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四樁往事
商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中,靈堂大擺。商安和李蓉子孫滿堂,來憑悼的人也很多,明堂聽了幾句閑言碎語,才曉得商安的本家竟然在憲城,而非東河縣內,是娶了李蓉後才在東河旁另起屋舍生活下的。
李蓉年過古稀,腦袋卻很清明,毫不含糊,在商康忙不過來時能頂上,比他家那個大媳婦還要麻利。明堂忍不住小聲感慨說:“大抵是年紀大了,對生死看淡許多,老太太挺看得開的。”
棠仰本來在喝茶,聞言放下茶盞低聲道:“小蓉自小就喜歡商安,只是性格很要強。她家也是憲城大戶,因為硬要嫁過來,和家裏鬧翻了。”
明堂這才想起确實沒見過一個李蓉娘家的人來悼念。他覺出這裏面還有故事來,不吭聲了。李蓉忙完過來,棠仰似乎不想和她敘舊,立刻就問說:“念兒在哪兒呢?”
李蓉活到如今的歲數,自然也識趣得很,拄着拐杖道:“我叫小放帶你們去。”
悲痛被攔在蕭牆前,另有凝重聚在其後。小放把兩人領到客房,大媳婦也在忙,是乳母在照看商念。小孩仍昏睡不醒,被乳母抱在懷裏,眼下兩圈烏青,看着比昨天更難受了。
來的路上棠仰給明堂講了句從方春雪那兒聽來的,明堂心裏似有眉目,卻老抓不住重點。乳母把商念放在床榻上,明堂過去挽起小孩褲腳,這才發現那小蘿蔔腿上有一圈青紫,像是被人掐出來的。
棠仰把明堂拉出屋外,附在他耳旁小聲商量,“這宅裏應該是沒有東西在鬧。若是有,方春雪不可能不提。她心不壞,不會瞞着。”
無論是否有東西在鬧,暫且都沒法把商念的事和商安橫死、陰魂不見蹤影聯系在一起。明堂想了想,回說:“再去孩子屋裏看看吧。”
棠仰點頭,兩人不等小放,輕車熟路地又找過去。明堂學着上次棠仰的樣子,蹲在床邊上往地下看。有塊兒地磚上沾了些泥土,明堂胳膊夠長,伸進去用手指沾了下,臉色略變,縮回了手。
“怎麽?”棠仰見他似乎是有發現,問。
明堂把指尖上沾着的泥土給棠仰看,“是濕土。”
棠仰二話不說就把床整個往外抽,看得明堂愣了。這實木的床榻少說百斤,棠仰單手就輕輕松松地拽開了,露出床下的地磚來。
愣完了還得繼續,明堂繞過去把那塊兒沾有新鮮泥土的地磚掀開,只見這下面的泥土亂七八糟,像是被掀動過。明堂啧了聲,拿手往下挖了挖,結果碰到了個硬物。
“有東西。”明堂蹙眉,兩指發力,将那東西從土裏夾了出來。
幾乎是在那東西露出真容的瞬間,棠仰眼仁兒驟擴,臉色一變,劈手就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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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截樹根,約莫着二指粗細,還很新鮮,像是剛從樹上砍下來的。
明堂自然注意到棠仰臉色有變,關切道:“怎麽了?”
這截憑空冒出來的是樹根,好巧不巧棠仰本體也恰好是樹。明堂以為是為這個,安慰棠仰說:“巧合罷了。”
棠仰卻一言不發,手指收緊竟将那樹根生生捏碎了。他站起來,異常焦躁地在屋裏來回踱了幾圈,忽然大聲罵了句髒話。
明堂一把扯住他的手追問說:“你幹嘛。”
棠仰不轉了,盯着明堂定定地說:“你知道這是什麽樹的根嗎?是梨樹。”
明堂微怔了須臾,仍鉗着他的手道:“那又如何,巧合罷了。”
棠仰擡着眼望他,忽然冷笑起來,“你就沒想過真是我嗎?”
話音未落,明堂反而笑起來,堅定道:“我信你。”
棠仰眼裏仿佛有什麽一閃而過,他被明堂攥着的那手握緊了些,臉色稍緩。他望着明堂,默了半晌笑道:“別太信我。”
他雖然在笑,眉心兒卻擰着。說罷,棠仰甩開明堂的手,徑直往前院走,明堂忙跟上,思來想去沒想出說點什麽。
明堂與棠仰并未相處太久,卻就是相信此事一定與棠仰無關。他亦不清楚是否心底悸動擾亂了思緒——可是,那是棠仰呀。不知道的過去尚未解開,他卻只用它折磨自己。
這樣的棠仰,怎麽可能。
明堂脫口而出道:“我還是信你。”
棠仰腳下一頓,沒有回頭。
廳堂內,李蓉到底年紀大了,獨自坐下歇着,歲月蹉跎便格外明顯。棠仰走過去半彎下腰,輕聲問說:“小蓉,商安近日是不是帶念兒去過東河。”
李蓉慢慢地點了點頭,“去過,常去。他們兩個老是去那兒釣魚,一把年紀了,還不許人跟着。”
棠仰略微抿着嘴,一動不動盯着她半晌,才開口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李蓉布滿皺紋的臉即刻繃緊了,目光銳利地也回望起棠仰。兩人無聲地對峙半晌,李蓉颔首嘆了口氣。她放松下來,這一放松好像在頃刻之間又蒼老了許多,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含糊了,“是。他帶着念兒去喜子沒了的那個河沿了。”
棠仰吸了口氣,站直身子,卻用手捂住了雙眼。
李蓉眼裏湧起淚光,她繃着因為年老而下墜的嘴角,拄在拐杖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明堂适時轉身,意思意思回避了。
幾乎是在他轉過身去的同時,李蓉帶着哭腔道:“你說,我和他過了一輩子,他為什麽就是忘不了喜子。”
仿佛幽怨的少女,李蓉淌着眼淚,盯着棠仰執着地問,“為什麽?我和他過了一輩子啊——”
明堂心裏一緊,不由地去看棠仰。棠仰也側了身,他放下了手,垂着的眼裏複雜到令明堂腦袋空了。這不是他所參與的過去,是屬于眼前這個宛如少年,與曾經的少女的故事。
“他是不是終于等不及找喜子去了,那他頭七的時候還會回家看看嗎……他從河邊回來,第二天人就沒了,念兒也病了,他難道還要帶走我的念兒嗎?”
這句話仿佛成了壓垮棠仰的最後一棵稻草,他低頭狂奔出屋外,明堂立刻追了出去,棠仰一口氣跑到牆角才要轉身,這一回首卻撞到了明堂懷裏。明堂抱住他,棠仰把頭埋在他胸膛,卻仍伸手去推明堂攬着他的臂彎。
明堂不松,手放在他頭上順着那長發摸了摸,低聲道:“噓,沒事的,我來了。”
棠仰抓着他的袖子,于是一聲嗚咽仿佛隔了多年、終于從慢慢割着心的刀口傳到了世間。明堂兀自撫着棠仰的背,低聲說:“沒事的,我來了。”
棠仰貼着明堂胸口,聲音模糊,“你想知道喜子怎麽了,我告訴你。喜子嫁給商安的那天,迎親的隊伍被從地底冒出的梨樹根掀進了東河裏,連同花轎一起。五十四年,連屍首都找不回來——”
他驀地擡頭望着明堂,星辰般的眼裏含着易碎的光,“他們不知道喜子和一整個迎親隊伍是怎麽翻進東河裏的,可是我知道,那是梨樹的根啊……”
明堂怔在原地,他低頭看着棠仰,那雙眼裏的悲就像湖水,瞬間将明堂也拖了進去,溺得他無法呼吸。難怪,難怪棠仰不願開口。
那是梨樹的根呀。
即使棠仰親口所說,明堂心絞了起來,卻仍是不願相信。他拿指背蹭了下棠仰的眼角,強迫自己思索不停,低聲道:“棠仰,聽我說,你看到那些樹根把隊伍掀進東河了嗎?憲城不止一棵梨樹,你确定那是你做的嗎?”
棠仰推開明堂,自己面對着院牆急促地呼吸着,他眼前陣陣發白,半晌,才慢慢回答道:“我沒有看到。有人在東河上發現了紅綢,想起商家和沈家那天有紅事,消息這才傳回了憲城。我趕去看過,從河邊被翻動的土裏找出了許多樹根。”
他揉了下眼,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後來接親隊伍裏的人,屍首陸續找回來了些。只有載着喜子的花轎整個消失了,我知道那是我做的。”
棠仰擡頭望向明堂,半合上眼,“這不是第一次了。從前在睡夢中,院落裏我的根從喜子屋裏冒出來,若不是我聽到她喊我醒來,想必那次她已在睡夢中被我勒死了。”他睜開眼,悲戚不減,仿佛含着對自己的森森恨意,“如何,明堂,你還信我嗎?”
明堂避而不答,棠仰的話乍聽之下,确實令人難以信服當真與他無關。從此處隐隐還能聽見前堂孝子賢孫在哭靈,棠仰站在那哭聲裏,仿佛下一秒便要消失。明堂強定了定心神,開口道:“我信你。來,念兒的事我有些頭緒了,我們先去解決了再說。”
他不由分說地拉着棠仰的手往念兒休息的房間走,嘴裏喋喋不休道:“商安人沒了的同時念兒病了,春雪姑娘不是說陰差沒有拘走商安的陰魂嗎?我想他的魂魄此時應該是在念兒身上……”
說話間兩人到了門外,明堂停住,轉頭兩手托着棠仰的臉強迫棠仰望着自己,“聽我說,棠仰,冷靜些。商安一定有未了的事牽絆住不願走,這才附到了念兒身上。回答他,棠仰。”
門被推開,乳母和小放還在屋裏,被兩人突然闖進來吓了一跳。明堂臉色也不算好,語調便有些僵硬,“都出去。”
乳母和小放對望一眼,站起來小跑着走了,還不忘帶上門。
棠仰揉了揉眉心,失魂落魄地望了明堂一眼。明堂不開口,只退後到門口,沖他颔首。
床榻上躺着商念,小孩仿佛還在噩夢中,不安地握緊小拳頭。
棠仰走到床邊半跪下,明堂低聲道:“喊他,叫他出來。”
棠仰拍了拍臉,他閉上眼揉了揉眉心,再睜開時堅定了些,開口喊道:“商安!”
商念毫無反應,棠仰頓了下,又大聲道:“商安,你聽見了嗎!我是沈家哥哥,我來了!”
“商安!”
下一刻,念兒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