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五樁往事
天公作美大放晴光,滿園翠綠沐浴在金光中,餘下的躍進池塘裏閃閃發亮。微風撫過,水面上波光粼粼,幾尾游魚聚在一起張着嘴,有個毛絨絨的爪子飛快地抓過來,那幾尾錦鯉身經百戰,倏地就逃了。
貓咪抓了個空也不惱,想着整個宅院的人之前在忙,又沒了人喂魚,自己跑到竈臺上叼了塊兒幹饅頭撕碎了一股腦丢下池塘。紅魚兒游過來,争先恐後地咬。
“吃吧吃吧,養肥再殺。”老貓奸笑起來。
它跑去棠仰那兒,吃了個閉門羹。棠仰不知沒睡醒在賴床還是心情欠佳,總之是閉門不出。貓咪蹲在緊閉的門前咪了幾聲,內裏的人鐵石心腸。它又繞去明堂門前,明堂也虛掩着門,老貓從門縫裏一縮腰擠進去,見明堂破天荒在屋裏打坐。它不敢擾他,坐在門旁正大光明地偷看了會兒,明堂嘴唇微微一動,随即皺眉。他像是在說些什麽,老貓心下好奇,湊過去想窺聽,被正好睜眼的明堂逮個正着。
明堂不動聲色地把兩腿從床榻上放下,信手拎起老貓笑道:“你幹嘛呢?”
老貓嘿嘿嘿一笑,心虛得不行。明堂松開手放它一馬,貓咪蹭了蹭他的腿,趕忙轉移話題說:“我幫你喂魚了。”
明堂挑眉,仿佛在說“你轉了性這麽好心?”似的。他一挑眉半帶三分戲谑三分懶散,要不是長得好看早讓人亂棍打死了。他站起來推開門,蟬鳴伴着陽光一起烏壓壓湧進來,明堂低頭問說:“棠仰還沒起來?”
“沒呢,”日近正午,老貓嫌熱躲在屋裏不肯出來,躺在門檻後門回,“怕不是又在跟自己較勁別氣,以前他能把自己關在屋裏幾天不出來,或是幹脆不化形了躲起來。”
明堂恩一聲算是答複,自己過去敲棠仰的門。那人在裏頭果然不肯開,半點反應沒有。商家的事暫落,結局令人唏噓,棠仰獨自神傷無可厚非,但明堂仍有話想同他講,索性直接推門,誰料門栓竟然絆上了,這可稀罕了,畢竟平時他倆來來往往從不鎖門。
明堂推了推作罷,托着下巴想了會兒,威脅他說:“棠仰開門,你再不開我就往你樹上刻‘明堂到此一游’了,反正你也不疼。”
他煞有其事地喊,“老貓拿刀來!”
老貓在那屋配合地“哎”了聲,剛哎完棠仰刷地開了門,沖着明堂橫眉怒喝道:“你無恥!你敢!”
他吼完了又要摔上門,明堂反應奇快地一動腳卡住門板,笑眯眯地望着棠仰。
“別氣,我們談談。”明堂道。
說着,他從袖帶裏摸出個錦囊來抛給棠仰,棠仰伸手接了,打開一看,裏面裝了滿滿的糖蓮子。他更氣了,把錦囊丢回給明堂,“你哄小孩呢!”
明堂仍是笑眯眯地接了,棠仰卻也不再摔門,扭身就進屋去。明堂不跟進去,自己面朝門內坐在門檻上,手裏抛着那袋糖蓮子,“真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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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仰背對着他須臾,又挪過來,還是不回頭,卻把手伸了過去。
明堂把那錦囊放到他手心裏,這才正色道:“你有沒有什麽仇家?”
棠仰嘴裏塞了糖,悶聲道:“多了去了,春雪算不算?”
明堂心道她怕你怕得要死,嘴上不客氣地說:“我說的是要你死的那種。”
棠仰在屋裏踱步須臾,低聲說:“商安算不算。”
明堂目色一沉,回說:“你知道的,他不恨你。”
“他不恨我,我恨我自己。”棠仰立刻回說。
明堂嘆了口氣,知道棠仰根本是在拒絕逃避罷了,幹脆直言道:“李蓉不知道你的真身,商安也是個沒有法力的凡人。他們去找過你、也沒恨過你,可見是不知道喜子的事和你有什麽關系的。”
抓着錦囊的手指一緊,棠仰不吭聲,明堂繼續道:“可是商安直接道出了你是樹妖,還問你喜子的事真的和你有關系嗎。‘真的’這個詞,可見他動搖了,是誰告訴他你的真身的,又是誰告訴了他當年的事,一定有人從中作梗。”
屋內安靜下來,半晌,棠仰挨着明堂坐下來,托着臉發愣須臾,低聲喃喃說:“或許是喜子吧,她是最該恨我的人……我盼望着是她的陰魂來找我索命了。”
盼望。這個詞令明堂心裏又是一緊,他伸手摸了摸棠仰的腦袋,慢慢說:“商安和李蓉五十四年對她念念不忘,喜子那麽善良,怎麽會恨你呢?”
話音擲地,棠仰扭頭盯着明堂,出言便有些咄咄逼人道:“你只是認定那不是我罷了。若真是我做的呢,是我在夢裏想勒死喜子,是我把花轎掀進了東河,若就是我呢?”
他越說越大聲,發洩般地吼完了,驀地半垂下眼,好似失魂一般喃喃說:“你明白了嗎……你該怕我,離我遠點——”
“我不怕。”明堂沉聲道。
棠仰收回視線,他低着頭,兩手按着臉頰兩側,仿佛悄無聲息地拿手掌掩住了耳朵,“對不起,不該吼你。”
明堂置若罔聞,突然擡手一把扯掉了棠仰按在臉頰的手,他鮮少動作粗暴,棠仰心裏一跳,只聽見他大聲道:“我不怕!”
說罷,明堂音色才沉下來,柔聲道:“好了,我也吼了你,扯平。”
他站起來,沒再說什麽,只是又伸手在棠仰腦袋上,安慰似地輕輕揉了下,這才轉身走了。
老貓見他回來,打聽說:“他好點沒啊?”
明堂不答,把門半掩上,問說:“有什麽有意思的事沒?”
老貓翻了個身,“夜市,燈會。”
明堂靠在牆上搖頭說:“棠仰說沒意思。”
“那是,憲城的他看多少回了,當然沒意思。”老貓爬起來,“你們不會往外走點,城郊有夜市,賣的東西比城裏便宜,棠仰自己一個人又不會出城,他指定沒去過。”
明堂想想,也勉強算一個吧,遂問說:“在哪邊?”
老貓老實答道:“不記得了。”
真是白養個貓。明堂煞有其事地重重嘆了口氣,剛要坐回去,餘光瞥見門外有個人進到院裏。一身青色布裙,長劉海蓋過半面眼,流裏流氣,正是方春雪。
方春雪自己從後門進來,環視一圈沒見有人,大聲打招呼道:“棠仰,姑爺,貓爺,我又來了!”
老貓一聽自己被“貓爺”,頓時舒坦了,跳出去溜達到她身邊,“春雪姑娘,又來了。”
她滿嘴叫得亂七八糟,倒是怕棠仰怕得緊,反倒不敢亂喊。明堂也迎出來,問說:“春雪姑娘怎麽來了?”
方春雪大大咧咧地回說:“姑爺昨天不是說叫我再來嗎?”
明堂無語,本也是一句随口的客套話,她還真死皮賴臉地來了。也不知是一根筋兒還是故意的,總之來了也不好趕她走,便點頭道:“那你自便。”
順手一把抄起貓,明堂邊回屋邊說:“再想想呗,帶棠仰轉轉去,省得他悶在屋裏不出來。”
老貓被他抱着腰,面條似的垂着四條腿倚老賣老,“你放過我吧,我一個貓人家又不會賣我東西,湊一次熱鬧算了,老往夜市跑什麽跑,荒郊野嶺的。年紀大了記不住在哪兒。”
結果,方春雪湊過來,插嘴道:“姑爺要去夜市嗎?”
明堂想起院裏還有個長期流竄在各城各縣附近的地痞流氓,于是轉頭問她說:“春雪姑娘知道?城郊的夜市。”
方春雪忙點頭,獻殷勤說:“知道知道,那兒東西比城裏便宜,我偶爾也去轉轉。姑爺要去我可以帶路,今晚上正好出攤。”
依照棠仰的情況,只要不出憲城界,夜裏出去晃晃也無甚大礙。明堂想想就這麽單方面和方春雪點了頭,她得了表現機會還不夠,主動拿着掃帚打掃起衛生來,盡顯狗腿子本色。
這半天裏難得清閑相安無事,除了到飯點棠仰看見方春雪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翻了個白眼。他心裏還揣着事,懶得理她,飯仍是沒吃幾口就撂筷子。等他撤了,方春雪才敢夾菜,飯後還要洗碗。明堂想想沒人理她的時候這姑娘就在院裏幹站着,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于是沒話找話說:“春雪姑娘,方宅裏有沒有陰魂在?”
那當然是沒有的,畢竟棠仰乃是“憲城一霸鬼見愁”。方春雪認真地掀起頭發環顧四周,搖頭說:“沒的,棠仰在這兒哪個不長眼的敢硬留下。”
明堂自己就是個不長眼硬留下的,莫名被她罵進去,幹笑了兩聲,又沒話講了。
總算熬到天黑,明堂去喊棠仰,兩人在屋裏不知做了什麽交涉,可算把大爺從屋裏拖出來。棠仰一看方春雪摩拳擦掌,又要往回走,“她去幹什麽。”
明堂趕緊把他拉回來,“她領路的。”
棠仰打量她一番,沖明堂道:“錢袋子。”
明堂不明就裏,仍是取出來遞給了棠仰,棠仰轉手就抛給了方春雪,沒好氣道:“揣好了,丢了你這輩子別想再邁進憲城一步。”
方春雪莫名還挺感動的,大抵是覺得棠仰承認了她的“地位”,當小厮都能當得熱淚盈眶,着實令人嘆為觀止。
三人把老貓留在方宅裏,動身去往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