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樁往事
堤上楊柳依依,早已褪去柔嫩,濃綠上覆着層薄薄的灰。棠仰坐在草地上托着臉看明堂一片一片細細挑選柳葉,明堂垂下眼不說話時長長的羽睫投下小片陰影,堤岸上只有星辰月明,昏暗裏哪怕捧着的是柳葉,他也有種莫名的深情。
棠仰騰地臉紅了,別開頭不再打量他。明堂摘了葉子收好,回到棠仰身邊拍了拍兩手上的灰,瞥眼見棠仰兩頰上淺紅,也不戳破,只笑道:“回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地往方宅走,路上,棠仰揉了揉眼,驀地說:“你有什麽打算?”
“明天再說呗。”明堂信口答了,快步趕上同他并排,“總也不能半夜擾人美夢吧。”
“我是問你打算在方宅停多久!”棠仰沒好氣道。
“幹嘛,趕我走啊?”明堂偷瞄了眼棠仰,心道怎麽忽然提起這一茬,正摸不準呢,棠仰低下頭,臉上陰晴不定說:“別來招惹我,離我遠一點。”
明堂一愣,不由地站住了腳,棠仰含着下巴只顧自己往前走。街上空無一人,偶有三兩庭院點着不知為誰留的燈,他飛快地從那些光影下而過,一眨眼暖色還未來得及停留便又掠走。明堂心底剎那緊了下,快步追過去,不顧手上有灰,一把扯住棠仰的手,把他拽得一個踉跄,被迫扭過身來。
“棠仰,聽我說!”明堂攥着他的手,對面的人眼裏詫異未收,“我……對不起,那天突然親你。”
棠仰臉倏地又紅了,立刻去甩他的手,嘴上嚷嚷道:“你給我滾——”
明堂硬拉着他的手不放,一股腦地沖他說:“還有那天說的那些話,對不起,你不想聽,我不會再說了……我——”
他卡了殼,這要怎麽說,我一時貪圖你的好相貌?越聽越混球兒了!明堂終于也後知後覺稍稍鬧了個臉紅,緩緩松了棠仰,拿手背按在側臉上,試圖給自己降溫。
結果這擡手,把兩道灰蹭到了自己臉上。明堂毫無所覺,棠仰本來扭開頭默不作聲,餘光瞥見他人宅邸內偷溜出的燈影照亮明堂半面,俊秀非凡的臉上挂着兩道黑灰。棠仰忍不住噗嗤笑了,心裏有些無奈,低聲道:“好吧,我原諒你了。”
他從袖口摸出塊兒手帕來,遞給明堂,“擦擦,灰蹭臉上了。”
明堂愣愣地接過手帕蹭了蹭臉,睜着眼睛遞回給棠仰,棠仰一笑,轉身道:“洗好了再還我。”
兩人仍是一前一後,棠仰走出幾步,又低聲道:“洗得時候仔細點,上面有刺繡。”
這夜顯得格外短。明堂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一會兒是幼時同白胡子老道師父在山上,眨眼又成了剛下山時。腦袋還未來得及休息,天已不由分說亮起。索性起身打水洗漱,順便把棠仰的手帕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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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色的手帕很幹淨,除了明堂用過的那一小片兒有些灰痕。一角上繡了兩朵白色的梨花,繡工實在不敢叫人恭維。手帕有些年頭,被磨得邊兒都毛了,但主人顯然很珍視,規整地疊着。
明堂對着天光展開手帕,盯着上面的刺繡看了半晌,心道這不會是棠仰自己繡的吧?
他把手帕浸進水裏,毫無所覺自己酸溜溜的:莫不是心上人送的。
待他把手帕晾好,棠仰也睡醒起來了,頂着亂糟糟的頭發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明堂回頭随口問說:“這上面的花是誰繡的?”
棠仰一聽,精神不少,沒好氣道:“要你管是誰繡的。”
明堂挑了挑眉不再多嘴,兩人吃了早飯,這才想起昨天摘的那些柳葉來。好在收在錦囊裏還沒幹掉,棠仰湊在旁邊看,見他那錦囊繡工極佳,不由以牙還牙擠兌道:“誰送的錦囊?”
誰料,明堂老老實實答說:“師弟做的。”
棠仰被噎了回去,半天才咬牙回了句,“他手可是夠巧。”
明堂不置可否,纖長的手指将那幾枚柳葉撿出來,沖棠仰說:“你回避下,我得施些法術。”
棠仰剛要硬跟去,這才想起自己是妖,幹巴巴地哦了聲,一眨眼溜了。明堂仿佛仍是不放心似的,回了自己住着的屋子,兩手一送關起了門。
門将掩上,棠仰便從樹後探出半個腦袋來,身後的牆頭上趴着來去自由的老貓,邊曬太陽邊甕聲甕氣地說道:“老天,你不會真看上他了吧?”
“要你管。”棠仰頭也不回地說。
“看上人不好,偏偏還是個道士。”老貓不客氣地嘟囔起來,“你可別忘了……”
“我有分寸。”棠仰不耐煩地打斷它,老貓卻仍喋喋不休,“他顯然不是個在憲城長留的主,你就算真的春心蕩漾,也該——”
話音未落,老貓身上的毛炸了起來,牆頭上攀着的地錦野藤不知何時湧到了四周,将老貓簇擁在中間,柔軟的葉子随風點着頭,邊緣卻折出異常鋒利的光澤。
“好好好,我不說了。”老貓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嘟囔道,“至于嗎你。”
眨眼牆上恢複如常,老貓洩憤似的,用爪子扒拉了兩下旁邊的葉子,“小心些總歸沒錯,那小道士不是常人。”
“有完沒完,你是我媽嗎?”棠仰受不了了,回身擡起手要趕老貓走,老貓立起小短腿沿着牆頭輕快地要逃,等他倆鬧完,那邊明堂從屋裏出來,見遠處棠仰點着腳對着圍牆,忍不住笑起來,揚聲揶揄他道:“怎麽,跟牆置什麽氣呢?”
明堂走過去,棠仰皺着眉念叨說:“我早晚拔禿它!”
那邊倆爪子扒着牆冒出個毛頭,老貓閑閑道:“你拔禿我我也拔禿你。”
眼看兩人又要鬧得雞飛狗跳,明堂連忙打圓場說:“我去顧家了,等我回來煮紅豆湯喝。”
棠仰立刻說:“多放冰糖。”
明堂恩了聲,剛想擡手揉一把棠仰的頭發,舉到半中央想起什麽,驀地收了回去。棠仰自然也瞧見了他這動作,兩人尴尬地對望了須臾,棠仰咳嗽了下,小聲說:“要不,我和你一道去顧家吧。”
明堂一愣,“你确定?算了吧,誤傷到你怎麽辦。”
棠仰哼了聲,“就憑你?我白活這麽些年。”
明堂見他意已決,也不再相勸,兩人從後院出來,照常不落鎖便走。并肩而行,經歷了昨夜一番,氣氛莫名有些尴尬,明堂正欲說些什麽打破沉靜,棠仰卻先道:“閻王要你三更死,便等不到五更。”
“什麽?”明堂一時沒聽懂他所指為何,不由問道。
“我說,死在除夕夜的顧家老爺。”棠仰解釋說,“閻王要他今年死,大羅金仙也留不到明年。”
明堂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脫口而出道:“棠仰,你——”那句“知道些什麽”還沒說出口,棠仰冷哼了聲,自嘲般說:“是呀,我什麽都清楚。”
他站住腳,盯着明堂定定道:“我是妖。人的這些事,冤有頭債有主,我管不了。”
然而等了半天,明堂神色未變,只是淡淡地說:“你說的對。你是冤有頭債有主,我也只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罷了。”
說話間顧府已至,小甲早在門口望眼欲穿,一見明堂身旁站着昨天那小公子,想到市井傳言中明堂道長是孤身在憲城落腳的,一時不知該不該上前請教棠仰哪位,正猶豫呢,棠仰主動開口說:“我是他師兄。”
明堂忍笑點頭,算是默認了。小甲将兩人帶進宅院裏,說:“老爺要我問問道長,需不需要我們回避。”
“不必。”明堂邊走邊取出錦囊,從裏面揀出個疊成五角的黃紙包攥在手裏,“宅裏的人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棠仰東張西望,随口說:“我說你摘柳葉做什麽,原是辨不出來。”
“早知你跟來,也不必折騰這些了。”隔着黃紙依稀還能摸出來裏面包着的柳葉,略微幹枯的葉子随着五指收緊發出些微不可聞的脆響。明堂說罷,緩緩吸了口氣。
穿過一進進庭院,顧鴻果然候在亭下。棠仰略一蹙眉,低聲說:“不施些法術,我也辨不出來。”
不知不覺日進正午,八月暑氣未盡,顧鴻立在陰涼裏。小甲過去站在他身旁,顧鴻剛要開口,明堂搶先道:“顧老爺随我來。”
四人沿着另一條游廊在宅院裏,明堂在心裏默念咒言,掌心中握着的紙隐隐發熱,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層綠色的水霧。四人一言不發地過了三進院子,小甲頭上漸漸出了層汗,偷偷瞥向前面的三人。顧鴻仍是風輕雲淡的樣子,明堂只顧自己迎頭朝前,唯有棠仰東瞧西看,目光在角落裏匆匆行過卻不停留的下人身上掃來掃去。
明堂掌心攥緊,在那層水霧般的淡綠後,原本繼續向前延伸的庭院突然模糊不清,與此同時,那些有意從四人眼角餘光中走過的下人們扭動起來,軀幹消失不見,僅剩下了衣衫仍在移動着!那些衣衫仿佛投入水中,随着行進輕輕飄蕩,明堂置若罔聞,神情不變,兀自朝前,身後,棠仰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貼過去用氣音道:“別走了,我們在打轉了。”
明堂腳下一頓,眼前模糊的庭院随着棠仰的話透明起來,院中空空蕩蕩,就連游廊與鋪地的磚都消失不見,僅剩下正中間一副掉漆了的木棺,上面壓着座真金打造的半人高“金山”,只是本應盤踞在上面的沒了,留下五個空位。
棠仰原本攥着明堂的袖子,見明堂兩眼失神地盯着庭院中央不動了,忙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照壁上雕着松鶴延年圖,他兩眉緊擰着,又喚了聲,“明堂!”
明堂仍是毫無反應,棠仰低頭看了眼自己拉着他衣袖的手,終于回過勁兒來,一把掰開了他攥着符紙與柳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