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三樁往事
陳劉氏一開門就被棠仰身後的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半晌,才試探着問道:“這……是明堂道長吧?”
這才想起還不知道棠仰是誰,她忙又問說:“這位道長是……”
“我不是道長。”棠仰邊拴馬邊答說。陳劉氏将兩人領進小院裏,她遮遮掩掩偷瞄了明堂半天,才鼓起勇氣問說:“道長這是做什麽?”
棠仰搶先答道:“別理。”邊說,他邊蹙眉環顧四周,不等陳劉氏往前便自己轉到後院去了。明堂笑笑,取出那雙紅繡鞋遞回陳劉氏,開口說:“夫人,這是雙壽鞋。”
陳劉氏吓了一跳,不由“啊”了聲,鞋頓時成了燙手山芋,她兩手捧着,扔也不是,僵在那裏。
大抵是年輕婦人,沒得在白事上見過的機會。明堂見她吓得指頭都不敢動了,又把繡鞋拿回來解釋了幾句,陳劉氏點頭聽着,臉上有些後怕。
這邊剛說完,那邊棠仰背着手回來了,劈頭蓋臉就問說:“夫人,那棵榆樹叫你們砍了後拿來做什麽了?”
陳劉氏一愣,她看看明堂,因為不知棠仰姓名,幹脆暫且稱呼說:“小先生,有年我們房梁垮了,那榆木叫我們砍了拿來填梁了。”
話音剛落,棠仰轉頭又進屋去,明堂忙跟上,反而是主人家陳劉氏落在外面不敢跟去了。棠仰擡着頭看,果然見卧房頂上有根梁稍新些,他只顧仰頭,撲通一聲撞到明堂懷裏,明堂把他扶住,問說:“發現什麽了?”
“那棵老榆樹都長臉了,他們還敢砍了做梁。”棠仰自言自語,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少拉拉扯扯的!”
明堂猜測棠仰真身應是木靈一類的,他也往頭上看,明白過來,放開握着棠仰肩膀的手說:“是有樹妖作亂,死了還是跑了?”
棠仰沒好氣道:“都在作亂了,你說是死了還是跑了?”
明堂瞄了眼棠仰問,“你能找到嗎?”
“不用找,都給砍成這樣了,跑不遠。”棠仰答說。兩人一時陷入沉默,看起來陳劉氏的煩惱似乎都是因為夫妻倆砍了原本院裏的那棵已有靈識的榆木造成的。只是那樹早就死了,妖靈卻不散,整夜來鬧陳劉氏——說鬧吧,除了那雙紅壽鞋,也沒真的傷害過她。
以明堂的風格,肯定是揪出來那作怪的榆木妖揍一頓問清楚。他打定主意,走出去對還站在門外的陳劉氏說:“夫人晚上到別處房間避一避,我們留在卧房裏等那東西回來。”
陳劉氏連連點頭,棠仰卻在一旁低聲說:“哪個我們,我要回去了。”
Advertisement
此話一出,明堂與陳劉氏都看了過來,棠仰只避開兩人眼睛鐵了心似地往外走了幾步。擡頭看天,日頭已稍往西沉,棠仰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扭身去牽馬,“我把馬騎走,明天來接你。”
明堂懵了,追過去愣愣問說:“來都來了,解決完再走也不遲啊。”
棠仰不理他,把馬牽到門口翻身上去,才悶悶地道:“你自己能解決的,我不該跟來。”
明堂更加懵了,棠仰的心思太難猜,莫不是自己又說錯話惹他了?他一把抓住缰繩不松,棠仰又看了眼天色,慢慢笑了下沖他道:“與你無關,我真的得回憲城去了。”
陳劉氏也追出來,見狀打圓場道:“道長不行先回去吧,我晚上找個別處借宿,明日再來也好。”
明堂瞥了眼頭頂,天色稍顯暗淡,夏日天黑得晚,但他們一路打聽着找過來耽擱不少時間,到時時辰已經不早了。他忽然福至心靈,也翻身上馬,回頭對陳劉氏道:“夫人安心,明日我再來。”
陳劉氏憂心忡忡點了點頭。明堂這才對棠仰說:“回去吧。”
棠仰不多言,沖陳劉氏略一颔首,馬蹄揚塵而去。
天際是交織的夕陽,棠仰駕着馬一言不發,衣領高高貼在後頸上遮了個嚴嚴實實,随風揚起的發梢有些微卷。明堂把腦袋靠在他背上,忽然出聲說:“我問你,無論走了多遠,天黑前你都得回去,回憲城,對吧?”
棠仰仿佛背僵了下,沉聲說:“與你無關。”
嘴上這麽說,他卻擡頭瞥了眼天,血色夕陽燒到了臉上,明堂趁亂抱着他腰的那手緊了緊,于是紅仿佛又燒到了腰上。棠仰不由地眯起眼,仿佛有些困頓似擰起了眉心。明堂便笑,一手仍扶着他的腰,一手卻朝上挪,貼着他的耳畔說:“棠仰,我不信你真有幾千歲了,你連謊都不會說。”
明堂的嗓音低沉,點的那胭脂卻不知是哪家的,飄忽忽的香。棠仰不知不覺竟閉上了眼,他心弦剛一緊,才發現缰繩已被明堂牢牢握住了,這才放心地反倚在了明堂懷裏,歪過頭去。
他是終于安心了,明堂卻焦躁起來。早知如此便不該要棠仰跟過來,眼看夕陽也在暗淡下去,幸好自己跟着回來了,要不正在馬上棠仰昏過去,這還了得?
明堂低頭看了眼棠仰,血紅裏他的指尖正在變得透明。明堂微訝,小聲喚了他幾句,卻沒得到回應。
暗自懊悔,明堂一甩缰繩,快馬加鞭望回趕。
殘陽拖着最後一點尾巴徘徊在天盡頭不肯離去,傍晚的風總算不那麽燥熱,陣陣吹來搖晃着草木沙沙作響。老貓急得團團轉了兩圈,也不怕人聽見,仰着嗓子喊道:“棠仰!棠仰你在哪兒呢——”
早上它醒了見明堂像是要出門的樣子便有種不妙的預感,到現在了方宅裏還沒個人影,怕不是棠仰跟着他去了。老貓氣得喵喵叫,蹲在後門口暗暗發誓要把明堂那張好臉撓個稀巴爛,剛舉起爪子,便見一批馬載着兩人急停在門口,明堂跳下來抱着棠仰就往屋裏跑,還不忘沖老貓吩咐道:“馬是借的,別讓跑了!”
老貓氣急敗壞,“我是個貓,你讓我怎麽牽馬!”
明堂才不理他,棠仰雙手都變成了透明的樣子,他打橫抱着他一路跑進來,又颠又晃,棠仰衣服都颠擰巴了,人不見半分要醒來的樣子。明堂有些慌神,把他輕手輕腳放在自己睡的床榻上,又喊他說:“棠仰!”
棠仰慢慢地吸着氣,嘴唇動了動。
身後,老貓進到屋裏,它跳上床塌,用鼻子蹭了蹭棠仰胳膊,對明堂說:“他沒事,只是還需要緩緩。我們出去,別吵他。”
明堂猶豫了下,低頭對上老貓綠森森的圓眼睛,自知稍微理虧,跟着貓離開,順手帶上了門。
“你們上哪兒去了?”一人一貓坐在臺階上,老貓哼哼着問。
“俪縣,”明堂說着,有些後怕,“幸好是俪縣。”
“幸好?”老貓尖聲叫着,背上的毛炸起來,“你該幸好你把他帶回來了,不然天涯海角我也撓開你的喉嚨!”
明堂托着臉不吭聲了,老貓似乎也反應過來自己說太狠了,舔了舔爪子又說:“也怪棠仰自己,你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嗎?”
明堂剛要開口,老貓忽然立起身子,一爪放在他膝頭語重心長道:“棠仰辦的傻事多了去了,你要對他沒那個意思,就……算了吧。”
又是“沒那個意思”又是“算了”,明堂愣了半晌才回過味來老貓到底在說什麽。他着實呆住了,頓了須臾才說:“我是來憲城尋人的。”
“尋人——你要找誰?”老貓把爪子收走,蹲在旁邊問道。
湊巧,屋裏傳來一聲沉吟,明堂頓時站起來推門進去,順手一帶把老貓給關在了門外面。棠仰仍然沒醒,反而蹙起了眉,他嘴唇掀動了下,用氣音說了什麽。
明堂把耳朵貼過去,聽見他說道:“喜子……”
如遭雷擊,明堂怔在原地,腦袋空了,心也空了。隔過許久他才緩緩站直,仍在昏睡的棠仰毫無所覺,翻了個身背沖明堂,松了的後衣領沒掩住脖頸,露出些許那暗綠色的印記。
明堂腦袋裏炸了下,不由自主地伸手将那衣領又往下扯了扯,被小心遮掩的印記終于現出真相——
那是一塊兒小兒信手塗鴉般的圖畫,兩個小孩手拉手,笑得正歡。
明堂只覺頭昏腦脹,他蹑手蹑腳地推門出到屋外,老貓湊上來急着問說:“怎麽樣,人醒了沒?”
“沒有。”明堂搖了搖頭,扶着額角揉了半天,才又坐回臺階上。老貓見他低落得不正常,咪咪交了兩聲問說:“你怎麽回事?剛才話還沒說完呢,你找誰呢?”
明堂不答,慢慢地去解腰帶,他還作女子打扮,這畫面實在過于詭異,老貓吓得背又弓了,“你幹嘛!”
只見他解開半面衣衫,露出的臂膀上竟然有些蜿蜒虬結的黑色印記,如炸開的驚雷,盤桓在明堂背上。老貓不愧見多識廣,目瞪口呆道:“雷擊印!你——”
“我以為棠仰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明堂苦笑着,穿好衣服回答說。他轉回去面對着老貓,愈發笑得苦澀,“好像是我自作多情了。”
老貓迷茫起來,“雷擊印和找人有什麽關系?”
“說來話長了,不過這印記有他的原因在。”明堂想了想回說。
老貓跳起來,“你不會是尋仇吧!”
明堂搖頭,“當然不是。”他似乎不想再說有關自己的事情了,倪着遠處那棵參天梨樹慢悠悠地說:“棠仰的本體是那邊那棵梨樹,對吧?”
“你怎麽知道的!”老貓又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