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五樁往事
棠仰垂下眼失神片刻,再擡頭時發現明堂正在解衣帶,他瞬間回神,又驚又慌,吓得差點沒跳起來。明堂手疾眼快地抓着他,一手拉下肩頭衣衫。雪白的月光落在雪白的肩頭,棠仰空着的那只手刷地把糖葫蘆丢了,捂住眼喊道:“你幹嘛!”
明堂按着他,另一手去扯掉棠仰捂眼的手,兩人頓時更近了,棠仰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左右亂閃着不經意瞥見明堂肩頭再往下,盤結的黑痕虬結蜿蜒,既似驚雷炸開,又如樹木根須。他終于定住了砰砰直跳的心,怔了下問說:“這是雷擊印嗎?”
“是,也不是。”明堂淡淡一笑,柔聲說,“我把它當成一個未赴的約。”
“從前在山上,師父說我出生時電閃雷鳴不斷,雷一道劈落在房頂上,身上還帶着這些印記,父母就把我扔在道觀門口了。”
伴着潺潺水聲,明堂發現自己攥着棠仰的那只手握得太緊了,他松了些勁兒,猶豫了須臾還是放開了去穿好衣服。幾乎是在他放手剎那,棠仰心裏一空,他不由反手虛夠了下,又愣生生不動聲色地壓了回去。
“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明堂盤着腿坐直,眉梢輕輕揚着,望着棠仰道。“你為什麽沒有發現那是個鬼市集?”
棠仰飛快地抿了下嘴。
“我從很早以前,就發現自己無法分辨人鬼神——”
“我無法分辨人鬼妖。”棠仰驀地出聲道。
他渾然未覺自己打斷了明堂坦誠,望着他定定地說:“只要他們不作亂、以常人的樣子出現在身邊,我就無法分辨。你是第一個,我一眼就發現了是人的。”
他看見明堂并沒有露出半分驚訝或是不解,待他說完了,才柔聲道:“我們是一樣的。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發現了你是妖,可當時自己渾然不知。”
棠仰呼吸半滞,他看見明堂眼下那顆小痣愈發鮮亮,仿佛令人移不開眼。明堂眼裏含着淺淺的笑,他慢慢道:“我在找一個人,赴未盡的約。當我靠近他時,雷擊印便會發燙,像火在燒。”
棠仰怔怔問說:“那你找到他了嗎?”
“我想,我找到他了。”明堂再度伸手,牽住了棠仰的手腕,像是怕他逃離般在不知不覺間又握緊了些,“俗世總說人與非人是不能相戀的。我知道他是妖,可我還是想靠近他。他知道我是個身懷法力的人,卻沒有拒絕我。”
風起雲湧,薄雲輪轉着掩去了蟾宮,兩人之間忽然昏暗。棠仰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化形完美,即使沒有心跳,卻有着淺而輕的呼吸。于是他便把這呼吸也忘了,滿眼盡是明堂明媚的鳳眼。
“或許,我們初見……我們重逢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對方是來赴約的那個人,只是還沒反應過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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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緩緩道:“我想試試。”
那句“怎麽試”還未出聲,已被驟然挨上的嘴唇堵了回去。那嘴唇柔軟且溫潤,輕輕地挨着他的。棠仰下唇不受控地微微顫了下,恰逢雲開見月,明朗的銀光使得眼前亮而清晰,他感到那嘴唇近乎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然後才吻了上來,淺淺地吻合,朝露般似真似幻。
棠仰手往下移了,卻不是躲,而是捉住了明堂的指尖。十指相扣,嚴絲密合。明堂另一只手慢慢托着他臉頰,兩人微微分開,額頭卻還貼在一起。
“你一定正是我要找的人。”
明堂低聲道。
“是因為雷擊印在發燙嗎?”棠仰半阖着眼問說。
明堂便也合上眼,輕輕笑道,“不,是因為我的心砰砰直跳。”
棠仰也笑,緩緩握住明堂捧着自己臉的那手拿下來,兩人無聲對望須臾,明堂挑了挑眉道:“當然,雷擊印也很燙,不信你可以摸摸。”
他一不正行起來,棠仰這才後知後覺騰地臉紅了,岔開目光小聲說:“去你的。”
兩人這邊還沒膩歪完呢,突然有個匆匆忙忙的腳步闖了進來,棠仰目色一壓,登時風起,身後的草瘋長起來,一把掀翻了不速之客。
方春雪大聲尖叫道:“你們兩個說完了沒啊有人調戲我!媽呀鬧鬼啦——”
明堂探頭,只見春雪姑娘被那草纏着腳腕摔了個四仰八叉,非常不雅。她還在尖着嗓子亂蹬腿扯那草,“這什麽東西!鬧鬼啦——”
“別喊了,那是棠仰。”明堂無奈道。
棠仰眉角跳了下,擡手收了那草。方春雪這才爬起來,仍在嚷嚷,“行行好救救我有人調戲我!”
“誰這麽想不開調戲——”棠仰說到一半頓了下,他看看明堂,明堂攤手。
原來方春雪不知何時真将那流裏流氣的頭發剪了,戴上了剛買的面具。天生盲眼陰瞳的人擋上什麽都架不住能看見游離于世間的陰物,她擋着只是不想讓人瞧見眼盲。本就五官端正,沒了劉海拖後腿,再加上那白瓷,竟然無端生出了些清冷高潔的意思,就連那身磨破了邊角的青色布裙都順眼不少,确實挺像“春雪”。
棠仰難得誇她道:“挺好看的。”
明堂順着說:“你上哪兒剪的頭發。”
方春雪聽見兩人誇她,得意起來,答說:“我随身帶剪刀的,這玩意兒辟邪。”
大抵女孩子都有愛美之心,得了這麽個面具她便狗窩裏放不住剩馍。明堂和棠仰從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草屑,方春雪餘光瞥見明堂剛才還好端端人模人樣的衣衫,現在領子有些卷了進去。她眼烏子滴溜溜一轉,脫口而出道:“不是吧——你說說你說說,姑爺真是令人嘆服。”
明堂見她目光落在自己衣領上,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棠仰也順着看過去,三人雖然一個在道觀裏長大,一個在一個地方過了半輩子,一個自小混跡三教九流間不幹好事。到底都是混世間摸爬滾打過的,瞬間明白了方春雪在胡言亂語些什麽,棠仰嗆了下,怒道:“閉嘴!”
明堂面不改色,理好衣領說道:“春雪你還是少說話,你一說就露餡了。”
三人從林子出來,鬼市集仍是熱火朝天,反正就是鬼氣朝天明堂和棠仰也看不見。來都來了,索性再轉轉,拿紙元寶買東西可比真金白銀劃算多了。倆人自然而然地又牽起手,棠仰邊逛邊說:“要不幹脆買點菜吧,明天吃。”
方春雪在後門插嘴道:“算了吧,指不定是哪個墳頭摘的呢。”
等轉回剛才那鬼大娘那兒,棠仰才想起剛才扔了的糖葫蘆,不過想想方春雪所言墳頭摘的,也就不想吃了,更不想細究這兒的東西都是哪兒來的。明堂臉上表情一言難盡,問棠仰道:“你吃了不要緊吧?”
方春雪又插嘴道:“估計不礙事。這兒正規得很,老有陰差力士過來喝酒,應該沒什麽太亂七八糟的東西。”
棠仰被她打斷,故意擠兌說:“你還挺熟悉的,有意把我倆往這兒領呢?”
方春雪不敢答了。三人溜溜達達轉到市集盡頭,鬼燈暗淡下去,攤尾有塊兒大石頭,仿佛路标似的,提醒着生人進入此處乃是陰陽交界、人鬼混雜之地。明堂不由多看了眼,結果一眼睨見那大石背後半蹲半坐着個紅衣女鬼,雖看不太真切,卻能感到她哭喪着臉。
棠仰見他停下不走了,便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也瞧見了那女鬼。仔細打量,才發現那女鬼不是哭喪着臉,而是帶了一張活靈活現的紙面,上面繪着落淚哭泣的表情。兩人對望了眼,邁步要朝她過去。方春雪在身後一把扯住兩人,壓低聲音慌張地說:“你倆過去幹嘛,那是個大紅大綠啊!你們見這市集上哪兒有大紅大綠的。”
确實,整個市集上連位衣着略微鮮豔的陰魂都沒有,顏色愈鮮愈可能是怨念極深的厲鬼,方春雪從來不敢和這樣的“大紅大綠”打交道,唯恐惹禍上身。
明堂垂眸看棠仰,“感覺她怪怪的,過去看看吧。”
棠仰點頭同意,方春雪大驚失色,往後倒退一步,棠仰幽幽地說:“不是還有我這個鬼見愁呢,你怕什麽?”
她想想看還是棠仰更可怕些,硬着頭皮躲在兩人身後走到了那大石頭旁。三人還沒開口,倒先把那女鬼吓一跳,半躲在石頭後面抽抽嗒嗒地說:“你、你們幹什麽……”
走近了發現那女鬼身上穿的竟是嫁衣,從頭到腳,就差個紅蓋頭。她小聲抽泣着,臉上扣着的那個紙面被淚水打濕了,暈開了墨汁黏在臉上,看得人頭皮發麻。
她一問幹什麽,反而把明堂和棠仰問住了——不幹嘛,就來看個新鮮?這不等着人家跳起來撓臉呢。這女鬼聲音細細的,充滿了對來者的膽怯,明堂蹙起眉,低聲沖棠仰道:“別說厲鬼了,她看着連冤鬼也不像。”
兩人雖知道了她是鬼,奈何五感俱閉,還得靠天生陰瞳來辨究竟。棠仰把方春雪推到前面,“到用你的時候了。”
方春雪兩手捂着眼,從指縫裏瞄着那嫁衣女鬼。看了兩眼,她“咦”了聲,放下手湊到大石塊邊彎腰取下了瓷面具,捂住沒盲的那只眼肆無忌憚地盯上人家,把那鬼吓得連連後躲,又低低抽泣起來。
方春雪放下捂眼的手,拿着瓷面具宣布說:“這不算鬼,是個生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