子動的快,雙手已經抓上了百裏蕪深的腰際。
就在此時,随着一聲清亮的哨響。
一直大鵬鳥從天而降,百裏蕪深身形一躍,連帶着白衡玉一并坐在了大鵬鳥背上。
大鵬展翅高飛,沒過一會兒,就将地上的風景甩出好遠。
白衡玉臉頰兩側刮着涼風,他緊緊抓着百裏蕪深的手被扒拉了一下,變成扣住他腰的動作。
白衡玉整張臉都貼在了百裏蕪深的後背,寬闊的脊背将呼嘯的涼風都擋了去。
直到下了地,白衡玉整個人都還暈乎乎的。
他好像在做夢,如果不是在做夢,百裏蕪深怎麽可能放水讓他坐着鳥飛上來。
可是直到走到房門前,白衡玉才有一點真實感。
百裏蕪深居然真的讓他飛上來了。
簡直匪夷所思!
可是很快,他的思緒被睡意打敗。
白衡玉抱着一兜子今晚百裏蕪深給他買的禮物,開開心心回房洗漱完後躺倒在了床上。
一堆禮物中就有那只白衡玉看中的兔子燈,他躺在床上,從一堆東西裏挑出那盞兔子燈,用手指反複摩挲握在手中,而後進入了夢鄉。
·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百裏蕪深去早課室等人,白衡玉遲遲沒來。
他又去了靜室,靜室也沒人。
最後,百裏蕪深是在院子裏找到白衡玉的。
白衡玉穿了一身雲繡錦袍,頭發挽在白玉冠中,面若芙蓉,眼含秋水,聽見腳步聲向百裏蕪深看來。
“師父。”
百裏蕪深看他今天穿的這樣莊重,本來想開口詢問,又意識到了什麽将話隐了下來。
白衡玉幾步走到他身前:“師父,今日不是說好要去滄州薛家嗎?”
他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這樣好像太心急了,羞赧地勾着手指低下頭去。
這是白衡玉二十歲那年,百裏蕪深帶他去滄州商議婚約的那天。
百裏蕪深定定看着他,臉上看不出喜怒,口吻卻比尋常更冷一些:“不去了。”
白衡玉錯愕地擡起頭,一雙桃花眼因為驚疑困惑睜得大大的。
怎麽說不去就不去了?昨晚上明明師父還要他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說是第二天一早就要啓程的。
百裏蕪深确定的“嗯”了一聲。
白衡玉的眉目都垂了下去。
“你想見他?”
白衡玉悶悶道:“不是師父說的嗎?我又沒見過那個姓薛的哪有什麽想不想的。”
在百裏蕪深為他定下這樁婚約的時候,白衡玉從來沒有見過薛輕衍。只是聽說滄州薛家有個獨子,生來就是大圓滿天格,面如冠玉,驚才風逸。
百裏蕪深沉吟半晌,目光深深看着白衡玉,一字一頓道:“為師後悔了。”
白衡玉擡起看他,對他的話困惑不解。
百裏蕪深抿着嘴唇,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
下午時分,白衡玉的記憶又回來一些,想起了吃過天靈芝的事情。
百裏蕪深說洗筋伐髓是最快的法子。
可是白衡玉前段時間養成了惰性,又回到了半點苦都吃不得的狀态。
百裏蕪深提前備好了藥浴桶,裏面的水呈現出古怪的紅綠色,一半深綠,一半深紅。水面上還漂浮着一些幹枯的草葉根莖,有些根莖扭曲難看,看了就讓人不舒服。
白衡玉耐着心底的惡心泡進去的時候,剛開始還覺得清清爽爽,沒有什麽,可是到了後面,藥力開始侵入體內,他渾身都開始燒起來。五髒六腑更像是有東西在爬、在啃、在咬,疼的他快要喘不上氣來。嘴唇發白,腦門上都是汗,他痛的失聲大叫,扒拉着桶沿想要逃出去,又被百裏蕪深一把摁了回去。
白衡玉抱着百裏蕪深的胳膊讨饒,話都說不利索了:“師父、師父我求求你,太疼了,太疼了,弟子快要疼死了。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辦法,有沒有別的什麽辦法!”
百裏蕪深道:“既然你想修行,就得吃下這些苦頭。”
白衡玉痛的渾身痙攣,實在受不了了,又想逃出來,可是百裏蕪深把他摁的死死的。他根本跑不了,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着人。
一雙桃花眼哭的又紅又腫,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看起來可憐極了。
百裏蕪深嘆一口氣:“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白衡玉一聽還有招,死死的拽着他的手,求道他願意。
百裏蕪深垂下眼睑,與他對視。
琉璃曈裏看不出什麽情緒:“你想明白了?”
“弟子想明白了,無論什麽辦法弟子都願意嘗試,只要不讓我泡這該死的桶!”
百裏蕪深松了手,白衡玉逮着機會,趕忙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
百裏蕪深看着他狼狽的背影,出聲道:“你真的想明白了?”
白衡玉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頭點成撥浪鼓。
他從疼痛中緩過來一點,回味過來百裏蕪深問了兩遍,心裏突然有些毛毛的。
他忙問道:“師父另一個辦法是什麽啊?”
有風吹過紅燭,燭光晃滅了一下,又重新亮了起來。
白衡玉怔怔的看着百裏蕪深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淡淡吐出兩個字:“雙修。”
白衡玉徹底呆住了。
雙......雙修......
和誰?和師父嗎?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短暫錯愕中,白衡玉反而冷靜下來。
甚至說此時此刻,他的大腦冷靜的有些可怕。
百裏蕪深向前挪動一步,白衡玉不自覺向後移一步。
百裏蕪深停下腳步,眼睛裏有什麽東西閃過,靜靜地看着他。
“在行水淵時,你曾答應過為師一件事。”
“是。”白衡玉其實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麽答應的百裏蕪深,只是模糊有這麽一個印象。
百裏蕪深道:“天靈芝的效用會在體內慢慢發揮作用,雙休之事不急于一時。”
聞言白衡玉莫名松了一口氣。
“為師會廣告天下,與你結為道侶,你若喜歡熱鬧,結侶大會就辦的熱鬧。你若喜歡清靜,那你我便足矣。衡玉,你願意嗎?”
百裏蕪深這句雖然是在詢問他的意見,可是白衡玉知道這些時日師父雖然寵他,可是在很多事情上仍舊霸道專斷,既然做下決定便也只是禮貌性問過他的意見而已。否則,就不會拿之前行水淵他答應下來的諾言說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白衡玉心裏對他這樣的提議并不覺得驚訝,反而有一種異常詭異的水到渠成、理所應當的感覺。
那一刻,他的腦海中飛速閃過一張人臉,可是太快太模糊,他根本來不及抓住。
百裏蕪深見白衡玉沒有說話,又向前輕輕走了一步。
白衡玉垂着腦袋,突然問了一句:“可是師父,你與我結為道侶,那飛升應當怎麽辦?”
百裏蕪深的心裏驀地一痛。最初喝下忘塵可能會使記憶倒退,但是逐漸會恢複記憶,最終只讓人忘記那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這段時間白衡玉的記憶已經恢複到了他喝下忘塵的時候,可是偏偏忘記了他飛升過的事情。
百裏蕪深垂下眼睫,眼神驀然變得更加溫柔起來,他伸出手,摸了摸白衡玉的腦袋,一字一頓,像是在做一個永恒的誓言:“為師不走了。”
白衡玉錯愕道:師父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不走了?
“您......不飛升了嗎?”
百裏蕪深低低地應了一聲:“小玉在這裏,為師哪兒也不去。”
·
結為道侶的事情商定下來。
百裏蕪深卻因為身上的傷勢開始閉關。
白衡玉在九雲霄呆的無聊,就去山門中走動。
自從與師父的結侶的事情定下來,白衡玉就更加肆無忌憚,好幾次大着膽子禦劍上來九雲霄。
被藏鋒師叔碰到一次,也學他禦劍上山,還沒到半山腰就被百裏蕪深一個指節彈了下去。
白衡玉過了一段混吃等死的生活,百無聊賴,就去山門裏走動。
他們結侶的事情目前只通知了傅景明和玉仙門的幾個長老,山門難得遇到這麽大一樁喜事,便開始提前布置。門下的弟子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卻也還是一腔熱血的跟着操辦起來。
白衡玉聽說傅景明在前殿要交代一樁任務,就去找他,剛好把人從半道上給截了下來。
“師兄!”
白衡玉奔向前的時候,發現傅景明居然連連後退。二人之間始終保持着三丈的距離。
傅景明看着白衡玉困惑不解的神情,心裏暗暗咬牙百裏蕪深的小心眼。
竟然在他身上下了禁制,讓他不得靠近白衡玉。
最過分的是,百裏蕪深與白衡玉要結道侶的事情也是第一個通知的他。想到那個男人說把準備結侶大會的事情交給他的時候,傅景明心裏就恨得牙癢癢。
很好師父,既然你不仁在先就別怪我不義了。
傅景明遠遠沖他喊道:“師弟,最近山門裏剛好有個任務,你去不去?”
白衡玉剛好閑的無聊,想都沒想就領下這麽個任務,帶着一幹新弟子下山做任務去了。
這回玉仙門受一戶姓王的人家的委托,任務地點在臨江鎮,說是家宅中鬧鬼。
這任務看起來相當沒有難度,也正是因為如此傅景明才放心大膽的把任務交給了他。
他的本來目的就是希望等百裏蕪深出關的時候,白衡玉不在山門裏。但是并不希望白衡玉出門涉險,所以這麽一個簡單的任務簡直是一箭雙雕。
白衡玉帶着這群新弟子下榻客棧,因為這些弟子裏有一些還沒辟谷,所以還需要進食。也有一些是單純的嘴饞,就一起點了一桌菜大吃大喝起來。
白衡玉這段時間在九雲霄過着錦衣玉食的鹹魚生活,吃的就沒停過,反正百裏蕪深給他調配了一種化食丹,每回嘴饞前吃一顆就不用過敏。
他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遠遠就聞到了香味。
這家店的手藝應該不錯。
嗯,賣相也不錯。
這一路來,那群弟子一直在他背後唧唧喳喳,還以為白衡玉沒有聽到。
其中多數弟子只是在傳聞中聽過他花容玉貌,可是沒有親眼見過,所以心裏十分好奇。再加上他豔名在外,仙道裏太多有關于他的八卦傳聞,什麽樣的都有。這些弟子就更加好奇起來。
他們見白衡玉下樓,多數弟子還是膽子小,只敢暗下偷看。有個好奇心旺盛又膽肥的開口喊住他道:“掌教師叔。”
白衡玉停下腳步,單一個戴着幂籬的身影往那裏一站,便讓人覺得身姿出衆,飄飄欲仙,使得這整間客棧都生出光芒來。
衆人的心猛地提了起來,開口喊他的人亦是不自覺咽了咽口水。
白衡玉冷淡開口:“何事?”
那人道:“掌教師叔,我們點了好多好多好菜,多的吃不完太浪費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他說完就想打自己的嘴,掌教師叔是何等孤光高潔的人,怎麽會和他們這群人一起吃東西。可是當時他一瞥見那人如清霜一般的身影,腦子就空白一片,這些話就不受管控的出來了。
白衡玉沒回應。
那人急忙補救道:“嘿嘿嘿嘿,掌教師叔我開玩笑呢,你就當我......”
那人的聲音在白衡玉走近坐下的動作裏低下去。
掌教師叔居然真的坐下來了!
就坐在他們中間!
在場的弟子頓時說不出話,一個個臉紅的跟紅屁股似的,就連之前還在搶菜用筷子打架的動作都消停了。
飯桌上一片安靜,白衡玉出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最初開口叫他的人臉紅的最厲害,後知後覺是在問他:“弟......弟子叫許磊。”
“許磊。”白衡玉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聲音好似天籁之音,聽的人耳根一陣臉紅發燙。
許磊匆忙間遞上一雙幹淨的碗筷,被白衡玉推拒:“我不吃,我看着你們吃。”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動筷子。
“怎麽?我在這裏你們吃不下?”
衆人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吃的下,吃的可香了。”
話是這麽說,但是總歸比白衡玉坐下前拘束了許多。
衆人不免有些遺憾,還以為白衡玉坐下來能和他們一起吃飯,這樣就可以摘下幂籬,親眼見識一下傳聞中仙道第一美人的美貌了。
中途那個膽子最大的許磊問道:“掌教師叔,除了師祖,先前我們玉仙門不是還有一個大圓滿天格的陸浔陸師兄嗎?我聽說他還是您的座下弟子,可是我們來玉仙門都快半年了,怎麽一次也沒見過這麽陸師兄。”
“對啊對啊。”
飯桌上的人附和道。
見識一下傳說中的大圓滿天格對他們這群醉心修道的人來說和第一美人一樣有誘惑力。
白衡玉聽到陸浔這兩個字的時候就覺得大腦被刺激了一下,恍恍惚惚的,好像他後來的确又收了一個人做徒弟。可是有關陸浔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層輕紗,記不大清了。
白衡玉只是含混地搖了搖頭:“不清楚,大概是找機緣去了吧。”
這群新弟子畢竟是少年心性,沒什麽等級觀念,也沒什麽心眼。與白衡玉搭上幾句話後,氣氛就熱絡起來,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聊着天。
有提到白衡玉的,白衡玉偶爾點一下頭或者搖一下頭。
“對了,聽說滄州薛家少主薛輕衍迄今為止還是下落不明。”
“這都快大半年了,整個中元界都被翻了個底朝天,能找着人早就找着了吧。我看啊,八成是沒了。”
“太可惜了,聽說他也是大圓滿天格呢。我在修煉前就總聽人說起,咱們師祖飛升之後薛輕衍就是整個中元界最有希望飛升的人了。”
這一番話信息量太大,白衡玉只注意到薛輕衍失蹤半年多的消息,而沒有注意到後半句。
“薛輕衍失蹤了?”
“對啊。”那弟子飛快接到,“聽說是在各大仙門聯手去鎮壓驚天的時候失蹤的,不對啊掌教師叔,我聽說你不是也去了嗎?怎麽會不知道薛輕衍失蹤的事情呢?”
白衡玉記得自己好像是去過行水淵,可是當時行水淵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卻記不大清了。
還有薛輕衍。
念起這三個字,他的心裏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可是他的腦海裏并沒有這人的詳細信息,只知道他是滄州薛家獨子,臨蕭宗弟子,就連他長什麽樣,白衡玉腦袋裏也沒有什麽印象。
他對這三個字印象最深的一次,莫過于早年百裏蕪深有一天突然提起想要與薛家聯姻,讓自己與這個滄州薛家獨子結為道侶。可是他們去滄州的當天,百裏蕪深突然改變了注意,說是不去了。
白衡玉思及此處,突然覺得心頭有些煩躁,有點口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