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雖然只是換了個稱呼,但白緞卻覺得自己與周陌之間明顯親近了許多——也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那麽奇妙,周陌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将他引為知己,而白緞也覺得周陌極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宛若他想象中的兄長。
白緞的母親因為生産時傷了身體,再加上家貧、養不起更多的孩子,于是白緞便成了鄉下人家中難得的獨苗苗,只能眼巴巴看着其他人兄弟姐妹成群,而自己卻形單影只、獨來獨往。
小時候,白緞的确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兄弟,而且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哥哥——一位沉穩可靠,能夠為他遮風避雨的兄長。
後來,随着逐漸長大,這種幻想很快便被生活磋磨得灰飛煙滅,直到周陌的出現再次喚起了他對于兄長的渴望,就仿佛是自己的心願終于達成那般。
眼見白緞在自己面前真正放松了下來,周陌趁機打蛇随棍上,撇開了嚴肅的話題,轉而聊起了一些與公事無關的家常話。他拿起一張白緞用過的草稿紙,看了幾眼:“賢弟竟然識字,莫不是曾經上過私塾?”
“只是小時候去私塾窗外偷偷旁聽了一段時間罷了,算不得上過。”白緞尴尬一笑,“後來北胡人南下,我就沒有再去過,轉而跟随師傅學起了木工。待到日子穩定了,有了餘錢,這才重新撿起來,買了幾本書摸索着自學了些,也不知是對是錯。”
這一世的白緞的确沒上過學,但有着前幾世的底子,哪怕什麽都不記得,重新學習起來時卻也快了許多。
只是,他卻的确不怎麽熟悉用毛筆寫字,平時自己寫寫畫畫都是用木材密封燒制而成的碳條,如今一拿起毛筆立即有些抓瞎,線條筆畫時粗時細,偶爾還蔭成一團,實在見不得人。
周陌見他面露懊惱,輕輕一笑:“自學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不錯了,但這字,實在還需要多練一練才行。”說着,他似乎突發奇想,興致勃勃得提議,“愚兄雖然也是個粗人,肚子裏沒有多少墨水,但這筆字卻還是能看的,不如我來教你寫字如何?”
白緞眼睛一亮,自然應了下來,而周陌也立即擺開了架勢,鋪紙研墨、在白色的宣紙上提筆揮毫,洋洋灑灑得寫了一句滿懷壯志豪情的詩句。
周陌的字的确出色,恢弘大氣、鐵畫銀鈎,如他的人那般直率剛硬、一往無前。哪怕是白緞這等文墨不通之人,都不由得在內心中暗贊一聲“好字”,望向周陌的目光滿是驚嘆與崇拜。
周陌成功得在配偶面前炫耀了一把羽毛,不動聲色地壓下自己心頭的得意,随即将筆遞到白緞面前:“來,白兄弟,你模仿我剛才的動作,再試一遍。”說着,他暗搓搓得摟了摟對方的小腰,又一本正經地幫他扶了扶懸空的手腕,一邊調整他的姿勢,一邊為他講解寫字時的要點,“指實、掌虛、腕平、掌豎、腕肘懸起——說起來,我小時候練字的時候,手腕上都是要懸挂沙袋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點也不比習武輕松!”
白緞認真地聽講,一門心思得跟随周陌的指點調整自己的動作,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吃了多少嫩豆腐。
所幸周陌也知道不能過分,很快便見好就收。他捏住筆杆頂端提了提,确定白緞緊緊捏住了毛筆,終于滿意得點了點頭:“現在,試着寫一下吧。”
“寫……什麽?”白緞從來沒有這般正式得寫過字,不免有些緊張,懸着筆不知該如何下落。
“寫什麽都好……就寫——賢弟的名字吧。”周陌提議道。
Advertisement
白緞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得落筆,卻因為太過小心,字跡反而顯得越發古怪拘謹。
周陌輕笑一聲,突然攬住白緞的腰部,另一只手則趁他僵硬的一瞬間,覆上了他執筆的右手:“別緊張,我來帶着你寫。”
周陌的呼吸噴吐在白緞耳旁,令他微微紅了面頰,只感覺自己全身都似乎被對方的氣息包裹住那般,有些不自在、卻又有些安心。
——這個懷抱,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提不起半分的防備排斥。
在周陌的帶領下,白緞的手臂随着筆畫移動,緩慢卻堅實,而“白緞”兩個字也逐漸在白紙上成型,既有着白緞自己的柔和細致,也蘊含着周陌的剛硬果決,兩者相輔相成、宛若一體。
在寫完白緞的名字後,周陌卻并未将他放開,反而又在旁邊的位置寫下了“周陌”二字。看着兩個并排在一起的名字,周陌露出一絲不着痕跡的笑容,語氣卻極為認真:“如何?賢弟,有沒有找到感覺?”
白緞輕輕點了點頭,雖然剛剛太過親密的姿勢讓他有些無措,但不得不說,這樣手把手的教導方式的确極有成效,讓白緞很快抓到了竅門。
在周陌的指點下,白緞下筆之時越來越放松,字跡也由先前的生澀稚嫩逐漸變得圓潤自如,雖然仍舊還會時不時犯一點初學者多有的謬誤,但卻已然隐隐顯露出了自己的風骨。
——好歹,白緞前幾世都與毛筆字打過交道,造詣并不算淺,只要真正上手了,進展便會一日千裏。
随着自己的字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好看,白緞練字的興致也愈發高漲,直到窗外灑入的日光逐漸變得昏黃,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練了這麽久。
尴尬得望向周陌,白緞連聲致歉,恨不得時光倒流——周陌本來只是打算詢問他改良器械的思路,沒想到卻被他拖着練了這麽久的字,平白耽誤了這位日理萬機的大人物這麽長的時間,真是令白緞又懊惱又惶恐。
周陌微微擺手,面露不悅:“你既然稱我一聲‘大哥’,那陪弟弟練字就是我應盡的職責,你這幅作态,莫不是沒有真心将我當做大哥看待?”
白緞被他唬得低下頭去,心裏愧疚與喜悅交織,恨不能立刻為自己的“大哥”肝腦塗地。
眼見白緞仍舊這麽好哄,周陌在心裏長長地嘆了口氣,當真極為擔憂。
白緞性子摯誠,你待他五分好,他便恨不得翻成十分來回報,這樣的性子的确令人喜愛,卻也極容易被人忽悠利用,萬一落在有心人手裏,他大約也辨不出對方到底是真心待他還是另有所圖——或者更遭,就算明知對方利用自己,但只要受了恩惠,也會心甘情願供其驅使。
這也是周陌選擇封印他的記憶,讓他像是普通人那般度過一生的原因。白緞并不适合周圍滿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境遇——最起碼,現在的他還不适合。
放緩了面色,周陌擡手摸了摸白緞的頭,柔聲責備:“既然認了我這個大哥,以後可不能與我這般生分了。”
白緞乖乖點頭,無論周陌說什麽,他都不會有半分反抗。
“現在時候不早,我們便一起去用膳吧。”見白緞受教,周陌笑着揭過了這一茬。他捏住白緞的右手,将他手中的毛筆取下,無意間卻觸到了他手心指腹的厚繭。
周陌動作一頓,他把毛筆放下,翻開白緞的手,撫摸着其上厚厚的繭子與或深或淺、大大小小的割痕,心疼不已。
前幾世,白緞都是被人悉心嬌養的,渾身上下連一道疤痕都沒有,那一雙手更是潔白無瑕、修長細膩,宛若上好的藝術品。
而這一世,這雙完美的藝術品被添上了如此多的瑕疵,明明不複美麗,卻越發惹人憐惜、令人疼愛。
周陌只覺得鼻頭有些微微發酸:“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了。”
白緞被周陌握着手、溫柔而憐惜地撫摸,整個人十分的不自在,更是一頭霧水。他明白周陌似乎在心疼他,卻無法對這種感情感同身受。
在他看來,他的日子已經過得很好了,起碼衣食無憂、還能有一點餘錢,比之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不得不揭竿而起以保全性命的貧苦百姓而言幸福了太多。
更何況,若論起悲慘,反倒是周陌這位歷經大起大落,不僅在戰場上步步驚心,同樣還品嘗過被發配流放、人不如畜的困苦日子的大将軍更勝一籌。
“我不苦。”白緞輕輕搖了搖頭,“而且我相信,您會讓我們的日子過得更好的。”
“嗯,我一定會的。”周陌握緊了白緞的手,鄭重點頭。
——原本,他做這些不過是為了完成原身的願望、代替他守護這片土地與生活其上的百姓。但如今,他卻是真正發自內心得想要收複這破碎的山河、推翻腐朽的朝廷,還百姓一個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畢竟,這可是他與白緞将要生活一輩子的世界,而他的戀人,合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而非在這亂世之下颠沛流離、朝不保夕。
周陌自私又冷漠,他完全無法體會原身救世濟民、哪怕舍棄自身也絕不後悔的慈悲心腸,甚至對此不屑一顧。
但倘若自己的戀人也是等待自己救助的芸芸衆生之一,倘若這也是他的心願與渴望,那麽周陌便會傾盡所有、盡心盡力、毫不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