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四樁往事
商老太太見棠仰仍是一言不發地站着,自己走到圈椅前坐下,明堂這才松了手立在旁邊,一時倒像他是下人。老太太斜着眼睛瞥他,這才想起還多了個人,問說:“你是誰啊?”
明堂揉了揉太陽穴,剛要回答,棠仰總算是走了進來,順手帶上了門,替他說道:“他叫明堂,是個道士。”
商老太太點點頭,對明堂視而不見,只對棠仰道:“沈家哥哥,吃蓮子糖嗎?”
她邊說邊從袖口摸出個繡花小錦囊來,解開系帶。明堂偷瞄了眼,裏面真的裝滿了裹好糖霜的糖蓮子。他心裏咯噔一聲,壞了,這老太太不會是棠仰的舊情人吧。
棠仰終于緩緩笑起來,走到商老太太身前蹲下身,慢慢地大聲說道:“我不愛吃了,你吃吧。”
商老太太也笑,皺巴巴的臉仿佛年輕了些,說出的話倒很犀利,“我耳朵不背,你好生說話。”
棠仰笑容僵了下,難得見他吃癟,明堂忙抿嘴憋住了沒笑出來。棠仰不忘瞪他一眼,站起來步入正題道:“小蓉,這兒沒有外人,出了什麽事,你便直說吧。”
李蓉置若罔聞,慢悠悠地收起錦囊,自顧自講道:“我那時便猜過,你莫不是,真的是神仙下凡。商安說我白日發夢,他若沒死,瞧你一眼,如今也該信了。”
棠仰并不接茬,起身不語,李蓉只兀自絮叨着回憶說:“喜子沒了後,我們去沈家找過你很多次,沈叔說從來就沒有過你這個人——”
“別說了。”棠仰驀地打斷了李蓉,臉上陰晴不定,兩眼沉了下去。李蓉仿佛也才從舊日中驚醒,眨着渾濁的眼呆呆道:“沈家哥哥,對不起——我老了,糊塗了……”
明堂在一旁聽着,三言兩語便把這幾個人的關系理了出來。想必這個李蓉,還有死了的商安、棠仰,以及那個不能提的“喜子”。四人是青梅竹馬,兒時玩伴。
兒時……棠仰的年齡可對不上了。
明堂胡思亂想着,棠仰颔首咬着下嘴唇半晌,忽然出聲道:“小蓉,我不是神仙,是妖。”
明堂一怔,沒想到棠仰就這麽說出了口,李蓉也是頓在原地,棠仰一股腦繼續說:“沈家院裏的那棵梨樹就是我的真身。”他慢慢地笑,笑意卻一點都沒傳到眼裏,壓着的眉梢含着道不明的愁,他彎腰望着李蓉,好似眼前人并非古稀老婦,仍是不知經年叫着他沈家哥哥的玩伴。“你還記得嗎,喜子在樹上刻了畫,被她爹打了一頓。”
他伸手撫了下李蓉花白的頭發,“小蓉,商安怎麽了,你不告訴我,我怎麽向喜子交待呀。”
李蓉兩眼湧起淚光,她把兩手撐在拐杖上沉默半晌,回憶便慢慢地從眼底心間退卻。良久,她站起身過去推門,朗聲招呼說:“小放,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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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放從牆角小跑過來,附身道:“老太太。”
李蓉恢複了老婦人的威嚴,拐杖點着地吩咐說:“你去叫大媳婦把念兒抱過來。”
小放小跑着去了,明堂和棠仰跟出來,李蓉只扭頭對明堂道:“我家老頭子的事一定和念兒有關,你們先看看念兒吧。”
明堂看棠仰一眼請示,棠仰點了頭,他這才回說:“念兒怎麽了?”
李蓉嘆了口氣,“念兒前些天受了驚,說是有人夜裏摸他的手腳。商安一沒,他就昏睡不醒了。”
正說着,商家大媳婦抱着商念急匆匆地趕過來,那孩子瞧着不過六七歲大的年紀,在母親懷裏緊閉着眼不醒,似乎還在發噩夢,小嘴兒撅着。明堂上前看了眼,棠仰湊過來小聲道:“驚丢了魂兒?”
“不像。”明堂搖頭道。
大媳婦焦急說:“早先喊過,不見好。好幾天了只喝了些米湯,人都瘦了。”
明堂看看身後的李蓉,問說:“能帶我們去看看孩子住的卧房嗎?”
李蓉朝小放揚起下巴,小放帶路,大媳婦抱着商念剛要也跟上,棠仰攔住說:“你們留在這兒吧。”
大媳婦有些不解,又望回婆婆,李蓉又點頭同意了,她這才站住。其他人不清楚,明堂倒是明白棠仰的意思,萬一那屋裏真有什麽,再把他家大媳婦吓到了不好。
三人到了商念的卧房,小放也有些害怕的樣子,站在門口等着。棠仰邁過了門檻進屋,走到床前便頗為靈巧地附身趴下了,反倒把明堂驚了,扯他說:“你幹嘛?”
“萬一有人在床底下使陰招呢?”棠仰沒好氣道。
明堂想想也是,蹲下身子往床底下看了看。地上什麽也沒有,倒是有個小孩玩的布老虎,棠仰伸手把那布老虎夠出來起身端詳,明堂在一旁給他拍身上的灰,“白衣裳你就直接往地上滾,合着衣服不是你洗。”
“不是我自己洗還能是你洗?”棠仰眯着眼睛瞥他。
明堂挑眉說:“也行。”
小放在門外瞧着兩人,心底嘀咕句這倆人怎麽瞧着有點打情罵俏的意思呢?轉過身去不看了。
那布老虎瞧着也沒什麽問題的,明堂和棠仰都過了眼,又在屋裏轉了幾圈,實在沒發現什麽問題。明堂沒了頭緒,貼着棠仰低聲道:“該不會是孩子做噩夢吓出毛病來了?”
棠仰把他推開些回說:“這麽些天了人家可能沒找大夫看過嗎?而且商念的事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們得弄清楚商安是怎麽死的。”
明堂忍不住道:“商安是怎麽死的你問問李蓉,她還能不清蹙嗎?”
棠仰看傻子似地瞪一眼明堂走出屋外,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眉心兒擰了起來,此時不往回趕怕不是又要像上回去俪縣似的。上回老貓趁他睡着不知同明堂說了什麽,搞得兩人之間氣氛古怪,再來一出,指不定還得鬧出什麽亂子。
明堂在一旁道:“不行今天先回去吧,也找老貓商量商量,我們明天再過來。”正說着,他瞥見轉角處有個小丫鬟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一對上明堂視線,立刻縮回去跑了。
明堂心裏一聲嘀咕,許是下人好奇,只因在顧家有過一回,別搞得人疑神疑鬼的。
這邊李蓉自己拄着拐杖走了過來,老太太不用人摻着走得也挺穩當。她站在遠處望着棠仰站住了,明堂識相地沒跟過去,目送棠仰走回了舊日玩伴的身旁。
剛扭過頭,那小丫鬟竟然又回來了,趴在牆角看明堂。那小丫鬟看着十七八歲的年齡,素衣羅裙,一面劉海很長,蓋住了左眼,瞧着怪裏怪氣,細看倒也不像丫鬟。
那丫鬟見明堂看自己,竟然鬼鬼祟祟地招手示意他過去。明堂蹙眉,朝牆角走了過去。
小丫鬟果然等在牆後,走近一看,她長得倒是不難看,眉目清秀古靈精怪,只是那長長的劉海垂下來擋住一只眼睛,再好看的人也便沒了精氣神。明堂不着痕跡地上下打量了,見她身着打扮皆與商家下人不同,果然不是丫鬟。明堂略一拱手,不鹹不淡道:“姑娘有事?”
“哎,小道長,你們是來做什麽的?”那姑娘上來擠眉弄眼,反倒打聽起別人來。明堂淡淡回說:“主人家找。”
“我就說這家一定有事!”那姑娘倆手一拍,竟有些得意。她瞄了眼明堂,笑起來道:“小道長,你就說實話吧,你是不是也發現他家有事,來糊弄人的?”
明堂四兩撥千斤道:“怎麽,姑娘也是?”
“嗨,我沒你那麽大膽趕找主人家,我就是趁亂進來偷摸着吃點東西。”那姑娘說着,又趴在牆頭偷看了眼正在說話的李蓉和棠仰。
明堂雖說也在白住着人方家的宅子,仍是對她有些鄙夷,擠兌說:“白事的錢你也沾,夠缺德的。”
姑娘反而不高興起來,叉着腰回嘴說:“誰說我偷錢了,我只是吃點東西,你這不才是糊弄人家錢呢!”
“你怎麽知道我是糊弄人家錢呢?”明堂叫她給氣笑了,問說。
“你要真有本事,你能不知道跟在你身邊的那個是個妖怪?”那姑娘大大咧咧推了明堂下,絲毫沒發現眼前的人表情一變,嘀嘀咕咕說,“嗨,我要有你的臉一半好看我也扮道長騙吃騙喝,我這一點道骨仙風沒有,人家也不信啊!”
她見明堂還愣在原地,以為他是被“身邊有妖”吓壞了,難掩得意,“我可是見你是同行好心提醒你,謝謝我吧!”
明堂再度上下打量了那姑娘一番,這回未加掩飾,他目光落在她被劉海蓋住的左眼上,忽然明白了什麽。
果然,下一刻,那姑娘掀起長長的頭簾,露出只有眼白的盲眼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洋洋得意道:“我這只眼睛是天生的陰瞳,不但能看見你們做法開眼才能看見的鬼,還能分辨妖怪。”
明堂一拱手說了句“打擾了”,轉身就走。
在他身後,那姑娘不忘嚷嚷道:“哎,我住東河縣外,名叫春雪,有生意別忘了喊我聲,搭個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