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鹧鸪天
車辇在段郎中醫館停靠,時值晌午,日頭明晃晃地耀目。
街上行人稀疏,酒家飯館賓客滿棚,間或有夥計招呼聲夾雜,好不熱鬧。隴州繁榮程度僅次于永安城,兩地相隔數百公裏,車馬僅需兩三天行程。多年前霍川從隴州遷居永安,前年又從永安回來隴州,其中波折艱難,大抵只有他自個兒清楚。
段懷清是他幼時玩伴,兩人情同手足,交情匪淺,自然知道他家中情況。
正因為霍川生在那樣家庭中,才造就了如今陰晴不定,冷鸷古怪的性格。他生母是江南小商賈的女兒,家境普通,性格溫婉純良,與父親外出經商時偶遇霍郎君,一見傾心。在隴州的那段時間,兩人情愫暗生,互許終生。
及至談婚論嫁時,才知對方在永安城早已娶妻,并且打的是在隴州另起家宅偷養外室的主意。霍川外祖父勃然大怒,差點沒指着他鼻子破口大罵。奈何霍川母親愛慘了對方,鬼迷心竅竟然同意他的安排,甚至不惜與家裏斷絕往來,也要同他生活在一塊。
他們确實有過一段幸福安逸的日子,兩年後霍川一兩歲,霍郎君無法抛卻永安城一切名利,不得已應诏回京。霍川母親癡癡苦等,等了五年終于盼來一封書信,命人接他母子回府。
霍川母親想的簡單,她一個外室,本就無入府資格,更何況是門第高深的侯府。即便領進門也是最低等的身份,又怎會專門派人迎接?果不其然,他母子二人在永安城吃盡苦頭,被刁難折磨不說,連每日溫飽都成問題。可怕的是那個許下海誓山盟的人,反抗過後終究屈服于現實中,霍郎君雖然不舍,但毫無辦法。
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待了六年,霍川母親身體漸次孱弱,每日郁郁寡歡,過世時僅三十歲。母親一走他更無地位,旁人任誰都能欺負,饒是每天小心翼翼,依舊不甚被人推落樓閣,醒來時便是一片漆黑。
他受傷時無人照應,導致傷口惡化潰膿,眼睛更未及時用藥,一拖便拖成了不治之症。
那大抵是他這輩子最黑暗的時期,他痛恨這深府大院裏的一切東西,包括他無能的父親。不久他便被嫡母逐出府內,左右不過是個低賤的外室子,連族譜都不能寫入,還有誰會在乎他的死活?
他眼睛才瞎不到半月,凡事都無法适應,自然無法回去隴州,唯有逗留永安城。
日子過得頗為困苦,霍川至今想來,都不知當初是如何堅持走完的。他前年才回來隴州,一晃多年,對永安城可謂深惡痛絕。他幼時同母親住的宅院仍在,只不過家仆早已離散,只有一個老管事還在每天打水澆花,便是他如今花圃的管事。
霍川将那院子轉手,在城外建了座小花圃,聊以營生。
母親忌日前一日他特意去山上寺廟進香,心情積郁,正立在支起的窗戶前冥思,忽而直棂門被撞開,馨香雅致撲鼻而來。
正因為如此,他才對女人敬謝不敏。
大隆寺那夜是意外,當宋瑜嬌軟的身軀貼上來時,他腦子裏空無一物,全是她芬芳誘人的香氣。正因為痛恨,所以他從不允許自己步父親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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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川倚靠在車壁中,阖起雙目劍眉低壓,耳邊是段懷清喋喋不休,他對宋瑜的模樣津津樂道:“傳言果真不虛,恐怕聖人後宮都未必有人及得上她的好顏色,舉手投足都攝魂奪魄,你是如何跟人扯上關系的?”
他念叨了一路,聽得霍川耳朵幾乎快起繭子。
霍川淡淡,不答反道:“她聲稱自己醜陋無比。”
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勾唇,在宋瑜義正言辭地道出這話時,他便知她在撒謊。一時興起陪她斡旋,想到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便失笑。
謝昌将她當寶貝似的疼着,謝家的人都不是傻子,她若真醜,怎會連一點異議也無?
段懷清半響沒出聲,末了頓悟,“定是你将人吓着了!”
霍川一動未動,手撫着腰間玉佩不置可否。
一路上段懷清将宋瑜容貌從頭到尾描述了遍,玲珑身段,纖纖玉足,明眸皓齒,豔若桃李。腦中不由自主便浮現她的模樣,配上一雙濕漉漉的淚眼,可憐巴巴地立在遠處望着他,霍川停滞片刻,徐徐緩聲:“菁菁近日已到達隴州。”
段懷清聲音果真消失,他眼睛驚喜一閃而過,迫不及待詢問:“何時來的,目下在哪兒?”
霍川漫不經心,“有半個月了,大抵在謝家借住。”
說罷粗布簾子被掀起,一陣風過段懷清已然下車,“改日再見。”
若不是他廢話多,這會兒霍川估計早已回到花圃。他對霍菁菁有意衆所周知,可惜霍菁菁看不上他,嫌他一身藥草味兒十分難聞。
霍菁菁是正頭嫡室所出,是唯一對霍川真心實意的親人。在霍川離府後暗地裏幫他許多次,事後被夫人得知,曾經罰她三個月不得出府。她盡一切綿薄之力協助霍川,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熱心善良,難怪段懷清這樣驕傲的人上心。
謝家主母跟霍菁菁母親早年是閨中蜜友,霍菁菁在他家借住情有可原,她活潑讨喜,謝主母十分鐘意。
兩天光景眨眼便過,宋家大門辰時便停了兩輛車辇,是霍川命人來接。
那地方宋珏昨日去查看過,果真是個山清水秀之地,院裏有溫水活泉,确實有助于宋邺身體康複。一家人商量後一致認為不妨一試,至于三妹……
宋瑜自然不願意,為此跟前鬧了好些回。耶耶治病她不反對,可是為何非得拉她下水?
香坊随意找一人都能勝任,那霍川分明就是另有所圖,她可不傻。兩人待做一處她說話都利索,何談調香?
龔夫人也是此意,出了那事三妹對男人戒備實屬正常,理應在家裏好生靜養才是。無奈宋邺已經答應人家,豈能言而無信,思量再三給宋瑜另添四個丫鬟,兩名仆從跟随。送到門口見她含着兩包淚眼,于心不忍碰了碰她臉頰,“不如我叫宋琛陪你一塊兒?”
宋瑜連連颔首,有宋琛在總好過她一人。可龔夫人命人尋遍了宋府也沒見人,不知跑哪兒撒野去了,登時氣急,“待他回來看不好生收拾!”
罵罷将宋瑜拉到懷裏,心疼不已,“只去一日,權當陪你阿耶了,三妹不必害怕,還有恁多人跟着。若是不願意明日我便接你回來,有何委屈同你阿耶說,千萬別在心裏悶着。”
宋瑜聽話地颔首,心裏仍舊不願,“阿母,我不想去……”
龔夫人好生哄了一會兒,眼瞅日頭逐漸高升,再耽誤不得。她松開宋瑜去前面宋邺車辇,榻上鋪着褥子引枕,車內有兩個丫鬟伺候,其中一個是她的大丫鬟露華,唯有如此才能安心。
她坐到跟前一時哽咽,欲語淚先流,最終泣不能聲。
宋邺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回去吧,耽擱的時候太久,對方怕是擔憂。”
龔夫人哪能舍,拉着他說了好一番叮囑的話,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車去。他身體本就不适宜舟車勞頓,此去不知是多久,若是想念只得去霍川別院探望。
兩輛車辇前後離去,龔夫人在大門伫立許久,才同宋珏踅身進院。
道路平穩,甚少颠簸,宋瑜縮在一隅心中惴惴,恨不得立時跳下車去回家。
越接近別院她一顆心便跳得越遽,牙關緊咬,纖白手指頭牢牢攢着膝頭襦裙。她真真切切有種羊入虎口的感覺,一思及霍川陰沉毒辣的面容便心懷畏懼,連一旁丫鬟都察覺她的不适,細心關懷,“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需不需要停車休息?”
宋瑜搖搖頭,“我只想回家。”
出聲的丫鬟與身旁人面面相觑,回家可使不得,別院未到,哪有不告而別的道理?
到底是澹衫了解她,給她倒了杯茶緩緩神,拿過她雙手輕柔按捏掌心,“眼看就到了,姑娘且忍着點,小郎君或許明日便來與您作伴,姑娘還有我們在,不會出事的。”
宋瑜對上她雙目,少頃默默垂下頭去低嗯一聲,不再使性子。
別院就在跟前,門口有管事恭候許久。見得車辇熱情地上來迎接,小心謹慎地将宋老爺送到專門準備的廂房中。宋瑜的房間距離他不遠,稍微有事出聲便能聽見,她這才放心了一些。
房中布置幹淨,想必在他們來之前已打掃過,丫鬟只需稍微打點便即可。
宋瑜一整天心緒不寧,去看過阿耶後便留在自己屋中,頗有視死如歸的意思。不過霍川只讓人領宋邺去溫泉試了一回,始終沒現身,直到夜幕低垂都沒在,管事說他在花圃有事。
宋瑜長松一口氣,寬衣洗漱後躺在床榻,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夜。