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梁永壽年間,君王無道,親小人而遠賢能,致使其治下動蕩疊起、民不聊生。
白緞只是一名普通的農家子,家住在遠離京城的偏遠村落中,和普通的農家孩子一般長大,唯一不太一樣的,就是他自小聰慧。當其他孩子漫山遍野得亂跑瞎耍時,白緞卻喜歡趴在村中唯一一位曾考中秀才的書生辦的私塾窗外,聽他給其他年歲稍大的孩子們講述《三字經》、《百家姓》。
白緞家貧,他的母親在十月懷胎的時候仍舊下地幹活,不小心弄壞了身體,又沒有做好月子,導致如今身體極為虛弱。一家的生計重擔都落在了白父肩頭,還要時不時去鎮裏抓藥為白母調養身子,故而并沒有餘錢将白緞送入私塾學習。
所幸村中的秀才心善,見白緞好學而聰穎、又生得玉雪可愛,便沒有忍心将他從窗口趕走,反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放任白緞聽了下去,幾年間倒是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甚至,就連“白緞”這個文绉绉名字也是秀才幫忙取得,一方面比喻白緞肌膚白嫩、烏發如緞、貌若好女,另一方面也以錦緞這類對于農家人而言極為貴重的布匹借喻,期許他未來能夠富貴一生。
——當然,比起“白緞”,父母與同村人卻更加習慣稱呼他的小名“狗兒”,畢竟賤名好養活,大家都也早就叫習慣了。
因為從小吃不上什麽好東西,就連母乳都沒喝上幾口,再加上不如其他農家孩子那般活潑好動,所以白緞的身體算不上健康,比起同歲的孩子都要瘦小一圈,但沒病沒災,已然是萬幸了。
七歲之前,白緞的生活都還稱得上幸福,即使日子清貧,卻有雙親疼愛,也算無憂無慮。然而七歲之後,卻風雲大變。
雖然君王昏庸,但天高皇帝遠,對于白緞所在的這個本就貧窮的村子而言并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國力衰弱,卻總會引來外敵虎視眈眈——一旦戰争爆發,最先受到苦難的一直是平民百姓。
這一年秋季,北胡大舉進犯,将大梁打了個措手不及。
梁帝生活奢靡、官員更是腐敗成風,導致國庫空虛,就連戍守邊關的将士們的軍需饷糧都時有克扣。大梁守軍用着生鏽的兵器、吃着發黴的糧食,士氣低落、體力不支,在膘肥馬壯、悍勇好鬥的北胡人面前毫無一戰之力,一擊即潰。
邊關守将倉皇而逃,八百裏加急向京城求援,而北胡人則勢如破竹、一路南下,燒殺搶掠毫不手軟,瞬時間積攢了大批初收的糧草,氣焰更濃。
消息傳到京城,梁帝與大臣們大驚失色,慌忙遣軍調将抗擊北胡人的入侵,然而懈怠已久、又沒有足夠補給的梁軍仍舊節節敗退。
每次與北胡人交戰,都會使得梁軍大量減員,殘者死者不計其數,而為了組織起足夠數目的軍隊,梁帝便向各城各縣頒布了征兵令。
但凡青壯勞力者,都被統統強制入伍,而白緞所在的離邊關較近的區域更是征兵的重點。整個村中一片哭喊哀嚎,但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攔兇神惡煞的官兵。
白緞的父親也不得不應征入伍,含淚撇下身弱的妻子與年幼的兒子,被拉去了流血漂橹百死無生的戰場——就連經受過訓練的正規軍隊也不敵北胡彪悍的騎兵,像是白父這般被匆匆拖上戰場的農夫們又能派上什麽真正的用場呢?無非不過是以一道道血肉之軀,勉強拖緩北胡人入侵的腳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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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壯勞力被帶走,整個村中只剩下悲痛欲絕的老幼婦孺,此事恰逢秋收農忙、正需要勞力的時候,但經過此番劫難,別說村種田地被踏壞大半,就連剩下的莊稼都很難得到及時的收斂。
倘若家中還有身體健壯的年輕農婦倒是還能勉強應對,但白母體弱、再加之心情悲痛絕望,強撐着身體勞作數天便一病不起,徒留年幼的白緞對着農田束手無策。
白緞雖然年紀小,卻早已通曉世事,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兇多吉少,母親又身染重病,而他則必須得背起養家的擔子,于是一夕之間,一個總角孩童迅速長大,成為了一家之主。
白緞年幼體弱,無法獨自料理整片田地,于是在勉強将這一季的糧食收完,一部分留下作為自家的口糧,另一部分賣錢為母親抓藥後,他便幹脆地放任整片田荒蕪下去,自己則跑去了老木匠那裏,給他當學徒工,學一些木工手藝。
老木匠老眼昏花,基本上已經做不了什麽精細的活計,所以才從縣城中搬回村裏,為村人打一些粗劣的家具農具。
老木匠自己都有些揭不開鍋,本不想收下白緞,卻不料白緞對于木工極有天賦,幾乎不需要老木匠指點便能仿照實物自行造出東西,還會雕刻上頗為精細的花紋作為裝飾。
在了解到白緞的天賦後,老木匠頓時變了主意,痛快得将白緞收為學徒,教導他木工手藝,雖然從老木匠那裏拿不到多少工錢,但好歹管吃管喝,省下一點還能帶回去讓白母填填肚子,日子倒是終于平穩了下來。
當白緞十歲的時候,他已經将老木匠的手藝學了個十足十,甚至還青出于藍。他制作的工具家具結實耐用;雕刻出的花紋栩栩如生、精致巧妙,帶到鎮中販賣竟很得有錢人家的喜歡,讓白緞母子與老木匠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每次将做好的器物拉到城鎮中販賣實在是一件麻煩事,老木匠動了心思,想要重新回去縣城開一間木工作坊。但白母卻一直在心心念念着等待丈夫歸來,并不願離開村子,而白緞也不能丢下母親,只能将此事一拖再拖。
——直到,北胡人終究被打退。
北胡人雖然彪悍,但終究還是根基淺了些,耐不住持久戰,而大梁地大物博、民衆甚多,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竟然當真在反應過來之後扛住了北胡的入侵,沒有丢了自己的國祚。
當然,這一場艱苦卓絕的勝利,也離不開一位叫做周陌的年輕小将。
這名少年将軍本是邊關的一名偏将,當主将被北胡人駭得倉皇出逃、副将不敢主事擔責、軍隊群龍無首時,他毅然決然得挺身而出,率領手下兵将與北胡人周旋,為朝廷贏得了調兵遣将的時機。
随後,他又在各個大小戰役中奮勇殺敵、指揮若定,軍功卓著,官階也是一升再升。在朝廷無良将可用之際,周陌嶄露頭角,被朝廷委以重任,最終任命為平北将軍,率軍驅除胡虜,收複北方大片失地。
經過三年多的苦戰,戰事終于宣告平息,但大多數被拉上戰場的戰士——包括白緞的父親——卻再也沒有回來。
由于戰死者太多,朝廷連撫恤金都發不下來,或者說發下來、卻又被官僚中途克扣?周陌将軍看不過眼,将自己的家身俸祿全都拿了出來,撫恤自己麾下犧牲将士們的家眷,而白緞家也是其中之一。
這筆錢并不豐厚,但對于山窮水盡的平民人家而言仍舊是一筆救命錢。當白母從裏正手中拿到這筆錢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但她很快恢複了意識,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現實——她對于丈夫的死亡早就有所預料,如今只不過是抛棄了那最後一絲期待。
确認自己的丈夫永遠不會再回來後,白母果斷賤賣了家中的田地,跟随白緞與老木匠一同搬去了縣城,用撫恤金與這些年積攢下的銀錢置辦了店面。
白緞做木工、老木匠四處拓展生意、白母則負責看店,三人分工合作,日子倒是漸漸好了起來,唯獨讓白緞擔憂的只有白母的身體,似乎愈發憔悴虛弱了下去。
很快,白緞精湛的手藝便得到了鎮中諸人的認可,逐漸傳出了名聲,賺得錢也越來越多,只可惜,好景不長,朝廷好不容易打退北胡,卻沒有消停幾年,便又開始作妖——而這一次,受害者是被一衆百姓視為保護神的平北将軍周陌。
周陌在将北胡人驅逐之後便留在北方鎮守邊關,北胡人被他打得元氣大傷,又懼怕他的勇猛,數年來不敢再度興兵妄動,而朝廷與梁帝也逐漸遺忘了曾經被北胡人吓得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日子,再一次被安逸驕奢腐蝕了頭腦。
周陌在民間聲望極隆,甚至譽為大梁的保護神,全國各地都在稱贊他的功績,而北方更是只知周陌而不知梁帝。
這種功高蓋主境況一直讓梁帝不悅甚至防備,更何況兵權旁落一直都是君主的心頭大忌。梁帝由于一直擔憂北胡人再犯而不得不隐忍不發,只能暗中提拔培養自己信任的武将,分化周陌手中的兵權。當這股不滿越積越多時,就差最後一條導火索,便能引起一場天崩地裂。
而這條導火索,很快便被人遞到了梁帝手中——有人密信狀告周陌私下裏串通北胡人,意欲反叛。
這封密信自然是僞造之物,因為這名橫空出世、脾氣倔強又剛硬正直的平北将軍不僅是梁帝的心頭大患,同樣礙了朝中諸位權臣的眼。
為了軍饷問題,他數次在朝堂上與把持朝政的權臣發生劇烈得沖突,在拉攏不成反遭呵斥之後,一衆朝臣便異常想要将這位手握重兵又“不識好歹”的将軍拉下馬。他們利用梁帝的猜忌僞造密信,串通同樣欲除他而後快的北胡人,自導自演了這一出陷害忠良的“好戲”。
梁帝看到密信後勃然大怒,不管是相信也好、順水推舟也罷,他終于決定趁此機會解決這條在自己卧榻之側酣睡的斑斓猛虎。
不久後,梁帝急招周陌回京,而周陌生性老實直率,雖然曾被手下人勸說要小心梁帝兔死狗烹,卻仍舊還是抱着盡忠職守的心思順從返京。
然後,他便被梁帝以通敵叛國的罪名下了大獄。
梁帝本以為一切已然安排妥當,周陌被秘密處死後木已成舟,再加上通敵叛國的“罪證确鑿”,就算民衆朝臣有所不滿也對其無可奈何。卻不料這件事卻被捅了出去,同樣洩露的還有某位朝廷官員僞造密信、陷害忠良的始末。
頓時,朝堂民間一片嘩然。萬民請願為周陌申冤訴苦,朝堂上也有人不滿此事,向梁帝頻頻施壓。
眼見事跡敗露,梁帝就算再不甘心,也不能一意孤行處死周陌,不得不繼續“徹查”此事,最終處置了一位僞造證據的官員,洗清了周陌身上叛國的污點。
但盡管如此,已然暴露自己對于周陌心懷忌憚的梁帝再也不敢再重用于他,以免他當真借機造反。于是,梁帝暗示負責查案的官員捏造了幾條莫須有的罪狀,雖然罪不至死,卻也借機将他流放苦寒之地,也算達成所願。
比起抄家滅族,流放已然是梁帝最大的“仁慈”了,最起碼人還是保了下來。至于最終能否被順利送往流放之地,而不是中途出現什麽“意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囚禁着周陌的囚車一路緩緩而行,正巧路過白緞所在的縣城。城中市民們自發走上街頭,含淚為這位蒙受冤屈的将軍送行,而白緞也是其中之一——他還記得自己的父親曾在對方麾下當過兵,也同樣感念那一筆送到他們手上的撫恤金。
囚車上的周陌形容狼狽,但神色間卻極為平靜,并無頹敗憔悴之色。他安靜地坐在木制囚籠中,脊梁筆挺,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未知的前路,反而仿佛僅僅只是休憩片刻,很快便能再度奮起拼搏。
可以說,白緞自小便聽着這位少年将軍的傳聞事跡長大,對周陌充滿敬意,如今,他在英雄末路之際真正見到對方,卻并沒有任何的失望之感,反倒覺得他想象中的英雄就應當是這幅模樣,無論遇到什麽境況,都折不斷那一根剛強的傲骨。
也許是白緞的目光太過專注了些,囚車上的周陌突然轉過頭來,準确得在人群中尋到了他,與他目光相接。
這一剎那,白緞心口一陣狂跳,他連忙轉頭避開對方似乎直抵靈魂的視線,努力平穩自己的無措。随後,當白緞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囚車已然吱嘎着遠去,只留下一個身穿囚衣的模糊的背影,令白緞有些懊惱,又有些悵然若失。
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白緞提着為母親抓的藥,轉身進自己的店鋪,又開始了一天普普通通的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