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樁往事
日近黃昏,金紅的光霞一路暈到了地上。棠仰坐在房檐上眺望遠處,時不時啧一聲,顯得有點急躁,倒是明堂不緊不慢地該幹嘛幹嘛——總歸他也沒什麽正經事做。老貓半下午的時候溜去了顧府,到現在還沒回來,棠仰按耐不住,喊明堂說:“不會出什麽岔子了吧?”
“沒事,多大的貓了。”明堂擺擺手道。
對貓來講,老貓的年歲實在是高,但若是論妖可就有點不夠格了。棠仰朝他翻了個白眼,嘴上道“我去迎迎看”翻下屋檐,腳剛落地,油光水滑的大貓順着門縫擠了進來。明堂本想把它抱過來,一想到那個彩姐兒可能同樣在貓身上,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
“怎麽說?”棠仰蹲在它身前托着臉問。
“來了。”老貓含着下巴答。話音剛落,它鼻子抽了抽,眼仁兒頓時泛出青光,立起前爪作了個揖,卻不是對着棠仰,而是稍遠些抱着胳膊的明堂,“仙君。”
棠仰沒回頭,只是挑了挑眉,明堂也無甚反應,沒聽見似的湊過來問說:“彩姐兒?”
“彩姐兒早已死了,我是青鬼。”借着老貓的口,青鬼答說。
棠仰見狀自己往後捎了捎,把地方騰給他倆。明堂張口又胡言亂語說:“你有何怨情?”
也不知是不是沒頭沒腦那句仙君給他喊飄了,真把自己當城隍老爺或是閻王爺了,棠仰在他胳膊上拍了下,提醒他正形點。
青鬼放下兩爪,貓鼻子抽跳兩下,“我們無意害人,只想回到冥界去。”
棠仰适時插嘴道:“這不也從顧家出來了,回去啊。”
貓眼瞥他一眼,複又望回明堂,答說:“仙君有所不知,顧府上那并非五鬼運財術,而是個縛陣,我們就算逃回冥界,也能再給拘回來差遣。”
棠仰見自己又被無視,撇撇嘴沒說什麽。明堂似笑非笑道:“顧老爺還有這本事?”
青鬼避而不談,只說:“顧老爺不但想要財,還要奪人陽壽為自己續命。他家那兒子本就是個短命的,續不了幾年,便把主意打在了下人身上。如此何嘗不是損我等陰德?我們沒辦法,便只能在宅裏鬧,鬧到他受不了了,便找上仙君清理家宅。”
這番話倒讓明堂與棠仰反應過來,顧老爺雖能差遣五鬼,卻不能随心所欲控制住,十有八九是得人指點。兩人對望一眼沒有做聲,青鬼擡頭看了眼天色,又道:“時間差不多了,關節兒便在前院棺上。”
說罷,老貓打了個噴嚏,随即眼內青光退去。老貓喵喵兩聲,沖棠仰道:“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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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仰想了想,回答說:“跟猜的差不多。”他轉頭又對明堂道:“顧老爺怎麽辦?”
明堂攤手說:“五鬼回了冥界,自然也不會放過他。”
事不宜遲,兩人把老貓趕進院子裏,掩上門馬不停蹄又往顧宅去。路上,棠仰有一搭沒一搭和明堂聊些,蹙眉道:“五鬼自然是知曉有人指點顧老爺的,卻閉口不提,想必是個人物。”
“這得是許久以前發生的了,搞出這檔子事來,法術至今仍在生效,當然是個人物。”明堂滿不在乎說,“你有什麽印象嗎?”
照理說這樣的強者過境憲城,棠仰多少是能感到些的,他抱着胳膊邊走邊回憶了一路,直到來了顧宅後門,仍是沒覺出什麽端倪,搖頭說:“沒印象。”
“罷了,大抵早沒影兒了,還留在這兒,顧老爺也不會找上我。”明堂安慰說。
這些棠仰自然也是明白,兩人推門,果然沒落鎖,便輕車熟路地自己進去了。先前同青鬼交涉完,偌大的顧府仿佛恢複原狀,雜草叢生,冷清至極。順着長廊往前院走,竟也沒碰到有人,顧老爺不見蹤影,棠仰側頭盯着那些幹枯的藤蔓看個沒完,藤蔓毫無反應。
明堂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側頭問說:“你在看什麽?”
棠仰搖頭說:“靠你自己了。”他又揶揄道,“仙君。”
路過水池,不經意一瞥,明堂拽住棠仰,示意他瞧。只見淺淺的池水底竟壘着森森白骨,粗略一眼都分辨不出究竟有幾人葬身在此。棠仰厭惡地皺起眉,“顧家還真成了死人開會。”他反倒安慰明堂起來,“想開點,肯定還有活人,得有人照顧顧老爺起居。”
明堂不答,兩人暢通無阻地到了前院,空蕩蕩的前院,松鶴延年照壁前是一口巨大的木棺,載着耀目的金山,沒入土地三分。
棠仰立在遠處不往前走了,明堂沉默着上前,手剛挨到金山,身後忽然一聲怒喝響起,“別碰!”
明堂被吓了一跳,不由回身,顧老爺披頭散發面露兇相沖了出來要朝明堂撲去,被棠仰單手提了回來。他到底身無法術,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輕而易舉就被制住了。明堂立刻朝着他将那金山搬開,意外的,那山并不似看上去沉甸甸,擲在地上又分明是實心的。只見金山下壓着一張空白的黃紙,倒是從沒見過貼符返着貼的。顧老爺掙紮着要阻止,明堂伸手便将符紙揭了下來。
黃紙拿在手裏,明堂卻又愣了。那紙上并沒有些上任何丹書文篆,只有一個黑乎乎的掌印,五指并攏在一起印在符紙上。
棠仰見明堂表情有異,出聲問說:“怎麽?”
明堂把那印着指印的符紙舉起來給棠仰瞧,顧老爺面如死灰,僵在原地,棠仰也是一愣,轉頭問顧老爺說:“這是什麽,誰給你的!”
顧老爺神叨叨地環顧四周,顫抖着聲音答說:“一個、一個路過憲城的術士給的,就是他教我的!”
快步走過來,明堂蹙眉又問說:“那人什麽樣?”
“一個男人,就是一個普通男人!”顧老爺冷汗直冒,話音未落,院內無端掀起陣陣邪風,呼嘯着越轉越大!那風卷成了一團模糊的黑,隐隐夾雜着厲鬼兇嚎,将那仍在地上的金山都吹得晃動起來。顧老爺吓得一味叫喊,明堂暗道不好,擡手拽過棠仰,“松手!”
棠仰不由放手,被拽到明堂身後。那邪風眨眼刮到顧老爺身前,風中好似顯出五張顏色各異的猙獰鬼面來,明堂大喊道:“等等!我有話要問——”
來不及阻止,那風瞬間吞噬了顧老爺的身軀,愈旋愈速,仿佛要生生剜去他的血肉!顧老爺哀嚎起來,棠仰扯着明堂衣袖向後退了幾步,邪風原地鑽進了土裏,只留下了一具幹癟的皮囊在原地。
适才還面目俊朗的顧老爺此刻已成了油盡燈枯的老人,皮膚松垮地垂下來,兩手向前伸着,仿佛徒勞地要抓住什麽。渾濁兩眼不甘地瞪大,望向院中那口棺木。
“死了。”棠仰從明堂身後探出頭來,簡短道。
“快走。”明堂來不及感慨,抓着棠仰的袖子就往外走,邊走邊說,“顧府上一定還有活着的下人,他們看見了會報官的,剩下的就交給官府了。”
棠仰被他拖着,不解說:“你跑什麽?”
明堂頭也不回道:“被人看見了我們解釋都解釋不清!”
兩人從後門跑了,故意将門大敞開。曾經典雅寬大的宅邸被貪念填滿了,留下自作自受的惡果再度清空,等待着誰人發現,編撰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故事,警醒着下一個來者。
直到快回了方宅,明堂才放慢腳步,棠仰終于沒憋住笑個不停,笑夠了才拍着明堂的肩膀道:“你做了什麽虧心事這麽怕官。”
明堂無奈道:“我們平頭老百姓,哪有不怕官的。”
方宅裏,老貓上蹿下跳,多嘴打聽着後續。棠仰添油加醋繪聲繪色,聽得老貓毛都炸起。明堂坐在門檻上看他倆瞎鬧,不知不覺愁眉苦臉起來。這可好了,忙活兩天,錢一分沒到手。
饒是如此,還是決定下館子。憲城城裏到夜也熱鬧,酒肆張燈結彩,街上人頭攢動。顧宅的詭事長了翅膀,瞬間便取代了李家,成為茶餘飯後新的談資。兩人一路走一路逛,聽了不知多少個版本。棠仰手裏抱着老貓,不禁感慨道:“真是壞事傳千裏。”
“可不是。”明堂點頭附和說。
對面有個人同他們擦肩,又轉回頭興奮地說:“哎,你這貓可真醜!”
老貓舉起爪子要撓他,被明堂按了回去。那人縮縮頭嘟囔着“還能聽懂人話”走了,棠仰樂得不行,撓着它下巴說:“你看,不是只有我說你醜吧!”
老貓不服,在街上公然說人話道:“人家明堂怎麽就不說!”
棠仰立刻把老貓那張賊兮兮的老臉舉到明堂臉前,“明堂,你說它醜不醜?”
明堂看看眼內充滿渴望的星星的老貓,又看看身邊滿面春風的棠仰,揉了揉額角沉默了。老貓大怒,從棠仰懷裏掙脫出來扭頭跑了。
盡管錢袋吃緊,也還是湊了桌好菜,算是慶祝一樁事了。雖說顧家此事離皆大歡喜太遠,但總歸是沉冤得雪,也算造化。自從明堂來了,棠仰頓頓吃得好,心情大好,也就忘了打探青鬼的那句“仙君”。
不過,回去的路上,他還是回憶起來,光明正大敲詐說:“一串糖葫蘆,我就當沒聽到。”
明堂見他在興頭上,兩眼亮晶晶的,比天上繁星還耀眼幾分。他默了片刻,低聲說:“你是木靈,對吧?”
棠仰臉瞬間垮了,一言不發扭頭就走。明堂心裏咯噔了聲不敢再接,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方宅仍是沒人點燈,後門開了條縫,遠遠的,棠仰看見有個年輕美婦站在門口,背着個小包袱不安地攪着手。
那婦人也看見了棠仰,猶豫了下,沒有上前。棠仰面無表情地走到門旁,婦人屈膝揖了揖,問道:“是明堂道長嗎?”
明堂也跟上來,聽見自己名字從生人嘴裏冒出來,還沒開口,棠仰側了側身道:“找他。”
他閃身進去,把門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